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山間酒店距離醫院甚遠。
司機先把柔弱的母女倆送到醫院，幫忙安排妥當。再折返回酒店這邊接戚令世的時候，生意已經談完了。
戚令世的作風一如既往，冷漠難以接近。
三言兩語說完正經事，便不肯與生意夥伴有更多交集，獨自呆在空曠的休息室處理工作。
司機匆匆趕到，輕手輕腳推開休息室半掩的門，遞過去一個精雕細琢的木製食盒。
“先生，托你的福，那個過敏的小女孩已經沒事了。她媽媽讓我把這份夜宵交給你，權當今天的謝禮。”
“不必。”戚令世淡淡回拒。
司機早有預料，默默收回食盒。
欒安舒準備謝禮時，司機就勸過她。戚先生向來不近人情，100%會拒絕她的心意。
在戚令世身邊工作這些年，司機先生沒見過他收下誰的東西。
只可惜這份夜宵，是欒安舒特意向附近店家借了廚房，親手準備的。
好吧，她主要是為了給女兒煲湯，順便準備了一份。
那位大美人生了一張飯來張口的嬌慣臉，廚藝卻意外的好。返程途中，司機一路聞着食盒裏飄出來的香味，饞得食慾大增口水瘋狂分泌。
可惜，可惜。
司機默默惋惜，拎着食盒守在戚令世身旁，沒有再多言。
他在戚令世身邊任職多年，還算清楚先生的脾氣。
商界盛傳戚令世是活閻王，惹到他沒有好下場。
其實，戚令世壓根不會被他們招惹。
對於戚令世而言，眼前晃來晃去的人，以及他們做的事情，全部沒什麼所謂。
今天選擇幫助那對母女，無法是因為戚令世本人深受其擾，微妙的與那個陌生小孩共情了一剎那，僅此而已。
這件事情對於戚令世而言，宛如平靜湖面的漣漪，消散之後了無痕迹。
司機百無聊賴的瞎想一陣，回過神來，見戚令世施施然起身。
“先生，要回去了嗎？”
“嗯。”戚令世邁開長腿，大步越過司機。
即將推門而出時，他餘光不經意瞥了眼。
發現食盒把手處黏了一張小小的、不甚起眼的標籤紙。
‘今天非常感謝你！’
簡簡單單一句謝語，寫得匆忙，字跡有些潦草。
沒有署名。
最後那個‘你’字的落筆向內彎，還稍稍勾了一下。
無端端的，戚令世眼前浮現出一張皺巴巴的、沾了濕漬的櫻色紙條。
‘學長，我喜歡你。’
前面幾個字一筆一劃，寫得非常鄭重。
句末的‘你’字，落筆卻輕輕的。筆鋒向內彎，往上勾了一下。
字如其人，鮮活又獨特，讓戚令世記了很多年。
“這張紙……”戚令世不自覺伸手過去，拿下那張便簽紙。
“哦哦！”難得大佬主動問起，司機連忙解釋，“是那位欒小姐寫給先生的。”
戚令世身形明顯一頓，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誰？”他再次確認。
“欒小姐啊！”司機不明所以，老老實實回答，“就是剛才因為女兒過敏，冒雨往山下跑的欒小姐。”
戚令世捏住紙條的手，驟然緊了幾分，薄唇抿成一條線。
女兒……嗎？
**
“小乖聽話，要好好睡覺哦。”病房內，欒安舒替女兒掖好被角，放慢語速囑咐，“媽媽現在要回家一趟，你有什麼事情，按紅色的按鈕叫護士阿姨，記住了嗎？”
“嗯。”欒小乖點點頭，聽話的重複，“按紅紅，叫護士阿姨。”
“沒錯。但是不能亂按，護士阿姨也是很忙的。”欒安舒撫摸寶貝的頭髮，哄她閉上眼睛，才拖着疲憊的身體離開病房。
由於送醫比較及時，再加上途中服用抗敏葯，有效的緩解過敏癥狀，所以小乖的病情不算嚴重。
但因為孩子比較小，醫生建議住院觀察三天左右。
事發突然，欒安舒沒有做好讓女兒住院的準備。再加上她淋了雨，衣服黏糊糊貼在身上特別難受，迫切的需要回去洗個澡。
辦理好住院手續，並且小乖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欒安舒終於能抽出時間回趟家。
察覺到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努力裝睡的欒小乖偷偷睜開眼睛，癟了癟嘴巴。
偌大的病房只有她一隻崽，安安靜靜。床邊陌生的儀器閃爍着紅光或綠光，空氣中瀰漫著令小孩害怕的消毒水味道。
小乖很想做個聽話的寶寶，閉起眼睛好好睡覺。
可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媽媽和姨姨，獨自呆在陌生的房間的過夜。
門外，突然響起病床軲轆吱吱呀呀滾動的聲音。三個小時前，小乖進醫院時，遇到一個車禍現場送過來的急診。
患者傷得很嚴重，滿身都是血，痛苦的哀嚎。
