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江南旖旎12
阿紫是第一次出西域。
段譽也是第一次離開大理,兩人一路只由着鳩摩智帶着走,他為了躲避大理的尋找和吐蕃那邊的刺殺又往往很少在城鎮裏落腳。
幾乎日日都在趕路和風餐露宿中渡過。
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到底到了何處,只知道大概已經離西域、離大理已經過了很遠很遠了,而看周圍越來越多的水鄉之景。
大抵還是在江南之地吧。
而他們如今也越來越少騎馬,更多是坐船渡河,坐在船艙里感受着身下悠悠蕩蕩的水流緩緩,看四周廣湖大澤上煙波渺茫。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倒是比起騎馬時舒服悠閑許多,沒有那麼奔波勞累了,在船上的日子裏他們也不用再頓頓啃那乾巴巴的餅子了。
船上最多的自然是魚。
在河上討生活的船夫都是捕魚的好手,也會很多做魚的吃法,不過負責做的卻是阿紫,誰都沒想到她其實是善羹湯的一把妙手。
釀魚、清蒸鱸魚、旋切魚膾……
還有魚糕、魚面、魚肉小餛飩,總之他們待在船上的這段時日阿紫當真是把魚的各種做法都做了個遍,而且日日都有新鮮吃法。
即便吃魚吃了小半月,都不讓人覺得膩味。
段譽自被鳩摩智擄來的這段時間裏,阿紫來之前只能啃啃乾糧,阿紫來之後還能從她這裏偶爾吃到些果子和烤魚、烤兔子。
但風餐露宿的,自然憔悴消瘦不少。
如今在船上待地這小半月來,被阿紫用各種魚羹魚湯滋補着,段譽原本瘦削的兩頰肉眼可見地豐盈許多,臉色白嫩紅潤。
他依然不能動彈,甚至從上次他們險些跑走時段譽自己衝破了一隻手的穴道后,鳩摩智如今是連他吃東西時都不肯鬆懈半分了。
好在有阿紫照顧他。
反正自上次她出乎意料帶段譽出逃以後,如今也沒必要在鳩摩智面前掩飾什麼了,她也再沒有像從前那樣戲弄他。
她為他素手作羹湯,一口一口親自喂他飲食,原本少年一張風塵僕僕的臉被她照顧地白白凈凈,有了錦衣玉食的小公子模樣。
段譽雖然沒到過江南,但他看過許多書。
於是在船上無所事事的日子裏,他就和阿紫說他曾在書上看過的江南風景,白牆黛瓦,青石小巷,溫柔水鄉幾多情。
滕王閣序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洞庭湖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還有可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
段譽飽讀詩書,家學淵源。
他言辭清麗又不失通俗風趣地娓娓道來,伴着船艙外隨處可間江南的綠水青山,可謂是把江南煙雨的旖旎風情描繪地淋漓盡致。
阿紫就坐在一旁支着頭含笑看着他。
從前雖總是淡淡笑着卻像是對世間萬物都不在意的凝眸里如今卻專註地映入了那侃侃而談,談笑風生的少年雪白俊秀的面孔。
阿紫聰敏慧黠,她總能恰到好處地回應他幾句。
有時她也會挑挑揀揀地和他說些西域裏長河落日圓的大漠風光和有趣的傳聞故事。
少女嬌俏明媚,清脆如銀鈴的嗓音和少年清潤雀躍,妙語連珠的嗓音在船艙里有來有回伴着水流聲嘻嘻哈哈響起,熱鬧極了。
當然也有極為安寧靜謐的時候。
這個時候正是三月天氣,但江南的天氣時有綿綿細雨,午後倦怠時他們便在船艙里聽着雨點洋洋洒洒落在湖面上漸漸睡去。
說是階下囚,但他們倆卻像春日出遊般舒服自在。
為他們撐船的老船夫不知前因,只見到段譽不能動彈,阿紫無微不至地照顧,再見他們少年少女日日無比快活歡欣的模樣自然而然就誤會了。
笑呵呵慈愛地對他們打趣道,“小公子好福氣咧,遇到這麼好的女娃娃還不趕緊娶回家去,那就一輩子都有口福嘍!”
