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 失序
“如果說戰爭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當一個人為自己的信仰而戰,無論他的信仰多麼荒謬可笑、多麼誤入歧途,也能力敵十個無信的騎士。”
“當然,前提是他永不動搖。”
——羅蘭·杜·奧蘭多《黑暗時代》
又是令人沮喪的一天,自雨季以來,勞恩錯過了第二次沐浴暖陽的機會。當他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變得黯淡無光,即便偶爾閃耀,也只如滲血的傷口一般劃過雲層。第三團在紫羅蘭大道的街壘附近徘徊着,腳步盲目而蹣跚。他們剛搭起一座簡陋的柴堆,火化了守夜士兵的遺骸。考慮到這些人生前所受的折磨,勞恩覺得一旦落入敵手,儘快自殺才是最穩妥的做法。人們已經知曉了教會的手段,在私下怯怯地描述着隱藏在黑暗中的怪物——狼人,獵犬,不論那可憎之物是什麼,它都絕不該出現在人間。
當他們被第一次領到此地時,勞恩就為馬修能躺在駐地養傷,不必來此受罪而唉聲嘆氣。街壘是由碎石、夯土與廢鐵組成的古怪矮牆,儘管它能為守軍提供一些保護,但勞恩已經看出了街壘的本質——為了在註定的淪陷前儘可能為敵人造成更大殺傷而建成的消耗品。雖然這種感覺令人噁心,但它並沒有擾亂勞恩,在讓他的戰士們巧妙地部署在街壘各處,以便在敵人發起攻擊的情況下達到最佳的掩體效果后,他乾脆找了個角落,躺了下去。
除了聊天和保養武器,在值守期間,他們幾乎無事可做,然而他們也沒有閑着。
感覺自己已經戎馬一生的勞恩早就學會了如何在糟糕的條件下抓緊一切時間休息,對他來說睡在柔軟的床墊上跟睡在冷冰冰的石板上的唯一區別就是起床后脖子會不會疼。他估摸自己已經快半年沒脫下過胸甲了,現在它就像皮膚一樣黏在勞恩身上;至於臭味,早就不重要了,他的嗅覺已經麻木,無論是血腥味還是香味,他聞上去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就在他準備打個盹的時候,警報驟然響起。漫天彈雨如流星隕落,劃過灰濛濛的天空,直直砸向街壘。在攻城武器的掩護下,聯軍士兵發起了攻擊,他們把自己暴露在空曠的街道上,組成盾陣慢慢向前推進。環繞街壘的重型城防武器阻止了他們迎着箭雨接近的企圖。勞恩一邊命令手下繼續反擊,一邊派傳令官去求援。雖然他不擅長謀略,甚至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意願,但這不代表他是個白痴。他很清楚以現有軍力無法阻擋敵人太久,除了請求援軍外,別無他法。
在街壘後幾百米處,一排又一排投石機發射出遮天蔽日的彈幕,緊接着是驚雷般的陣陣轟鳴,石彈砸在敵群中,掀翻了十幾個正在前進的盾衛和矛手,砸斷了戰旗,激起一陣驚惶的呼喊。蠍弩與破甲箭緊隨其後,不斷收割着聯軍士兵的生命。然而投石機的努力與敵人真正遭受的損失相比還是相形見絀,石彈的殺傷力巨大,卻難以精準擊中人群。第一批敢於直面街壘火力的聯軍已經死傷殆盡,數以百計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大街上,然而這不過是下一輪進攻的序曲,更多敵人涌了上來。
在工程師急迫的吼聲中,伴隨着鎖扣被慢慢扳動的咔咔聲,一分鐘后,投石機再度發射,新一輪的威能再次傾瀉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
一顆巨石砸在勞恩身前幾米處,把一座蠍弩連帶射手和裝填手壓成了一坨肉餅。看着腦漿和骨髓流到腳下,勞恩幾乎感覺不到畏懼。他感到周圍的人手腳更麻利了,
所有人都在忙着反擊,他的身體因為壓力而僵硬不已。
雖然沒有人確切地算過,但每個人都知道,如果敵人現在還沒抵達防線的話,幾分鐘之內他們就到了。弓箭和神術隨時都可能降臨,這遠比正在掠過頭頂的石塊致命得多。
一聲更加悠長的轟隆聲震動了地面。一些士兵從噩夢中驚醒,叫喊起來,另一些新兵則喊着警告,不顧長官的命令跑了起來。
幾百米外的首牆之下,三台戰爭傀儡在大步踏入戰場,更多的重型武器瞄準了它們,使得壓力大大減輕的步兵隊列終於抵近了街壘。
“長官!”一個士兵大喊,“我們需要支援!”