小乖眼前再次浮現當時的畫面，比電視裏面播出的、媽媽不讓看的恐怖節目還要可怕。她嚇得裹緊小被子，嚴嚴實實蒙住臉，整隻崽縮在被窩裏。
寶寶怕怕，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小乖委屈的想：因為小乖是壞寶寶，害媽媽擔心，而且半夜不睡覺，所以媽媽不要我了吧？
媽媽。
小乖想要媽媽。
欒小乖越想越覺得委屈，嘴裏哼哼唧唧，差點要掉金豆豆。
黑暗中，似乎有人走到她床邊，停住腳步。
媽媽終於回來了？！
小乖冒出這個想法，立刻掀開被子坐起來，可憐又激動的喊，“媽媽！”
昏暗中，她憑藉透過窗的路燈，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輪廓。
不是媽媽。
可是看起來有點眼熟。
來人見她沒睡，便按亮病房的燈。
明亮的燈光灑下，驅散房間裏的黑暗和陰霾。
小乖揚起小臉，凝視憑空出現的陌生叔叔，嘴巴慢慢張成‘O’字型。
這個叔叔長得真好看呀！
膚色冷白，眼睛像黑寶石似的。
比譚阿姨喜歡的那些電視裏的明星還要好看！
而且他氣質乾淨清冽，不像其他的奇怪叔叔。說話做事油油膩膩的，嚇崽。
戚令世靜默的戳在床邊，低頭與奶糰子對視。
她的小臉因為在被子裏憋了太久，紅撲撲的。原本梳理整齊的丸子頭被媽媽解開了，由於白天扎了太久，導致細軟的頭髮捲曲凌亂，一點都沒有平常的小公主模樣，像個可可愛愛腦袋笨笨的豬寶。
戚令世掃了眼旁邊的病歷卡，上面寫着欒小乖戶口本上登記的名字。
欒知非
果然是她的女兒。
姓隨她，長得也像她。
“叔叔。”欒小乖懵懵的歪了下腦袋，正想問好看的叔叔是誰，為什麼要站在小乖病床前。
電光火石間，小乖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起在哪裏見過這位叔叔。
剛才從山上往下跑時，欒小乖從媽媽的庇護中探出頭，偷偷瞧了眼，碰巧瞧見叔叔與她們擦肩而過。
大雨傾盆，驚鴻一瞥間，小乖沒有看清楚叔叔的臉，卻記住叔叔抬手撐傘，袖子往下滑，露出手腕的一段紅繩。
紅繩應該戴了很久，顏色已經泛白。
而且中間斷了幾次，又重新綁起來，打了四五個結，丑不拉幾的。
小乖之所以能記住紅繩，主要因為，他出現在叔叔的身上太違和了。
宛如上等美玉的裂痕。
“哇！好心的叔叔！”欒小乖成功對上號，知道叔叔不是壞人，高高興興說，“媽媽讓我謝謝你~”
“不客氣。”戚令世拉起被她又滾又踹，弄亂的棉被，沉聲道，“躺好。”
“哦……”欒小乖立刻躺回被窩裏，任由叔叔給她蓋好被子。
欒小乖聽話，卻也沒有那麼聽話。
平常，欒安舒要她起床或者睡覺，欒小乖總會仗着可愛，磨磨蹭蹭撒一會嬌，直到被媽媽捏臉才會行動。
今天面對陌生的叔叔，她卻格外配合。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叔叔身上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讓寶寶不由得想聽他的話。
“過敏會導致呼吸困難，不能蒙臉睡。”戚令世說完，目光掃視空蕩蕩的病房，問，“你媽媽呢？”
“媽媽回家啦！”欒小乖大聲回答，“小乖要住院，沒有飯飯吃，也沒有新裙裙。”
“這樣。”戚令世聽懂她的意思，眼底久違的浮現幾分波動。
即使如此，把三歲的小孩一個人丟在醫院。
為人父母者，未免太不負責。
“你的父親呢？”戚令世問出這句話，胸口竟然有點鬱結。
他壓下陌生的情緒，繼續追問，“他怎麼不來照顧你。”
“小乖沒有爸爸哦~”欒小乖想起二狗子的夜半慘叫，皺着小眉毛回答，“爸爸壞，打小乖屁屁。”
外面的婆婆嬸嬸，想讓媽媽給小乖找個新爸爸。
但是小乖不喜歡新爸爸。她害怕新爸爸會搶走媽媽，還會打自己屁屁。
小乖只要媽媽就足夠啦~
這些話傳到戚令世耳中，卻變了個意思。
——分開之後，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會選擇那樣的人做孩子的父親？
不負責任，甚至還會對幼小的孩子動用暴力。
此等糟糕的男人，究竟有什麼資格站在她身邊？
……因為她喜歡嗎？
“叔叔。”欒小乖躺在病床上，眼睛滴溜溜，實在睡不着。
平時在家裏，睡覺之前，她肯定要聽媽媽或姨姨講睡前故事。
現在媽媽和姨姨都不在，小乖只能把希望寄託於陌生的叔叔身上。
