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八 魔王
古雲歷任聖女均受全能之主賜福,其崇尚和平,能織光控火,言傳身教,安民濟物,凝聚人心。
但若為恐懼腐化,則:撒詐搗虛、滿目荒蕪。
——選自《混沌啟示錄》第二十一節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勞倫斯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裝載奇謀大略的腦袋很沉重,在黑暗中他已翻來覆去把每一個環節又推演了上千遍。那些效忠於他,並對他的背叛毫不知情的犧牲者,他們的惡靈詛咒着他,唾棄着他。如果此番不能徹底擊垮聯軍,那他的靈魂將面臨更可怕的審判。
他蜷縮在角落,顫抖不已。地牢裏不暖和,但真正讓他感到寒意的是遲遲沒等來任何變故——布蘭德的龍騎士、貝利尼的殘兵、卡庫魯的援軍,他們依照他的指示行動,但目前音訊全無。此刻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害怕,但奧秘之主的賜福讓他的情感無比麻木,就像他麻痹的四肢一樣,對於可能出現的意外,他僅僅只是感到不安。他確信,在聯軍全數踏入艾瑟爾的那一刻起,命運女神的判決便已經下達,而他只是配合猩紅大公完成這場演出而已。的確,任誰來看這場圍城戰都已接近尾聲,聯軍淹沒了艾瑟爾幾乎所有城區,唯有少數守軍仍在奮力抵抗,但他們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
“是的,大人,那個神選者已經被控制住了,他就在裏面。”
守衛的話讓勞倫斯發出了一陣輕柔的笑聲。片刻后,門被打開了,一個老侏儒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勞倫斯眯着眼,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光線,然後細細打量着孔代,那個曾擊敗過他的敵軍指揮官。
孔代也在打量着他。
“你們退下吧。”侏儒擺擺手,示意護衛出去,“有科恩團長的保護,他不能把我怎樣。”
“沒錯,必須得承認,哪怕有所謂的神恩賜福,我也不是他的對手。”勞倫斯露出微笑,看向護在侏儒身前的高大死神。“好吧,孔代親王,作為勝利者,您想對我這個手無寸鐵、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說些什麼呢?我洗耳恭聽。”
“我只是好奇,神選者和凡人到底有什麼不同,以至於聖座會連下十多道命令要求必須活捉你。”
“讓您失望了,我既沒什麼非凡才華,也不是個勇敢正直的人。除了後世的罵名外,我就只有一腔愚蠢的熱血了。”
孔代一言未發,因為勞倫斯的笑容讓他感到不安。
“拜託,說點什麼,別讓我這麼難堪。”勞倫斯如撒潑打滾的無賴般嬉皮笑臉,“為什麼這麼嚴肅呢?您打贏了這場仗,毫無疑問。看看燃燒的天空吧,再看看廢墟里的屍山血河吧,毋庸置疑,艾瑟爾完蛋了,我們輸得一塌糊塗。所以,何不高興點,趾高氣昂地嘲笑我?雖然此舉並不能彰顯您的尊貴,但這是…慣例,對嗎?蘭斯人獨有的慣例。”
“我明白了,”孔代看起來有一絲不悅,“也許我確實是有點失望。考慮到奧蘭多對亞當家族的愧疚,我也不是無法理解他為何會對你信任有加。”
“什麼?”勞倫斯誇張地咧着嘴,隨後發出大笑,彷彿他正身處一個熱鬧集市,觀看馬戲團賣力表演,“是啊,是我太無能了,害得多少好人白白送了命。孔代親王,不如我們聊聊別的,比如說,你是否記得《戰爭法則》上有哪幾條交戰準則是用於巷戰的?”
“我早就不是親王了。”孔代眉頭一皺,試探道:“第二十六條,非戰略目標不考慮投入壓倒性的兵力;三十三條,
在尚有餘力處理邊路攻勢時,盡量避免正面交鋒,以騷擾和游擊為主。還有第三十七條,四十一條…孩子,再聊下去這種話題一晚上都講不完,不如我們路上說吧,去聖城的路會很長。”
“我哪都不去,因為你哪都去不了。”勞倫斯突然變得正經起來,他用毫無感情的刺耳聲音問道:“客套幾句,你該不會真以為自己贏了吧?”
“不妨闡明一下。”
“沒錯,你毀滅了艾瑟爾,將守軍屠戮殆盡,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你都是毫無疑問的贏家。但我可沒說你能一直贏下去。”
“想嚇唬我?”孔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孩子,我對你們的情況了如指掌,這多虧了守夜者強大的情報網。大到城市的物資儲備,小到一個團在上周補員多少人,甚至就連密謀反對你的貴族們分別穿了什麼顏色的內褲我都一清二楚。醒醒吧,孩子,沒有其他援軍,沒有不破高牆,也沒有任何你印象中應該存在的殺手鐧。”
“我知道,還有嗎?”勞倫斯搖了搖頭,“這就是你所知的全部?”
