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糾結

第四章 糾結

下班,周仁海回家,人還沒進家門,沉重有力的腳步聲整個弄堂都聽得到。“爸爸回來了!”女兒囡囡馬上跑出來撲到他懷裏。周仁海渾身酥酥的,一天的疲勞不翼而飛,抱着女兒笑吟吟地坐在沙發上。太太李玉蘭出來拿出一雙拖鞋:“來來,換鞋、洗臉、洗手,要吃飯了。”

周仁海無比滿足。人生就是那麼奇妙,誰能想到當年山東膠州鄉下的種田把式今天會有這樣的好日子。昨天還在戰場上拼死拼活不知道哪天見馬克思,今天卻有家有口一日三餐衣食無憂。這大概就是首長經常說的實現了共產主義吧。

囡囡其實不是他的親生閨女,是李玉蘭和前夫的女兒。周仁海和李玉蘭的姻緣說起來還有些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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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5月,解放軍進攻上海,足足打了半個月,整個城市爆炸聲槍炮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周仁海當時帶着一個連隊突入市區,清掃國軍傷兵醫院的時候,看到了囡囡。那時候的囡囡跌坐在醫院過道上,滿臉眼淚鼻涕哭得驚天動地,而醫院的殘兵敗將正狼奔鼠竄,手榴彈冷不丁這裏一響那裏一炸,冷槍打得牆壁上灰塵四起,誰都顧不上這個弱小的小生命。

周仁海當時心如刀絞,伏着身子跑過去一把抱住囡囡。驚慌失措的囡囡像一隻猴子一樣緊緊地抱住這個解放軍叔叔的脖子,腦袋頂在他胸口大聲哭嚎。周仁海就這樣一手抱着囡囡,一手提着駁殼槍繼續指揮戰鬥。戰鬥結束才發現,懷裏的小丫頭居然睡著了,而自己的胸口被囡囡的眼淚和鼻涕濕透了一大片……直到一個穿着旗袍、披頭散髮、赤着雙腳的女人瘋了一樣哭喊着“囡囡、囡囡”撲過來的時候,才知道李玉蘭找女兒已經崩潰了。

李玉蘭的丈夫是國軍37軍的一位軍需官,運輸物資的時候被解放軍炮火擊中,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送到傷兵醫院,結果沒來得及做手術就咽了氣。李玉蘭本來帶着孩子想趕來見丈夫最後一面,誰知道遇上潰兵和解放軍交火被衝散。

打那以後,兩人就認識了。只是囡囡從那次受了驚嚇,日夜啼哭,誰哄都不聽,喊着要爸爸。一次周仁海帶隊執勤的時候街頭偶遇他們母女兩個,囡囡大老遠認出了這個解放軍叔叔,跑過去抱住周仁海不放。說來也怪,囡囡只要周仁海抱着她,就變得活潑起來,嘰里呱啦話特別多。李玉蘭也是尷尬,只好把囡囡的情況說了一遍,讓他諒解。周仁海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得知她們的住處,送她們母女回家。後來,偶爾有假外出,順道或者繞道,都買點糖果去看看囡囡。

李玉蘭是上海本地人,長得眉清目秀,說話輕柔溫婉;生了孩子后,越發顯得身材窈窕,凹凸有致。周仁海和她說話眼睛都不敢對視,經常緊張得頭皮冒汗。但奇怪的是,越是那種緊張,越是讓周仁海有一種萌動的興奮。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上李玉蘭還是疼惜囡囡這個孩子,總之,只要一段時間不去一趟看看他們母女,心裏就躁得慌。

周仁海心裏自卑,李玉蘭是大城市的女人,和他山東老家的鄉下小嫚不一樣。洋學生出身,說話像唱歌一樣好聽,透着一股讓人疼惜的韻味;嘴裏說話吐出來的氣息都是香香的,如同春風拂面。周仁海讀過私塾,他知道古書上說的那種“吹氣如蘭”就是說的李玉蘭這種女人。說實在的,他內心一點也不在意李玉蘭是個寡婦,倒是怕自己這種傻大黑粗的鄉下漢子配不上這朵嬌艷的花兒。其實,周仁海自己不知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渾身鼓鼓的肌肉撐起那套貼身的軍裝,那種由內而至外的荷爾蒙氣息,已經足夠打動無數春心萌動的上海姑娘。