勞恩笑了,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盔甲。
“弓箭手繼續壓制,我們等着漏網之魚送上門來就行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援軍正在路上,在他們抵達之前,堅守陣地。”
……
紫羅蘭大道一號街壘,進攻開始一小時后。
敵人的屍體堆積得如此之高,以至於幾乎形成了一道血淋淋的高牆。他們不顧一切地繼續向前推進,攀上距離勞恩十來米開外、由屍骸堆砌成的山脊,翻越友軍的屍體,然後被重型武器和弓箭手擊殺。
一條重裝步兵的陣列守衛在街壘上,整排的多層全防護甲和堅固盾牌如同城牆般堅不可摧。他們便是勞倫斯派來的第一批援軍,貝利尼手下的老兵團。如果有任何敵人在支援部隊、戰爭傀儡以及向他們頭頂傾瀉的彈幕中倖存下來的話,這條屹立不倒的戰線將是他們要面對的最後一道障礙。總會有零星的聯軍士兵在全面壓制下不可思議地竄出來,卻一頭撞上守軍的堅陣。盾牆間最小的間隔恰巧能容下一柄精準而致命的長戟,在瞬息間劈碎敵人的腦袋或是撕裂他們的胸膛。之後這條縫隙會再度閉合,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勞恩透過盾牆注意着任何威脅,在戰鬥開始一小時后,他依然像從街壘后指揮手下反擊時一樣警覺。到目前為止,敵人繼續向街壘和周圍的建築物傾瀉石彈,幾乎忽略了發起反擊的守軍。勞恩仔細捕捉着巨石落下的尖嘯聲,準備好一旦致命的打擊開始落在他的戰士頭上,就立即下令散開陣型,讓預備隊補上缺口。
“長官,我們需要更多箭矢!射界越來越窄,屍體開始阻擋遠處視野,我建議後撤,讓弓箭手建立新的射擊點。”
亞曼是一名服役時間比勞恩還長的瓦尼亞籍老兵,措辭卻如此恭敬,不由得讓勞恩感覺有些好笑。
“就按你說得辦,亞曼。我會給你們爭取一點時間,儘快就位。”勞恩扭頭想給馬修交代命令,卻突然想起馬修還在後方養傷。於是他隨手拽了個正在休息的新兵,把自己的騎士勳章塞給了他。
“通知工程師和指揮官,我們打算撤到第二街壘。我需要掩護,讓他們重新計算投石機打擊的安全區!”
新兵拎着長矛,連滾帶爬地向後跑去。再過幾分鐘,這道街壘就會被突破。哪怕一絲一毫的風險都是不可接受的,勞恩看了看殘破不堪的街壘,立即下達命令。
“前排,隔二取一,準備後撤。”他對貝利尼的衛隊下令,同時手指握住了劍柄。“其他人,帶走一切能帶走的東西,毀掉一切帶不走的東西,準備轉移!”