船上的這段時間,老船夫跟着喝了不少阿紫做的魚湯,味道真是鮮美極了,只有鳩摩智不管是吃素還是警惕都一直啃乾糧。
而這會兒,不意聽到這句帶着善意打趣。
段譽和阿紫俱是羞赧地鬧了個大紅臉,面面相覷地對上對方俱是宛如瀲灧春波,蕩漾含情的眼眸又不禁心跳怦然地驚慌移開。
尤其是段譽想的就更多了……
他是知道鳩摩智要去的目的地是姑蘇慕容家,鳩摩智也曾威脅過他要把他這個活劍譜放到慕容博的墓前燒了祭典。
隨着離姑蘇越來越近,他的死期當然也越近。
但段譽天性活潑樂觀,雖有些微本能求生欲地恐懼和依依不捨但並不憂心忡忡,反而更加認真地享受每一天的時光。
而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光里,他想能遇上阿紫姑娘蒙她體貼照顧與她無憂無慮地同游江南,暢所欲言地談天說地也算死而無憾了。
不過在面臨死期前,先要擔憂的是另一件事。
這日船再次靠岸,三人又從水路換成陸路,到了岸上人人說的都是吳儂軟語,從半懂半不懂的人群談話里知道了這裏是姑蘇。
這晚他們是在客棧里落腳的,而鳩摩智也再次威逼段譽一番要他默寫六脈神劍,哪怕鳩摩智道這是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等他們到了姑蘇慕容家就是段譽的死期。
但段譽自然依舊是寧死不從。
不說鳩摩智到底會不會如他所說只是把劍譜燒給慕容博並不窺看,只說他大理天龍寺里眾位前輩寧願將原劍譜毀去都不肯屈服。
他又如何能做這個不肖子孫?
鳩摩智見段譽始終油鹽不進,目光陰沉地看着他好一會兒,終究還是冷哼一聲像是放棄了又像是另有圖謀般轉過身落座打禪。
“他真的會殺了你的。”
一襲紫衣的西域少女在安靜下來的廂房內嗓音低低說道,方才鳩摩智逼問他時阿紫就坐在段譽身側作為他無形的底氣。
起碼讓鳩摩智不敢用刑傷害他。
這一路上阿紫當然沒有放棄救段譽逃出生天,但鳩摩智也心知肚明這點對她真可謂防備到了極點,心思縝密地不給一點漏洞。
鳩摩智這人雖然崇信佛法,願意遵循清規戒律,比如不妄造殺孽,但他其實本質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說要殺段譽不是嚇唬。
“活着最重要,憑他什麼六脈神劍,武功秘籍能有你的命重要嗎?你若是擔心他會不信守承諾,我有辦法能說服他的。”
當然,這個“說服”當然是指一些非常手段了。
阿紫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自然知道同在一個房間裏的鳩摩智能聽得到,所以這也可以說是他們一種互換條件無聲達成的協定。
但段譽對着她依然搖頭了。
少年俊秀的面容看起來總是過分文弱,沒有什麼脾氣稜角的眉眼間是一片堅毅之色,那是藏在他溫潤外表下的錚錚傲骨。
“有些事做了,寧肯死了。”
說這話時段譽的語氣並不重,但眼眸里是堅定而明亮的光芒,若是能活着自然沒人想死,但人生於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對於阿紫這種自小就拼盡全力,抓住一切機會哪怕苟延殘喘都要活下去的人來說,段譽的選擇於她而言應當是難以理解的。
但她一愣后竟是情不自禁微微一笑道,
“你說的對。”
她沒有再說別的,但只這一句話段譽看着她含笑地凝眸莫名就明白她其實是非常能理解他能與他感同身受的。
因為她其實也是這樣的人。
她嘴上說活着最重要,可她要真這樣想她就不會救他,不會回去救鳩摩智,不會讓自己也和他一樣淪為階下囚了。
“阿紫姑娘,你總說我是傻小子。”
段譽清澈見底的眼眸看着阿紫突然極為燦爛地咧唇一笑,很溫柔地對面前這個陪伴了他近兩個月帶給他許多快樂歡愉的少女道,
“但我覺得,你也是個傻姑娘。”
段譽雖然初入江湖沒多久,但已經遇到過了不少人,無量劍宗、萬劫谷、四大惡人,但總的來說他其實是有點失望的。
不過是他殺他,他又殺他,仗着武力胡作非為,想殺誰就殺誰,人人不把別人性命當回事,輪到自己就明哲保身,貪生怕死。
段譽無法理解他們。
於是只做好自己覺得正確但在別人眼裏傻透了的事,比如他可以不顧性命地救鍾靈,連面都沒見過就可以在危難之際給木婉清報信。
她們感激他,甚至喜歡他,但就連她們也是不理解他的。
段譽以為自己是江湖中的異類。
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好像找到了另一個異類,面前這個看似喜怒無常像山鬼,嘴上口口聲聲說著要做大惡人的阿紫姑娘。
卻會救下他,會去救鳩摩智。
段譽知道星宿派和星宿老怪在江湖裏臭名昭著的名聲,他雖沒有耳聞但從鳩摩智的話和那個吐蕃人的反應也大概能猜到紫衣蠱女的名號並不美好。
但他知道,阿紫姑娘和他一樣不喜歡殺人。
這樣想法段譽同樣沒有訴諸於口,但同樣只那一句話定定看着他阿紫就已在四目相對間深刻地領會到了他這話里想說的涵義。
“好啊。”
阿紫感覺昏暗的燭火裏面紗下兩頰生熱,有些不自然地想移開目光心中涌動的情感又讓她不舍,於是明明聽懂了卻故意曲解道,
“你不滿我叫你傻小子,所以故意編排我是傻姑娘,是不是?”