李玉蘭上海女子中學畢業,出身小康之家,很懂得琴棋書畫,算是個新式女青年。在李玉蘭看來,這個高大憨厚的山東漢子和她的囡囡有緣份,孩子難得喜歡一個親生爸爸之外的男人。在傷兵醫院那場恐怖的噩夢中,這個男人像天神一樣降臨在她女兒的身邊,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的勃勃英姿永久地鐫刻在她和孩子的心目中。可以說,囡囡小小的心靈里早就把這個周叔叔看成了自己心目中的保護神。

幾十年上海戰亂紛迭,人命如同草芥。李玉蘭自嘆命運多舛,內心渴望着自己身邊也有一個山一樣的男人可以依靠。不需要他懂得莫扎特、巴爾扎克、泰戈爾,只要會疼人就好。只是,自己是個帶着拖油瓶的單親媽媽,用鄉下話來說就是個寡婦,眼前這個雄姿英發的解放軍軍官又看得上自己?

說來也巧,上海解放軍管會抽調幹部,周仁海鬼使神差地被抽調到軍管會,沒有隨老部隊繼續南下,李玉蘭得知這個消息怦然心動。

到底還是結過婚的女人心思重,李玉蘭看到周仁海這樣的年輕軍官身邊經常若有若無地圍繞一些上海時髦女青年。今天邀請去這個集會去發言,明天邀請去參加那個軍民聯歡活動,心裏不是滋味兒。上海女人的小精明讓她下定決心不再猶豫等待,為自己、為囡囡,也要把周仁海留在身邊。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解放軍讓她失去了一個丈夫,現在解放軍賠她一個丈夫,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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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蘭擅長烹飪,很會做一些下酒的精緻小菜。每到周仁海快下班的時候便帶這囡囡假裝路過他的辦公室,邀請他來家吃頓飯,理由嘛很簡單,囡囡想周叔叔,自己也想感謝周叔叔等等不一而足。周仁海心裏熱乎乎的,經常半推半就來了。

佳人相伴,美酒美餚,還有個可愛的小囡囡承歡身邊,糙漢子周仁海如同活在夢裏一般,沒幾次就徹底被李玉蘭俘虜了。

解放初“二五八團”的部隊幹部軍婚條令已經慢慢鬆懈,周仁海死纏爛打得到上級批准后歡天喜地在上海安了家。他津貼不高,但李玉蘭因為前夫做軍需官的原因小有積蓄,生活雖不甚寬裕,過日子還是綽綽有餘。一家人和和美美,親親熱熱,周仁海的幸福生活自此開始了。

“吃飯了——”李玉蘭一邊喊着囡囡和周仁海一邊收拾餐桌。餐桌上一碗黃泥螺、一碟炒鴨胗,一盤鹵牛肉,一碟青菜。套白瓷盛着,煞是精緻好看,旁邊擺着一壺燙好的黃酒。李玉蘭嗔笑道:“哎,請老爺小姐入席啦。”

周仁海大喇喇地坐下來,一天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此。自從和李玉蘭過日子,他明顯受到了李玉蘭的影響。吃東西精細多了,個人衛生也講究多了。鬍子每天颳得乾乾淨淨,洗澡夏天天天洗,冬天三天一洗。就連說話偶然都會蹦出幾句上海話,以前不小心就“俺們俺們”的山東腔再也沒有了。

喝了兩口酒,周仁海對李玉蘭說:“今天公安局來人做調研,問到王立志了。”

李玉蘭啊了一聲:“公安局的同志真厲害,那你是怎麼說的?”周仁海笑笑:“我能怎麼說?王師傅沒啥毛病啊?我就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打聽他。”

