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嫁衣(十四)
遲迢微闔着眸子,神色難辨。
殿中跪了一地的人,盡皆垂着頭,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不敢發出聲音。
長指敲在座椅扶手上,他聲色如冷玉:“你們剛才說,見到了我的族人?”
“是,那人身上確實有尊主您的氣息,我們本想將他帶回來,見他進了探靈司,方才作罷。”
遲迢揚揚唇,笑意不達眼底。
除他之外,他們這一族早就死光了,哪裏來的族人。
“因為我的族人從中作梗,才致使你們被九寶閣發現,暴露了身份,是這個意思嗎?”
眾人疊聲附和:“是,請尊主恕罪。”
“是個屁!”桌上的青玉盞被扔到地上,濺起一片碎色,“任務沒完成還敢找借口,都給我滾去領罰。”
遲迢揉揉眉心,回了寢宮。
他頭疼得厲害,天雷留下的傷還沒養好,又替人擋了雷劫,舊傷疊新傷,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素白的衣袍被血跡染透,剛剛發了一通火,傷口又崩裂了。
雷劫造成的傷無法用藥物癒合,他耐着性子包紮好,躺倒在軟榻上。
下屬不敢騙他。
那人身上有他的氣息,他們見到的恐怕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那位極能惹禍的小娘子。
知道對方是修士之後,遲迢的心情很複雜。
仙宗十四州算計偷襲他,他素來將仙界之人視作仇敵,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對方修為不高,應該名不見經傳。不成想,現下就聽聞了對方可能出現在人間的事。
修為不高,能通過結界去到人間,想必是仙宗名門之後。
如今的仙宗名門,哪家都和他當年被剜鱗斷骨脫不了干係。
一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仇人之後,遲迢心裏就不爽得很。
倒不是後悔出手相助,純粹是不爽他家小娘子的出身,那等不講道義的祖輩,如何能生得出與他相配的人。
生了半天悶氣,遲迢冷靜下來,準備去探靈司見見真人。
嫁衣都穿了,對方還對他情根深種,便是仇人,也沒有不見面的道理。
出了寢宮,猝不及防就被人攔住了:“尊主,仙界的人要見您,說如果您繼續阻撓搜查,就要採取非常手段了。”
“呵,就憑他們?”遲迢一甩袖子,換了個方向,“本尊倒要看看,他們要用什麼非常的手段。”
走了兩步,他轉過頭來:“去給我找些話本來,還有男歡男愛的圖冊。”
侍者愣住,脫口而出:“春宮圖?”
遲迢隨意地擺擺手:“我們妖族是交/配,人間好像管這叫男歡男愛,總之就是成了親的人要做的那檔子事。”
侍者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妖尊大人不近女色,認為情愛會影響自己拔劍的速度,遂將宮殿中所有侍者都換成了男子。
春宮圖和情愛話本,更是不能入妖族宮殿百里之內。
如今遲迢竟主動要他找這些東西,還特地說明是男歡男愛,加上前些日子不合尺寸的嫁衣,事情已經明了了。
侍者心肝俱顫。
不近女色,最後竟沾了男色!
何等能耐的野男人,竟然能勾得不通情竅的妖尊動了心?
野男人打了個噴嚏,差點把一身骨頭打散,話都說得哆嗦:“大人真要袖手旁觀?”
杜臨晝嘆了口氣:“我說過此事已經了結,你又何必揪着不放。”
“那是九十九條活生生的人命,她們的魂魄至今仍被困在探靈司中,大人聽這日日夜夜的悲泣,不覺得心中有愧嗎?”
“應向沂!”
應向沂捂着胸口,又咳嗽起來。
他眼底一片沉鬱之色,指尖繃緊,手背上浮出淡淡的青筋。
有人進來,對杜臨晝耳語幾句,他登時變了臉色:“當真?”
“動靜鬧得很大,拍賣會被毀了,很多人都在現場。”
杜臨晝皺眉看着垂頭不語的人:“妖族闖入九寶閣一事,可與你有關?”
應向沂驚詫:“妖族?”
莫非是那些黑衣人?
見他不像裝出來的,杜臨晝緩了語氣:“探靈司與九寶閣素無牽扯,只憑你一句話就查處,恐怕會引其不滿。”
“不滿?”應向沂怒笑出聲,“九寶閣第九層,那裏放着一具具屍骨,大人去查一查,它們從何而來!”
人死之後,魂魄無法長久居於世間,沒有封印桎梏,至多能撐七日。
今日是他們將冤魂從村子帶回來的第六日了,明天還不能取回骸骨,她們入不了輪迴,就會魂飛魄散。
房間裏點着燭燈,夜風從窗戶吹進來,燭火搖曳,晃動出一大片張牙舞爪的魑魅鬼影。
“總得把骸骨取回來,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們灰飛煙滅。”
杜臨晝背對着窗口,大片陰翳落在他背後:“你以為我想這樣嗎?這早就不是人間的一樁命案,而是仙妖兩界在較勁,此時有所動作,勢必得罪一方。”
杜臨晝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說,是活着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重要?”
應向沂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杜臨晝離開時沒有關緊門,風吹得木門吱呀作響,像一柄鈍刀子,在他的精神上來回地磨。
後半夜,應向沂去了書房。
他拿起一張又一張的紙,剪刀快速動作,剪出幾十件相同的衣服紋樣。
應魚小心翼翼的喚了聲“哥哥”。
應向沂頭也沒抬,專註手上的動作:“睡不着了?過來幫哥哥一個忙,來,把這些衣服塗成紅的。”
應魚拿着硃砂筆,一點點將剪紙塗成紅色:“哥哥,這是嫁衣嗎?”
“不。”應向沂在每一張剪紙上添了一個小法陣,“這是長明燈,指引方向的東西。”
應魚似懂非懂地點頭:“哥哥,不要難過。”
應向沂愣了下,搖搖頭:“我不難過。”
天亮了,陽光照進房間裏,為紅色的剪紙蒙上一層燦爛的光輝。
應向沂提筆寫了幾個字,收進信封,【杜臨晝親啟】幾個字緩緩落在信封紙面上。
“哥哥?”
“去收拾一下,今晚帶你回家。”
—
九寶閣昨夜剛遭毀壞,引起全城震驚,今日就出了一樁更大的事。
城中失蹤的女子穿着嫁衣,出現在九寶閣四周,哀嚎痛哭聲震耳欲聾。
杜臨晝帶人趕到的時候,情況已經無法控制。
穿着嫁衣的女子們魂魄正緩慢地燃燒着,她們無知無覺,齊齊地指着九寶閣。女子們的家人追着官府要解釋,九寶閣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切都亂了套。
杜臨晝焦頭爛額:“找到他了嗎?”
屬下:“沒有,房間都空了,只在書房裏找到了這個。”
是一封信。
杜臨晝拆開信封,藉著魂魄燃燒的光亮,看清了上面的字:都重要。
——“你說,是活着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重要?”
——都重要。
這一夜,昭南城亮了九十九盞長明燈。
指出兇手的方向。
在嘈雜的聲音中,應向沂牽着應魚轉過身,披着魂火的光亮,離開了昭南城。
是夜,探靈司。
遲迢環視四周,沒見到一個人影。
和仙界的人糾纏浪費了太多時間,他現在才倒出空,來見自家小娘子。
遠處怨戾之氣衝天,令人無法忽視。
遲迢略一思量,閃身掠去。
夜色深濃。
一個出城一個去城中心,隔着兩條街,一身白衣的男人與牽着小丫頭的男人往相反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