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 黑夜邊緣

一百九十五 黑夜邊緣

一道閃電從夜空中劃過,營地里的氣氛變得陰沉起來。以馬修的經驗來看,士兵是一個非常迷信的群體,戰場上出現的閃光會被他們視為一種不祥之兆。

他沒精力去想什麼預兆,他也不是個迷信的人,即使他還是普通士兵的時候也曾小心翼翼地祈禱,求哪位神明大發慈悲保佑他能活下來,但他還是打心底里對那些愚昧的鄉間謠言不以為然。士兵們忐忑不安,反倒是商販和妓女看到了商機,狠狠在軍營里撈了一筆——他們要麼聲稱自己兜售的護身符能抵擋厄運,要麼建議士兵們在放縱中忘記恐懼。在這種環境下,士兵們總是很捨得掏錢,倒不是因為他們錢多得沒處花,而是他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裏錢會迅速貶值。

因為外牆淪陷,失去駐地的貝利尼和他的士兵們把營地轉移到了聖伯納教堂旁邊的街道上。馬修聽說貝利尼是個純粹的軍人,與艾瑟爾其他組織沒有公開的政治聯繫,這讓他不由得高看貝利尼一眼。勞恩曾拜訪過貝利尼的駐地,他說貝利尼的手下大多是從小在艾瑟爾長大的本地人,他們和卡佩家族的私人軍隊幾乎沒有半分交情。正因如此,他們對西境之主的忠誠和戰鬥意志堪稱艾瑟爾之最,馬修也很樂意與這樣的友軍並肩作戰。

比霍華德男爵強多了。馬修想起第三團的現任指揮官,那個近親生出來的浮誇貴族,不由得嘆了口氣。老實說霍華德男爵幾乎沒對第三團下過什麼命令,但這正是問題所在——平日裏不對本團軍官的做法指手畫腳固然是好事,但戰場上的不作為就是一種災難了。馬修在回憶錄中評價霍華德男爵就是個來玩打仗遊戲的花花公子。在菲利普時代,卡佩家族就以善於炫富和陰柔而聞名,然而這個娘炮胖子卻又將其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走吧,兄弟,你得請我們喝兩杯。”勞恩不由分說地扛起馬修,一指朝天,“馬修長官要請大家喝酒,來的人過來搭把手!”

“放手,你瘋了?”馬修揉着傷腿埋怨。

“不是大夥幫忙,你今天就沒命了。”勞恩滿不在乎地說道:“你只管付賬就行,別的不用你操心。”

“好吧。”馬修看着興沖沖的部下們,只好硬着頭皮笑笑,“我們走。”

人群湧出了營地,轉上一條通往市場的道路。市場位於三團駐地的外圍,是隨軍人員的生活區。在直抵市場的路上,他們經過了大量貝利尼手下的營房——這些人正忙着磨礪矛尖,為胸甲上油,藉此度過開戰前的時光,馬修很少在艾瑟爾軍中見到這番場景。

不過決定今晚出行的人可不只有第三團的士兵。來自其他隊伍的士兵吃完了晚飯,也有說有笑地往市場晃蕩而去。早前發生在首牆的屠殺傷透了艾瑟爾的元氣,他們正在慢慢恢復過來。

市場煥發著勃勃生機,多數房屋上都懸着火把、點着油燈。馬修不感意外。平時艾瑟爾城內的人已經算多了,更何況首牆淪陷后,更多人湧進了內城。生意人在此展銷商品,傳令員則兜售着新聞,號稱此中內容事關西境命運,都是某位貴族護衛的爆料,可信度極高。勞恩用一枚銀幣換來了不少消息。猩紅大公將派出他的家族騎士?其中包括飛龍騎士和獅鷲騎士?馬修沒見過那些駭人的飛行巨獸,他對奧蘭多的家族騎士有多強大隻有含糊的概念。

不過這並不重要,勞恩和大聰明瑞哥正在為去哪家酒館吵得不可開交。馬修觀望着人來人往的市場,夜巡的士兵在他眼前穿行而過,

若干相談甚歡的年輕姑娘走過一家家首飾店,還有個貴族傳令官正往公示板上張貼寫有日期和時間的宵禁通知,他的妻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欠,彷彿是被迫來作陪的。雨季即將過去,這段時期的風會越來越冷,只有到了年底最後幾天,才會有短暫的無風期。

“別吵了,我們找不到位子的。”馬修說。沿街的每一間酒館都人聲鼎沸,儘管有不少姑娘在門前攬客,裏面也絕對容不下太多人了。

“所以我才說要去‘老磨坊’,”勞恩說,“保證有位子,跟我走就對了。”

“俺要喝大的,那家的酒不夠勁。”大聰明立馬反對,於是他們又吵了起來。

馬修瘸着腿,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齊湊了過來,遞給他一份熱氣騰騰的紙包小吃。

“早知道這麼麻煩就不來了。”她咬下一口丸子,叫苦不迭。

“這是什麼玩意?”