“你呀,就是個好好先生。王立志還沒毛病?我這個家庭婦女都覺得他可疑。一個外國銅匠,住着租界頂好的公館,老婆又是個沒文化的,家裏還有施特勞斯鋼琴,我就瞧着這個人透着古怪。”李玉蘭嗔怪道:“你這個軍代表啊,早該把這個人調查調查了。”

“施特勞斯鋼琴也不能證明人家是特務啊?”周仁海哭笑不得:“他住那房子有房契,正經的私人財產。據說是當年日本人跑路他買下來的。”

囡囡在旁邊插話:“爸爸,王伯伯不是特務,他是好人;王嫂也不是特務,還有王一山也不是特務。他們都是好人。”

身份證-五六③⑦四三陸七伍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我沒有說王伯伯是特務啊囡囡,大人說話你不懂。”李玉蘭哄了哄囡囡,轉頭道:“仁海,那你說說看,他們家那個施特勞斯鋼琴,是誰彈來着?那麼貴重的東西。”

囡囡嘴裏的王一山,是王立志的獨生兒子,和囡囡是同學,王一山高一級,由於經常一起上學,兩個孩子平時挺要好的。囡囡今年已經7歲,李玉蘭覺得應該教孩子學一門樂器,思來想去,彈鋼琴是最好的選擇。一是自己年輕時學過,可以輔導囡囡入門,更主要的是小女孩的音樂氣質,應該從小培養,而學鋼琴是最好的。

家裏那台老式的立式鋼琴早就壞掉了,調音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強能彈個調。一想到女兒囡囡用這個老掉牙的東西學音樂,李玉蘭就委屈得掉淚。想給女兒添置一台好鋼琴一直就是她內心的渴望。只是家裏也不甚寬裕,一台好鋼琴要花費不少錢。

直到某天,她順道去王立志家接女兒回家,發現了新大陸。王立志家住在滿福里的一個老公館,雖然是幾十年的老房子,但是典雅古樸,獨門獨戶,外面歐式建築,裏面日式裝修。家裏的客廳里赫然擺着一台亮眼的三角施特勞斯鋼琴。完全就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做派。想不到這個普通的修車技師,居然住那麼氣派的房子。李玉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王立志的太太王彩芹見了面,兩人聊了一會兒天。王彩芹雖然長得溫婉賢淑,收拾得清清爽爽,但李玉蘭憑直覺一望而知就是個沒啥文化的家庭婦女。那天,李玉蘭小心翼翼地試了一下王家那台鋼琴,怦然心動。音色、音質,簡直完美得無可挑剔。只是音準差一些,小調不是很准,估計是很久沒人彈奏,找調音師調一調就好了。

當下,李玉蘭就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和王彩芹說了,反正你們家沒人用,不如賣給我家。王彩芹期期艾艾地說和當家的商量商量,她不能決定。李玉蘭回家后,興奮了好久等她的回話。在李玉蘭看來,那台三角鋼琴是王家閑置的物品,又沒人彈奏,囡囡也說過他兒子王一山五音不全對學鋼琴一點興趣都沒有,而且,自己的丈夫是軍代表,穿着軍裝威風凜凜,周圍的人都非常討好。想來,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誰知道隔天王彩芹回話說,當家的不肯賣。李玉蘭連忙道是不是價格的問題?價錢可以商量。彩芹訕訕地道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王立志不同意。李玉蘭大失所望,後來不死心,親自去王家串門當面找了王立志,還陪着笑臉套了會兒近乎。誰知道王立志嘴上客客氣氣地就是不答應,把李玉蘭堵得夠嗆。不是價錢的問題那是什麼問題?住好房子的瞧不起我們住弄堂的?每每想到王家那台閃閃發亮灼灼生輝的三角鋼琴,李玉蘭心裏就說不出的彆扭。

周仁海知道這個事情,李玉蘭為了那台舊鋼琴沒少在周仁海面前抱怨。周仁海笑笑:“我說,你這人也真是,人家的物件說不定也是日本人留下的。說不賣就不賣,你生什麼氣?世上哪裏有強買強賣的道理?”

