011 送節禮
第十一章
螃蟹肥美,可惜缺了些酒,但紀娘子可不許柳賀年紀輕輕便染上酒癮,她切了半個西瓜,又煮了一碗甜湯,柳賀屢次試圖幫忙,紀娘子卻不給他機會。
柳賀也只能作罷。
鎮江府着實是個好地方,距離陽澄湖和固城湖都不算遠,水草豐茂,水產肥美,柳賀對肉沒什麼愛好,卻對蝦蟹情有獨鍾,這會兒啃着的螃蟹個頭雖不大,卻着實很有滋味。
柳賀連吃了兩個螃蟹,又喝了一碗甜湯,這甜湯由蜜棗煮成,據說是浙江蘭溪縣售至鎮江府的蜜棗,價錢並不便宜,紀娘子為柳賀才咬牙買了一些,見兒子喜歡,她也笑得滿足。
“娘,你也吃。”
柳賀推了一碗甜湯至紀娘子面前,又替她將螃蟹殼剝開,紀娘子還是不太會吃,但見柳賀吃得香甜,加之柳賀一直勸她吃,紀娘子才試着嘗了一口。
入口鮮甜,蟹肉蟹黃香而濃郁,紀娘子立時愛上了。
母子二人分食了一個餅,又配着甜湯,夜晚的一點寒意立時被驅散了,中秋還要祭祀祖先,紀娘子原先和柳義商量,想要兩家一起,可等了許久柳義那邊都沒有迴音,只能由柳賀獨自來。
柳賀正是躥個子的年紀,身形也不似去年那般瘦弱,站在那裏,輪廓愈發像柳信。
柳信去時,紀娘子曾埋怨上蒼,為何輕易奪了她夫君的命,可眼下,看着柳賀一日日長成,紀娘子卻又覺得,上蒼待她還是不薄的。
中秋也屬三節兩壽之一,柳賀自然要給孫夫子送節禮,紀娘子平日自己過得緊湊,給孫夫子的禮卻一點也不含糊,肉兩條,乾果若干,還有酒兩壺,黃酒、南國新豐酒各一壺,這兩樣酒都是丹陽縣的特產,李白有詩云,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前者講的就是丹陽的這一種酒。
孫夫子家住古洞村,他是本地人,年輕時便一直住在此處,他一直奉養着老母親,直到前兩年他母親過世。
孫夫子年輕時自是一心舉業,只是多年屢試不第,加上年歲已高,精力大不如前,便棄了考舉人的念頭,安心在社學當起了教書匠。不過據柳賀聽說,在附近幾個村落里,孫夫子是最清貧勤懇的一位,其餘館師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錢,如孫夫子這般勤懇教書的其實很少。
畢竟人都有惰性,堅持一月一年不難,能數十年如一日者卻極為罕見。
柳賀來時,孫夫子家大門緊閉着,待他拍了門,孫夫子放他進來,見他提着竹籃便皺眉:“上回不是與你說了么?你家計一樣艱難,中秋便不必來了。”
可柳賀還是靠着靈活的身體硬擠進了屋,孫夫子讓他把東西帶走,柳賀卻拿出一本《大題文府》:“學生有問請教夫子。”
柳賀來之前紀娘子早就囑託過了,柳賀必須把節禮送到,畢竟孫夫子不是柳賀一人的老師,他也是柳信的老師,柳信在時便一直惦記着孫夫子對他的照顧,如今他雖已經不在,紀娘子卻不會忘記他的囑咐。
孫夫子家中與普通村人並無區別,窮不讀書,富不教書,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柳賀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一溜小跑到了廚房,進門時他已聞到廚房悶煮着肉的味道,料想師娘定然在。
節禮夫子未必肯收,可給了師娘的話,夫子也說不出讓柳賀把東西帶回去的話。
孫夫子收的束脩都用來奉養老母接濟兄弟,自己生活其實並不富裕,也不常吃肉,就連他考中秀才後分到的族田也用來接濟家族中的子弟讀書,他外表嚴厲,卻並不是刻薄之人。
……
孫夫子答了柳賀的疑問,又將柳賀前幾日答的一張考卷拿了出來:“你這一手字,便是去參加縣試也足夠了。”
若不是幾月前柳賀入學時自己親自考教過,孫夫子怎麼也想不到,不過短短几月,柳賀竟將一手字錘練得如此秀氣,初始時,他筆鋒散漫,一看便是握力不足,而如今,柳賀顯然在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縱是柳信在這個年紀也未有如此定力。
除此之外,柳賀對四書的理解也令孫夫子驚訝。
到今日,柳賀已將四書讀完,對四書墨義的理解也遠超孫夫子的期待,尤其今日他所選四書《大題文府》中的一道,已非儒童所學的範疇。
而最讓孫夫子震驚的,卻是柳賀的一片向學之心。
社學學風散漫,孫夫子極力糾正卻作用寥寥,只因諸學童中能夠進學的不過十之一二罷了,雖《神童詩》人人都會背,可對田舍郎們來說,暮登天子堂不過大夢一場罷了,別說進士舉人,就連秀才對他們來說都十分遙遠。
柳賀卻不同。
酷暑難耐時,他在讀書練字,眾學童玩鬧時,他在讀書練字,孫夫子不知他為何如此有定性,但讀書非心專不可,而柳賀記性極佳,書讀上兩遍便能背誦,再讀兩遍便能理解其意。
孫夫子都常與老妻感慨,假以時日,柳賀的功名必然能勝過柳信。
讀書用功並不難,難的是日復一日的用功,難的是有讀書的天賦,柳賀二者兼具。
孫夫子喝了一口茶,師娘端上一盤酥餅,孫夫子示意柳賀吃幾塊餅:“明年開春,你須得尋一位業師了。”
柳賀未料孫夫子主動提及此事,神色有些驚詫。
“我已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孫夫子捻須一笑,“若是十年前,我或許還可以指點你時文,可眼下卻已是不行了。”
制藝的老師難尋,非得精通時文者不可,孫夫子是秀才出身,精力大不如前不說,他也多年未曾下場考試,於近幾年的科場作文研究不深,可他也清楚,柳賀繼續留在社學不會有太大長進了,莫非還要他天天學《幼學瓊林》與《千字文》不成?