有那麼一瞬間,孔代的心跳慢了半拍,但他很快就穩定了心神,並以沉默作答。
“看來他們並不清楚梅菲斯托走前為我辦了哪些事。”
“你是說為宮殿施加防護法咒?”
“你真以為那是防護法咒?”
孔代看向地牢四周。這是科恩第一次看見菲利普重鎚真切地感受到驚訝,然而他也並未在意。如果是殺傷性魔法,即使以梅菲斯托的能力也無法做到讓千星團毫無察覺,排除了最危險的可能,他還能耍什麼花招?
“只有這樣?不是殺傷性魔法,一個無關痛癢的玩笑?”
“親愛的孔代親王。不對,孔代將軍,恭喜您終於察覺到了某些問題,雖然只是冰山一角。”勞倫斯放聲大笑,並習慣性地展現出與貴族過度親密的態度。他那缺乏尊重的舉止令科恩惱怒,也加深了孔代的自我懷疑。
“猩紅大公想送到我手上的密信,想必您一定看過了。我猜猜,您會說:哦,別傻了,那種程度的加密不過是屁孩扮間諜遊戲的水平。好吧,您猜的沒錯,每一種花都代表一個城區,顏色代表傷亡數字和士氣高低,顏色越深情況越糟。至於其他內容,則完全是些不痛不癢的問候,討論何時開始行動…之類的,當然這無關緊要。猩紅大公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你試探作出回應,而事實證明,沒有他的輔導,我的佈防能力實在慘不忍睹。”
“你到底…”孔代難掩眉間的顫抖,“回答我!他究竟隱藏——”
“隱藏?”勞倫斯故作震驚,“需要隱藏嗎?你所知道的:每個軍團的動向,他們的指揮官做了什麼,又可能會做什麼,猩紅大公都知道,而且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認為他不清楚手下有老鼠的存在?還是認為他不清楚你會解讀這些信息?但這些事重要嗎?有什麼隱藏的必要嗎?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與不存在的陰謀勾心鬥角,絞盡腦汁用最高明的手段破解我們各自的行動方案。說到這,我由衷地佩服您,真的,能事無巨細全盤操縱一場大規模戰爭,並把每個棋子都調教得如鋼鐵般冰冷,這可是我這種庸才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能力。”
“閉嘴!閉嘴!!”孔代失心地咆哮着,“是我贏了!艾瑟爾已化為灰燼,奧蘭多只能眼看着我把他的士兵屠戮殆盡,你再說什麼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我早就說過,你贏了。”勞倫斯說道,滿意地點點頭,“但我也說了,你不會一直贏下去。打一開始猩紅大公就料到艾瑟爾會淪陷,畢竟聯軍的規模是守軍的十倍不止,而某些人的忠誠也並不可靠。即使千星團和戰爭傀儡不參戰,想保住這座城也絕對要付出非常、非常大的代價。所以,他索性換了個思路——以獻祭一座城的代價,換你們被全殲的結果。”
這一刻,孔代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後他乾巴巴的笑了兩聲。
“這種事,也許只有在夢裏才會發生。”他漸漸找回了暫時丟失的信心與力量,“西境至多還能調來五六萬人參戰,且近半是新兵,你拿什麼來全殲我的部隊?那可是足足四十五萬人,小子!我在夢裏都沒聽過你這麼狂妄的豪言。”
“是啊,好像是挺狂妄的。”勞倫斯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拴住腳踝的鐵鏈拖在地上,好像伏行的蟒蛇。“在您的理解中,難道只有戰鬥才會出現傷亡嗎?”
孔代與勞倫斯對視了幾秒,勞倫斯面不改色。一種讓他頓生不妙的感覺爬上心頭,他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所在何時。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勞倫斯的臉讓他想起了年輕時與奧蘭多對弈的那個夜晚,他深邃的漆黑眼眸中隱藏着戲謔和殘忍——那是出現在孔代後半生每個噩夢中的野獸,張牙舞爪,齒間掛着滴血的碎肉,徘徊於他抗拒的夢境邊緣。
現在它來到了現實。
又一次。該死的,又一次。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
“難道說…不。”
“念在舊友的份上,他曾給過你反悔的機會。”勞倫斯極為享受地坦白道:“你不該許下那駭人的屠城諾言,更不該在援軍尚未完全進城時阻擊他們,最不該完全切斷艾瑟爾的地面補給線。接下來,你該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了。”
在這一刻,世界的歷史永遠地改變了。
現在孔代似乎知道奧蘭多的其他軍隊去哪了,的確有這個可能。五六萬人,即使由猩紅大公親自指揮,他們也在聯軍的龐大軍勢面前…不值一提。
但假如他們的目的不是與聯軍正面交鋒呢?如果他們面對的是一支被圍困在低地,鬥志渙散、飢腸轆轆的軍隊呢?結果又會怎樣?
“派人通知外圍城區的所有軍團,馬上準備啟程,務必保證退路和補給線的安全。快去!”