段譽知道她想轉移話題,便故作被拆穿了小心思赧然一笑,於是阿紫順勢懲罰般在他額上敲了一下,面紗上精緻的眉眼卻彎彎。
“那這樣……”
“我不再叫你傻小子,只叫段譽,你也別叫我姑娘了,直接叫我阿紫就是了。”
她敲在他額間這一下並不重,很輕很輕。
面紗上那雙在昏黃的燭火照耀下和額間的藍寶石映襯下熠熠生輝的凝眸注視着他也分外溫柔地比他們一路所見的江南春水還柔。
“好。”
“阿紫,阿紫……”
迎着少女這樣親昵的舉動和溫柔地眸光,段譽只會下意識對她點頭了,哪裏還說的出一個不字,只是看着她溫柔地念她的名字。
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人非草木之心,段譽當然能切身體會到自那次失敗的出逃以後阿紫待他一日勝過一日的溫柔體貼。
段譽大概是懂她改變,以及她堅持留下陪他的原因。
只是她沒有說,他就不願懂。
……
第二日從客棧離開。
三人又開始騎馬行了半日進了蘇州城,由鳩摩智領着去找所謂的姑蘇慕容氏所在的參合庄。
姑蘇慕容在江湖上名聲響亮,但沒想到這一打聽,蘇州城裏幾乎人人都說沒聽過什麼慕容氏,更不必說什麼參合庄了。
找不到地方是鳩摩智自己的事,阿紫和段譽可不管,他們倆巴不得他一輩子找不到那什麼參合庄呢。
於是鳩摩智到處向過路人打聽時,他們倆就事不關己,優哉游哉地騎在馬上眺望着附近蘇州城裏的好風景。
此時正值三月,風和日麗。
道路兩側杏花夾徑,附近是一處碧波綠湖,岸邊楊柳依依,暖洋洋的春風吹皺一池春水夾雜着紛紛揚揚的粉白杏花拂面而來。
當真是清香撲鼻,讓人不禁為這春色醺醺然陶醉,段譽看着這大好的春光不禁胸懷大暢,騎在馬上脫口而出吟道,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這是寇準的《江南春·波渺渺》,騎在他身側的馬上的阿紫聞言一笑,清脆如金鈴脆耳的嗓音響起與之應和道,
“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
她念完轉頭看向正驚喜地看過來的段譽相視一笑輕聲道,“你念的上半闕倒是合適,我念的這下半闕就不太應景了。”
阿紫自然不如段譽學富五車。
不如說她這樣生在西域的女子會漢字和漢話已然難得,就更不必說偶爾還能接上段譽的話與他吟兩句詩詞了。
不過她也就只能死記硬背,真要她作詩寫文章那可是難如登天了。
他們兩個在這悠閑地吟詩賞景,鳩摩智一個人在那兒如無頭蒼蠅般問來問去沒有結果,自然忍不住不滿地轉頭冷笑道,
“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緻。”
段譽既已決意不將六脈神劍的劍譜交出,無論說什麼這和尚都不過放過他,自然也沒必要怕他,何況事到臨頭更該肆意了。
便反過來用佛語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沒有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欸,你這話卻是不知大師深意了。”
阿紫在旁笑嘻嘻應和道,“佛家說佛陀入涅槃而不生不滅,大師當然是自知成不了不生不滅的佛陀,所以想靠着武功不死呢。”
鳩摩智冷冷看看一眼他們一唱一和的二人,不想再搭理他們,轉頭又去向路人打聽了,沒想到打聽是打聽不到結果的。
這時卻有人主動送上了線索,更沒想到這一去從前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便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