“肉。”

“什麼肉?”

“不是人肉,吃就對了。”齊看了馬修一眼,“我故鄉的一種小吃,把肉餡搓成丸子,裹上麵粉,再炸一炸,澆上肉汁。”

“味道不錯。”馬修咬了口肉丸,顯得有些害羞。

“喜歡吃的話以後我每天給你做。”她笑得很期待。

此時爭論終於結束,大聰明被勞恩用軍銜壓制,只好不甘地從了他的意見。在勞恩的指揮下,三團士兵們鉚足了勁擠進一間酒館,裏面充溢着大呼小叫和說學逗唱的景象。

“拉德利,我命令你,給我們弄到位子。”勞恩一聲令下,那個長着圓臉的靦腆小伙就費力地擠過人群,向吧枱走去。一個漂亮的短髮姑娘正站在那擦酒杯,她一看到拉德利,就羞怯地笑笑。

“我說,”馬修沖勞恩小聲嘀咕,“咱們團有不少人都結婚了,你有沒有想過啥時候給金妮一個名份?”

結婚?拉德利靠在吧枱上,和那個姑娘聊天,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喜事將近。勞恩從沒考慮過這些事,他老早就該想到了。團里的老兵大多都已經結婚——只是妻兒都在茶花領,如今斷了聯繫。就連馬修也訂婚了,他表示這場仗打完,就跟齊去東方大陸的神丹帝國看看。

其他新兵可能也有家室。在三團補員時期,他們不太談起過去,可馬修還是問出了不少零碎的細節。正因為職業士兵收入穩定,且閑時安穩太平,所以當兵才成了養家之人的一大熱門選項。

“再說吧。”勞恩蔫蔫地咕噥着,“我得先問問那兩個兔崽子同不同意。”

看勞恩明顯不願聊這個話題,馬修便朝吧枱邊上的姑娘揚了揚頭。“我看她不像老闆。”

“嗯,珍妮只是招待。”勞恩說,“拉德利把她迷得神魂顛倒。”

在一般場合,勞恩和馬修的身份等同於地位較低的貴族。假如他們真想找個地方喝酒,那隨便趕走幾個人讓他們騰出位子就行了,根本無需手下出馬。

“長官,不辱使命!”拉德利向他們揮了揮手。珍妮領着他們穿過人群,來到一張靠窗的桌子旁。馬修選擇倚牆而坐,這樣能把傷腿擔在一邊。大聰明一坐下,人們就同情起獸人來了。大聰明是隊裏唯一一個打進門起就得彎着腰以免碰到屋頂的傢伙,而他坐下以後的腰身足足頂得上兩個並排站着的勞恩。

“俺要,北佬的啤酒。”大聰明眼巴巴地看着珍妮。

“塞連啤酒?那東西已經很長時間沒人點了。”她說,“傳統谷啤行嗎?”

“俺尋思那磕磣玩意不是純爺們的飲料。”被隊友們瞪得難受,大聰明只好改口:“行吧,啥也行,俺隨意了。”

馬修叫她隨意上酒,心思已經飛向了別處。這家酒館的確缺少賓至如歸的感覺,整間屋子煙霧繚繞,又吵又臭,一點不討人喜歡,卻也熱鬧非凡,笑聲紛飛。酒客一邊吆喝,一邊碰杯…這就是某些人的生活,白天干點踏實的苦工,晚上到酒館與朋友小聚。

這種生活真不賴。馬修嘆了口氣。人們毫不在意首牆的淪陷,畢竟再多敵人也沒法在無數街壘組成的血肉磨坊里佔到絲毫便宜。哪怕是歷史上最危急的時刻,惡魔也只攻破了第二內牆,而艾瑟爾的糧食儲備還相當豐富,足以再撐一年。他們有什麼理由擔心呢?軍備充足,糧草雖然緊張,但還不至於飢荒,敵人每前進一步,都意味着防線的密度被壓縮得更堅固一分…但馬修通過小道消息獲知,猩紅大公在試探聯軍的決心,聯軍也在誘導猩紅大公的決策,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有想像中那麼好過。

“大塊頭,再說說你的故事吧。咱團那麼多牛皮高手,但還是你編的故事最有意思。”勞恩說。

“俺沒瞎編,那是事實。”大聰明鬱悶地跺了跺腳。

“話說你們是怎麼被教會打敗的?按理說…”

“俺哪知道!”大聰明氣惱不已,恰好碰上送酒的珍妮。大聰明悶悶不樂地握住了酒杯,捶了捶桌子。“俺像往常一樣碎覺,結果一覺醒來小子們都噶了,一點動靜沒有。俺尋思不對勁,就跑出去了,結果發現不僅是俺的小子,整座山裏的小子都噶了,外頭還有一群罐頭似的蝦米在念經。俺那個氣啊,二話不說就幹上去了。後來,蝦米打不過俺,就搖人了。後來的那幫罐頭干架不講武德吶,要群毆俺。俺尋思不能讓他們白佔便宜啊,就逃了。”