“太遲了,太遲了…”勞倫斯鬼魅的笑聲不斷刺痛着孔代的神經。
“格羅斯特那個蠢貨在哪?”孔代厲聲咆哮道:“讓他帶領…”
“看來你總算學會了謹慎行事。”勞倫斯殘忍地模仿着猩紅大公的語氣說道:“但它僅僅是一種良好的品格,而非危急關頭的救命稻草。恭喜你,孔代將軍,你在我的耐心提示下花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14天終於看清了猩紅大公用六小時就看清的真相——這片焦土就是你們的墳墓。他只篤定一件事,那就是你註定會如他所想的那般踏入陷阱。別掙扎了,我會秉承着蘭斯貴族的熱情好客陪你們走完最後一程。”
“科恩團長,讓瑪利亞女士…不,所有榮光聖騎士和任何還能動彈的騎兵向西進發,務必要趕在敵人徹底封死口袋前突破防線。另外——”
“另外,我就告訴你所有真相好了。”勞倫斯舔了舔嘴唇,“梅菲斯托走前幫我辦了三件事,其中第一件便是在艾瑟爾的中心區域設置了禁魔法陣。一旦它啟動,便能抽干方圓百里內的所有魔法之風。也就是說,千星團那些呼風喚雨的偉大魔法師會變成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雖然只是在一個月內,但我想已經足夠了。哦,還有,我也沒打算為你們陪葬,這是個…玩笑,非常沒禮貌的玩笑,儘管我說得那麼一本正經,你們都不願咧嘴笑一笑。好吧,就是這樣,我不會為你們陪葬,而卡庫魯軍團和任何逃到西側外城區的守軍也不會留下。相信我,先生們,這絕不是因為我粗鄙成性,不懂待客之道,恰恰因為我已經見過太多貴軍的所作所為,所有人都被這場戰爭弄得醜陋不堪了。”
“我只想弄清一件事。”孔代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卡庫魯軍團…明明奧蘭多下達的命令是不許他們正面交鋒,為什麼?他們明明是失控了,如此我才敢篤定奧蘭多…”
“沒錯,命令確實如此。但你肯定不清楚他們的指揮官,赫卡特將軍的獨子也在城裏,準確來說就在我手下當差。”勞倫斯聳了聳肩,“不得不說,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但赫卡特將軍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指揮官——一個堅如磐石的人,如同懸崖峭壁般不屈不撓。但話說回來,是人就總有軟肋,而他的軟肋就是地行龍騎士第三支隊的隊長布蘭德,一個誕生於酒後亂倫的可憐人,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血軍官。哦,這應該不難理解,一個孤苦伶仃的老父親會為了救恨自己半輩子的獨子付出何種代價?一切,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違抗軍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孔代將軍,這樣一點都不體面。大方承認吧,你永遠是猩紅大公的手下敗將。他不會像你一樣全面掌控戰場,因為他明白戰爭具有隨機性,明白小小的英雄主義和人性的弱點是如何在瞬間改變戰役進程;優秀的將軍要學會利用他的士兵,鼓勵他們盡最大努力執行命令,甚至在必要時超越命令所限。反過來,你堅定的認為只有通過自己那傑出的頭腦來親自微操才能保證戰事順利進行。也許這樣也沒什麼不對,不過毫無疑問,你削弱了軍團和士兵們的自主權,讓他們淪為戰爭遊戲的棋子,而一旦你這顆大腦崩潰,他們便會因不清楚主帥的意圖而變得多疑、脆弱。-”
孔代用盡全身力氣慢慢吸了口氣,他的表情從猙獰變成悲傷,再變為無力,最後他釋然地苦笑着,對勞倫斯點了點頭。
“這麼看來,我輸得不冤。”他眼神渙散,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在燃燒所剩無幾的生命,“如果可以,請告訴我的老朋友,我們的債清了。能再次窺見他驚世駭俗的佈局,我死而無憾。”
“好的,我一定轉達。”勞倫斯若有所思地回道:“也請您代我向那些選擇背叛的貴族們帶句話:我給過所有人選擇的機會,而且不止一次。”
“你走不了。”科恩拔劍上前,“只要我尚在人世,你便插翅難飛。”
勞倫斯後退一步,輕輕摸了摸他中指上熠熠生輝的戒指。
“凡事總有例外,閣下。這便是梅菲斯托為我辦的第二件事了,它是個不穩定的傳送法器原型,可以把我傳送到十裡外的隨機地點。不過,我恰好是懂一點靈魂法術的,所以不必太過擔心它會把我送到敵群中央。那麼,再見了。各位,後會無期。”
科恩以最快速度伸手抓人,卻還是晚了一步。勞倫斯憑空消失在牢房裏,只剩下枕頭上的壓痕能證明他曾出現在這。科恩停在半空中的手頓了頓,最終放下。自知大事不妙的護衛和僕役們紛紛騎上馬奔向城區各處,宣佈孔代的命令。“將軍,請對我下令吧,我會毫無怨言地執行任何命令。”科恩語氣如常。
“你認為奧蘭多會放我們走嗎?”孔代頭也不抬的問道。
科恩沒有回答,只是走出地牢,長劍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