李玉蘭上海小姐脾氣上來了:“我嫁了共產黨的官兒算是認得你了。錢沒幾個倒也算了,還清高。一個軍代表連個房子都沒有,孩子要學個鋼琴都買不起,你就不想辦法讓咱家的日子過好一些?孩子培養更優秀一些?你是成家的男人,要過日子,現在早就不是帶兵打仗的年月了。——不買王家的鋼琴也行啊,你說,囡囡學鋼琴從哪兒給孩子弄一台?”

周仁海放下筷子,正色道:“玉蘭,你這個資產階級思想要不得啊。上級批准我們結婚,已經是給了我很大的政策照顧了。軍管會分的房子嫌小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啊。現在上海多少窮人住棚戶、住番瓜弄,他們就不是人啊?眼光別老是盯着條件好的,要看看比我們差的。人家吃飯都吃不飽,你還琢磨着孩子學鋼琴。要知足啊!鋼琴要買,也得要等我們攢夠錢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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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蘭依舊不高興:“我在上海活了20多年,就看到你們這些共產黨的官兒最會唱高調,動不動就說別人資產階級思想,學鋼琴是資產階級思想嗎?你們解放軍文藝兵學的器樂不都是資產階級教的?”

周仁海哭笑不得:“兩回事好不好?你呀。囡囡學鋼琴我支持,現在咱們不就這條件嘛。你說,現在囡囡學鋼琴買鋼琴,以後你給我生個兒子要學開車我還得買個車不成?從實際出發嘛,什麼條件就學什麼。行了行了,別扯這個了,吃飯。”

周仁海這句話無形之中戳道李玉蘭的隱痛。和周仁海結婚快兩年了,一直懷不上一男半女,李玉蘭知道是自己生囡囡的時候傷了子宮,醫生說以後懷孩子會比較困難,這件事李玉蘭瞞着周仁海沒有說。好在周仁海大大咧咧也不在意。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往往都看得開。囡囡乖巧聽話,周仁海視為己出,從不在意李玉蘭的肚皮問題。李玉蘭一聽周仁海這話,口氣自先軟了,不再吭聲。

囡囡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爸爸媽媽:“媽媽別生氣,一山哥和我很好啊。我要彈琴可以去他家彈。王嬸和王伯伯都很喜歡我,給我糖吃,讓我彈琴給他們聽,還誇我彈琴彈得好呢。”

周仁海慈愛地摸摸囡囡的頭:“你給王伯伯他們彈什麼曲子?”

囡囡自豪地說:“媽媽教我的《夢幻曲》,我彈了都鼓掌了。就是一山哥沒鼓掌,他說我是亂彈琴。”

周仁海和李玉不禁莞爾。

晚上,周仁海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沒睡,想着白天發生的事情。李玉蘭其實說的也沒錯,王立志他家他走訪過,漂亮的房子,還有客廳那台大鋼琴他都見過,說老實話不羨慕是假的。王立志這個人背後應該是有故事的,只是這不是他這個軍代表管的事情。今天劉進濤沒由來地問王立志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是什麼原因呢?這個房子算不算呢?他有些後悔沒把這個情況說出來。

李玉蘭嫁給他沒享啥福,說真的共產黨的官兒真是寒酸。現在部隊還是供給制,每個月的津貼才勉強夠一家三口人吃飯。李玉蘭偶爾抱怨幾句也不怪他。在大上海這個繁華都市裏生活,軍隊的不少幹部都慢慢變了樣,有的布鞋不穿了穿皮鞋,天天擦得鋥亮;有的幹部為了爭房子安置家屬和公共房屋分配委員會同志吵架;還有的部隊幹部換掉鄉下老婆和洋學生結婚的……

儘管軍管會領導抓了一批典型,還槍斃了一個霸佔國民黨姨太太的變質軍官,整個風氣肅然一整,但是這個“享樂主義”思潮或多或少還是影響了一些同志。出格的、原則性的錯誤誰也不敢犯,生活方面的小問題還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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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海嘆了一口氣。王立志家漂亮的大房子和那台施特勞斯大鋼琴彷彿在眼前晃呀晃的揮之不去,周仁海掐了一把大腿,差點要犯“享樂主義”錯誤了,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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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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