士兵們笑得前仰後合,完全沒意識到大聰明的描述有多駭人——馬修捫心自問,假如自己一睜眼,發現身邊的人不知為何都死光了,他絕對會被嚇破膽的。

“哦,意思是你們沒跟教會的軍團正面交戰?”勞恩喝了口酒追問道:“那他們到底是用什麼方式…”

“俺不道啊!”大聰明轉了轉眼珠,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那幫蝦米自稱受神恩庇護,不會是玩真的吧。”

沒人知道極北到底發生了什麼,參與作戰的教會遠征軍對他們的行動守口如瓶。那是一場違反常識的戰爭,他們宣稱是全能之主降下聖焰焚盡了綠皮的靈魂,這一說法在民間廣為流傳。軍中高官對此事眾說紛紜,但極北的獸人已經滅絕,這一點已成不爭的事實。

“算了,你接着講。”勞恩抬手替大聰明又要了一杯酒,“你逃走了,然後呢?你是怎麼跑到茶花領的?”

“俺玩命跑啊,那幫罐頭擱後頭可勁追。當時俺受了傷,迷迷糊糊的,就聽見腦袋裏有個聲音讓俺往一處樹林跑。俺沒多尋思,就跑進去了,結果跑到夜裏,罐頭們倒是不追俺了,但俺也迷路了。”大聰明打了個嗝,繼續說道:“俺在林子裏晃悠了挺長時間,順手種了幾個小子,打算讓小子再種小子,回頭跟那幫罐頭好好乾一架。結果,俺種的小子剛長大,就碰見了另一隊蝦米。當時俺餓得頭暈眼花,就被那群蝦米抓起來了。後來…”他嘟囔道:“俺被帶到蝦米的地盤了,聽說這幫蝦米的老大叫猩紅公爵,是當代最狠、最彪、最懂怎麼干架的蝦米。俺就挺高興哇,想吃飽以後跟他敞開干一架,然而他沒來,他的小子來了。”

“你是說亞當·勞倫斯?”

“對,他說要跟俺干一架,如果他贏了俺就得認他當老大,俺贏了就放俺走。有這好事俺能拒絕?他剛把俺從籠子裏放出來,俺就反手一個大逼兜…”

“所以…”勞恩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淚,“你輸了?”

大聰明的臉一下就紅了。“第一回,俺沒贏。第二回,他沒輸。第三回,俺說算平局得了,他不肯。俺是真沒想通,為啥他速度那麼快,揍人還那麼疼…”

看大聰明滿臉愁容,勞恩連忙憋住笑,招呼兄弟們一起喝酒。馬修盯着酒杯出神,好半天才終於抿了口酒。谷啤泛着泡沫,帶有一絲淡淡的甜味。酒水下肚,他不由得想家了,這個味道和摩納領的啤酒簡直一模一樣。

“得了吧,天底下多得是咱沒法理解的妖孽。”勞恩往前挪了挪身子,似乎在道破某個天機,“咱的領主應該算一個,那個聖騎士,還有卡琳教官,哪個不是半神一樣?依我看,咱還是老老實實過自己日子吧,那些大人物的事,就讓大人物去操心好了。”

勞恩的話語博得了大家一致認同,但馬修的本能告訴他這無比淺顯的道理存有紕漏,可他很難把它想出個所以然。他跟大夥碰杯,又喝了點酒,隨後把周圍掃視了一通,再一次發覺大家是多麼放鬆。這就是第三團的生存方式——先忙活再尋樂,不求功成名就,只求安穩自在。

而他想過另一種生活,不說替世人伸張正義,也有更高的追求。他掏出一枚金幣——這是他身為騎士的戰傷補償——隨手一彈,讓它在桌上打轉。

“夫君?”齊看他臉色不對,便貼上來悄聲道:“你為何煩惱?”

“沒什麼,是我花錢買罪受。”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感到煩悶,或許因為…某種不祥的預感?

“不行我們先回去吧。”她說,“你不必付錢,我可以拿武衛司給我的經費…”

“好了,親愛的,不要再跟我提這個了。”他勉強笑笑,握住她的手,“我很好,放心吧,不必擔心我。機會難得,我們該好好喝幾杯。”

他把金幣按在桌上,舉杯與大聰明叫板。大聰明不屑地撇撇嘴,示意自己能把在座的小趴菜們都喝翻到桌底下。勞恩數了數,大聰明已經喝到…第六杯了?還是第七杯?馬修剛喝完第一杯就有了醉意,顯然他心事重重。

勞恩試圖重新融入他們的對話,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四周語笑喧闐。

該死的,事情全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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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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