每三名戰士中的一人將盾牌向左架開,讓右邊的戰友能越過陣線與敵人交戰,掩護友軍撤離。包括勞恩在內的三十多人齊聲咆哮,把剛剛翻越街壘的敵人捲入一陣鋼鐵風暴中。肉塊和盔甲碎片被掀飛,留下一攤血肉模糊的殘骸倒在地上。然後他們撤回到後退的友軍陣線,如打開時那樣迅速,盾牌合上,回到原位,重新排成一列。
陣列一次次向後撤退,用長戟和堅盾迎向衝鋒的敵人。貝利尼的衛隊如堅韌的鋼鐵般抵擋着敵人攻勢的核心,而那些想要從建築物里包抄陣線的敵軍小隊則被戰爭傀儡和三團的步兵悉數擊退。陣線每後退十幾步,就會面對數倍於前的敵人。
“穩住!”勞恩審時度勢,等待了半分鐘,直到弓箭手就位,可以繼續壓制敵人時,他才下令以矛尖陣型組織一次反攻。重裝士兵們像楔子穿透泥土般向前推進,將盾牌當作推土機的鏟刃,一邊踩過死者,一邊緩緩展開,將兩側的敵人困入盾牆。矛手在弓箭手的掩護下迅速擊殺了他們,並在突出部站穩腳跟,直到防線重新連接。被重型武器打得粉身碎骨的敵人屍堆如山,一雙雙死者的眼睛無神地盯着勞恩。
勞恩對戰術動作的紀律性感到愉悅。哪怕這些動作在圖紙上呈現出來很簡單,但他指揮的戰士們能精確的執行對他而言就是另一碼事了。如此整齊而有效的殺戮手法充滿了美感,他真希望馬修也能親臨現場欣賞這般景象。
隨着箭矢耗盡,弓箭手們拿起了近戰武器——大部分是矛,少數人像勞恩一樣掏出長劍。在得到補給前,他們可以休息一會,只需提防混入人群的敵軍即可。勞恩帶隊退回到第二街壘附近,趁着敵人的主力還在集結,他果斷殺進血肉橫飛的人堆里。艾瑟爾打造的軍械質量上乘,混合稀有金屬鍛造的盾牌更是堅不可摧。士兵們將舉起的盾牌稍稍傾斜,以便給身後的戰友留出更大的攻擊範圍。勞恩麻木地砍殺着前方的敵人,無論死活,就像穿過林中小路時砍斷樹枝一樣劈砍着他們的四肢和身體,-將任何靠近陣線的敵人大卸八塊。
推進、踏步、劈砍。推進、踏步、劈砍。推進、踏步、劈砍…
又一次退回陣線后,眼冒金星的勞恩偷偷把一塊肉乾塞進了嘴裏。好餓,好累…他踉蹌着攀上街壘,讓預備隊補上缺口。重新校準覆蓋位置的投石機再度發威,將越過第一街壘的敵人擊退。咀嚼食物的滿足感和味蕾的興奮感暫時緩解了勞恩的疲勞。當他以為這場戰鬥終於結束時,一台友軍的戰爭傀儡轟然倒下,鋼鐵巨獸死前發出的轟鳴讓勞恩屏住了呼吸。那東西沒被石彈擊中,它是怎麼倒下的?
隨着他的視線看去,一個手持雙劍的騎士出現在巨獸倒地揚起的塵埃中。敵人齊聲歡呼,簇擁在那騎士身旁。那騎士做了個祈禱的手勢,而後緩步走向第二街壘。道路上堆滿了早先進攻留下的屍體,她身上沾滿了鮮血,嗅覺中滿是戰鬥與死亡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氣,迎着箭雨,如同品嘗美酒般陶醉在即將發生的屠殺中。
“放下武器,懺悔你們的罪行!”
她的警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石塊和巨弩在她身側呼嘯而過,轟然碾出一個個大坑。弓箭手的怒吼和煙塵包圍着瑪麗亞,戰爭的喧囂讓她的心臟如戰鼓般砰砰跳動,在她體內,嗜血的慾望愈發膨脹。她感到全能之主觸及了自己,在體內點燃了一股任何凡人都無法承載的神聖怒火。她揮了個劍花,隨即嘆息。於靈魂最深處,全能之主的渴求借她之口發聲。瑪麗亞大聲讚美着全父的頌唱,開始向第二街壘衝鋒。
“殺!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