孫夫子不想耽誤了柳賀的天賦。
“可是夫子,我眼下不過剛剛入門,又自何處尋一位業師呢?”
丹徒縣城中原有一座清風書院,不拘儒童秀才皆可入學,可清風書院如今已併入縣學,柳賀並非生員,自沒有在其中讀書的機會。
“你可知鎮江府丁氏、茅氏二族?”
見柳賀搖頭,孫夫子也並不意外,鎮江府論人傑地靈比不過蘇州府和松江府,松江府自不必說,華亭一縣的進士數便冠絕整個南直隸,眼下的次輔徐階便是松江府華亭縣人,弘治三年的狀元錢福也同樣出身自華亭縣,錢福在仕途上建樹有限,卻有一詩流傳至今——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明代開國至今,蘇州府一共出過七位狀元,從英宗時的施盤到世宗時的申時行,其中有官至內閣首輔的顧鼎臣與申時行,雖說前者是靠寫青詞才當上的宰相,可宰相卻不是人人都能當得的。
鎮江府進士榜上最有名的當屬靳貴,可如孫夫子所言,鎮江府城中,京江丁氏與京口草巷茅氏乃最有名的兩個家族。
“丁氏、茅氏皆有族學,外氏學子也可入學。”孫夫子解釋道,“城中雖有書院,但其中人員混雜,不如丁茅二氏多矣。”
丁氏茅氏放在明代科舉家族中算不得什麼,如閩中林氏,七科八進士,三代五尚書,有明一代僅此一家,這是學霸中的戰鬥機,丁氏茅氏自是無法相較。
但在鎮江一地,丁氏茅氏的科舉成績已是十分不錯,丁氏宋時就已經發跡,到明代時傳至十三代,其中,十六代丁璣與丁瓚為成化朝和正德朝進士,但到了嘉靖朝,丁氏卻未出過一位進士。茅氏自宋時就已經任官,到了明代,嘉靖朝有茅鑒任陝西安定知縣,茅鎜為嘉靖十一年進士,家族整體呈現出蒸蒸日上的一面。
柳賀倒是知道一位出自茅氏的名人,就是知名橋樑專家茅以升,後世鎮江有一條茅以升大道,就是為了紀念這位橋樑專家。
按孫夫子的意思,他建議柳賀去丁茅二氏族學寄學。
“若是尋到一位名師,你學問必然大有長進。”孫夫子道,“中秋一過,距二氏族學招考已不足半年,這半年裏,你在家精讀四書,於五經、詔誥表判也有研讀,社學就不必來了,每逢十五,你過來一趟,於疑難處問我,也可尋訪府中名師。”
“弟子知曉。”
孫夫子為柳賀指了一條方便的路,除此之外,他還給柳賀出了一條通濟社學的考評,以證明柳賀是社學中最優秀的學童,不過柳賀報考二氏族學能否通過還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柳賀聽了孫夫子指點,自然打算安心在家讀書,他讀書的習慣已經養成,無論在社學還是在家,都是按作息表嚴格執行,正如夫子所說,社學無非《千字文》《幼學瓊林》等學童必讀書,聽多了於柳賀無益,反倒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柳賀回家時,孫夫子收了他的節禮,卻贈了他紙筆若干,他與師娘曾有一子,卻在十一二歲時夭折,眼下他為柳賀指點迷津,心中卻忍不住想,若是他獨子還在,當年他恐怕也會費盡心思為他尋訪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