“小乖睡不着。”欒小乖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向戚令世發射萌寶光波，“小乖想聽睡前故事。”
“想聽什麼？”戚令世收斂思緒，輕聲徵詢。
“要聽公主的故事。”
“好。”戚令世雖然不近人情，也缺乏夢想。
所幸他曾經有過童年，姑且聽過幾個童話故事。
陪同他來到醫院的司機，隔着門縫聽到戚令世冷冷清清的聲音，只覺得不寒而慄。
天吶。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能親耳聽到先生冷着臉，講述天真浪漫的童話故事。
瘋了吧！
司機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為什麼先生看到那張紙條，好像是變了個人，竟然主動要求來醫院探望小女孩。
探望也就算了，勉強能解釋成過敏患者之間的惺惺相惜。
但是再怎麼惺惺相惜，戚令世也不可能做出給陌生女孩講睡前故事這種事。
場面確實太驚悚了。
戚令世揣測三歲女孩的喜好，給欒小乖講《灰姑娘》，講《白雪公主》，可是寶寶都不喜歡聽。
“不聽不聽！”小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抗拒地說，“王子壞壞。”
無論《灰姑娘》還是《白雪公主》，故事裏的王子，只在最後出現了一下，付出微不足道的代價，便可以‘和公主過上幸福的生活’。
現實卻並非如此。
在欒小乖眼裏，世界上最漂亮的公主就是媽媽。倘若有人從天而降，憑藉撿到的水晶鞋或者一個輕飄飄的吻，就搶走媽媽，小乖肯定要鬧。
公主為了走向美滿結局，遭受那麼多辛苦。王子必須付出同樣的努力，才算公平。
“小乖討厭王子。”欒小乖氣呼呼說。
“你想聽什麼故事？”
“要聽冰雪女王。”
戚令世突兀的沉默了。
——他不會講冰雪女王。
**
欒安舒不放心寶寶一個人在醫院，回家洗完澡換好衣服之後，立刻帶上小乖的住院用品，匆匆趕回醫院。
半夜三更不太好打車，路上耽擱得有點久。
欒安舒推開病房門之前，內心忐忑，擔心欒小乖會不會夜半驚醒，因為找不到自己而哭鬧。
走進病房，裏面的空氣安安靜靜。
小乖還保持着自己離開的模樣，閉起眼睛好好睡覺，沒有亂踢被子。
欒安舒鬆了一口氣，把帶來的衣服和日用品放進病床邊的柜子裏。
合起櫃門，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一低頭，對上欒小乖清醒的目光。
欒小乖剛聽完故事。
戚令世雖然沒看過冰雪女王，但他見多識廣閱歷豐富，講了一個更加有趣的故事。
因為故事情節過於有趣，欒小乖越聽越起勁。直到戚令世講完故事必須離開，她還沉浸在精彩的劇情里，久久無法入睡。
“吵醒你了？”欒安舒不疑有它，拉出床底下的陪床凳，坐下來輕輕撫摸女兒細軟蓬鬆的頭髮，“媽媽給你講睡前故事。”
“不要！”欒小乖立刻拒絕。
寶寶腦子笨笨，記性超級差。
她如果聽了媽媽的故事，肯定會忘記叔叔講的故事。
媽媽講的故事，小乖已經聽膩啦！
“咦？”欒安舒覺得奇怪。
平時睡覺前，欒小乖都會軟磨硬泡纏着她講故事。
今天怎麼回事？
“唔……我……呃……”小乖被媽媽看得心虛，低下頭支支吾吾找借口。
好看的叔叔離開時，特意叮囑小乖，讓她不要把自己來過的事情告訴媽媽。
小乖已經跟叔叔拉過鉤鉤，違反約定要變成胖兔兔的。
現在面對媽媽的質疑，小乖又不會說謊話，愁得眉毛都打結了。
還好欒安舒沒有多想，只以為她生病，身體不舒服，隔着被子輕柔的拍撫女兒。
“快睡覺，明天早上還要做檢查呢。”
“好~”欒小乖拖長調子，今夜第三次閉起眼睛準備睡覺。
她意識還不太困，嘰嘰喳喳和媽媽說話。
說著說著，忍不住提到今天那個好人叔叔。
“媽媽，好人叔叔叫什麼名字。”
“……糟糕，我忘記問了。”欒安舒暗覺失策，思考片刻，不太確定的回答，“我記得，他創辦的公司叫諾泊特。很多外企會以創始人的姓氏命名，我想，他應該叫諾泊特先生吧。”
“哦，”欒小乖接受了這個說法，愉快地大聲宣佈，“小乖喜歡蘿蔔叔叔！”
“睡覺吧你。”欒安舒拿孩子沒辦法。
才蹭了一次車而已，就親親熱熱叫上‘蘿蔔叔叔’了。
小孩子果然天真，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有階級之分。
只怕從此以後，她根本不可能見到自己喜歡的蘿蔔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