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今年的第一場雨,出乎意料的迅疾,密集且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騰起成片的煙塵,被風卷席着砸在玻璃上,劈里啪啦的聲音,連帶着窗戶的玻璃似乎都在輕微顫抖。
這是間高層會客廳,外面的天空烏雲密佈,室內也沒有開燈,暗沉沉的顏色讓人情緒壓抑。過分的寂靜中,某種可怖的呼吸聲分外明顯。
窗外間或閃過的閃電亮光,照亮站在房間正中央的庫拉索的臉,她穿着簡單的白色襯衫,頭髮挽起嘴角緊緊抿着,目光中沒有什麼神采,就連眼皮都不怎麼眨動,像是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在這樣昏暗的房間中,多少有些詭異。
屋子裏沒有任何能供人坐下的地方,只有張深紅色的辦公桌,高度比常見的辦公桌款式更矮,而且顏色有點深過頭了,像是凝固的鮮血。桌后坐着個人影,臉上帶着氧氣面罩,旁邊放着只小巧精良的呼吸機,呼吸機上的燈規律的閃爍着。
那種誇張的呼吸聲,正是從這人的身上發出,像是呼嘯的風吹過破爛的窗戶,發出的那種尖銳又單薄的聲音。這種聲音甚至會讓聽到的人懷疑,這條完全用呼吸機維持着的生命,是否馬上就會在下個呼吸間消弭,就像是被風吹熄的燭火。他的手搭在桌面上,手下壓着幾張看起來是從某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泛黃的紙張。
從那人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來看,他是位年紀已經很大的老人,手指乾瘦,松垮的皮裹在骨架上,呈現出古怪且沒有生命力的銅色,像是某種乾枯的樹皮。但從皮膚來看,這隻手或許更該屬於某隻木乃伊。
但這手分明還是會動的。
那人看起來沒有張嘴,但合成的機械音還是在屋子裏響起:“庫拉索,你開始吧。”
原來是他的嘴開合的縫隙太小,看起來像是沒動,聲音也太小,所以才不得不藉助電子合成器的聲音,才能把他本身的聲音,擴大到人耳能聽到的程度。
庫拉索像是被打開開關的機械人,肢體動作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有嘴巴微微翻動,流暢平直的聲音從喉間流出:“本月三號,024在安全屋內撥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打給琴酒,另一個是打給波本,通話內容不明;本月十二號,024約見了貝爾摩德,向她打聽了黑比諾和ad的事情,事後表示是您的命令;本月十三號,去了裝備部;本月十五號,去了實驗室,審核的實驗進度;本月二十二號,再次提交了黑比諾叛逃,要求您處決的申請書……”
庫拉索很快說完了那名‘024’的行蹤,說完后她又再次恢復了原樣,像是運行程序結束的機械人。
“我的命令……”那人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說法,從喉間冒出了幾聲氣音,像是在笑:“如果不是貝爾摩德提前向我彙報了這件事,還真讓這個東西給騙了,咳、咳。”
笑的太急促,氣流不順,他忍不住咳嗽。他就像是全身都爛透了的朽木,只要稍微動作大些,渾身就向下嘩啦啦的掉着木頭渣子,這種感覺讓他既厭惡,又恐懼。
如果是其他的人在這裏,這時候就會有眼色的遞上水杯,但這裏的人是庫拉索,她當然不會有這種眼色,但他喜歡的也正是她這點。
越是簡單,越是讓他喜歡。
這具破爛的身體,喘息了半天,呼吸才緩緩平復,即使是隔着電子合成器,也能感受到他的虛弱:“聽說……呼……聽說它最近對黑比諾的事情,越來越感興趣了?還在接觸黑麥打聽日記本的事情?”
“是。”
“看來是又到‘保質期’了。”他嘆息:“找個時間處理掉吧,把025放出來,還是你來□□,現在也只有你讓我放心了。”
“好。”
他的手指在那些散開的紙張上走過,粗糙的指腹和粗糙的紙面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井藤家那邊怎麼樣了?”
“還是沒有進展,那些人說黑比諾的圖紙是對的,但是他們想要解開需要一定的時間。”
“時間,時間……”那人喃喃,然後突然暴怒,乾瘦的手指不知從哪裏爆發的力氣,把桌面上的筆筒猛地砸到地上:“aptx4869的研究也說要時間!它們也說從黑比諾那裏套話需要時間,現在這幫廢物拿着畫好的圖紙,去開一個早就被破解過的鎖,結果還告訴我需要時間,我哪裏來的時間?我沒有時間了!!”
“你去,你親自去!那些廢物一天不能解開那鎖,就殺他們一個,兩天不能就殺兩個,殺光之前,總還是會有辦法的。”他聲音陰毒,像是吐信的蛇在房間裏遊走。
庫拉索依舊是答應:“好。”
“……”
很累,就算僅僅是這樣發脾氣,這具破敗的身體也累得要命。每根神經都像是使用到極限的螺絲,破破爛爛,顫顫巍巍,隨時都有崩壞的風險。他閉上眼睛,強制自己平息憤怒,他渾身上下最珍貴的就是那顆心臟了,別的器官都能克隆替換,只有這顆心臟,現在的技術水平還沒有達到能夠替換的程度,所以他要好好保護這顆屬於他自己的,只有一顆的心臟。
看着這副蒼老的肉/殼,誰能想到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以一當十的好手,還爬過珠穆朗瑪峰,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樣先進的裝備,能倚靠的只有體能和技巧。
他想念他的那副年輕的肉/體,每個細胞都鮮活有力,似乎有着無限的精力,去實現腦子中的野心和抱負。
如果時間能扭轉,所有事情能重新開始就好了。
他渾濁貪婪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紙上,那上面是黑比諾歪歪扭扭的字跡。
【重新開始的這次,我不會讓老爸的悲劇重新發生……和上次的結果不同了,應該算是被改變了吧?】
多美好啊。
“算了。”機械音重新響起:“讓實驗室那邊的進度暫停吧,就算是他們全力以赴,也來不及了。直接開始pnc吧,直接處理掉024,通知醫生來給我進行手術,把實驗室里上個月的成品也拿來。”
庫拉索的睫毛終於微微動了動,眼珠下意識地向紅木桌那邊轉去,又硬生生止住,暗紅色的桌體映在她半透明的眼底,給她的眼珠也染上了紅色的痕迹:“您是要……”
她這話問的突兀,但好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我要親自去井藤家看看,看看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麼。”
*
安室透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上,這裏是整家餐廳最高的位置,能夠縱覽全局,且還能看到街道上的情況,他朝向窗那側的耳朵上,帶着只藍牙耳機,他支着臉的手遮住嘴部的動作,面朝窗戶,像是在漫不經心的看風景。
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機里傳來的聲音,是外界傳聞早就和他鬧掰了的萩原研二。
安室透:“三號的時候,朗姆給我打了個電話,專門問你日記本里的內容,被我搪塞過去了。”
“你和小陣平不是推測日記本中間的頁數,就是被他偷走的嗎?”萩原研二的聲音聽起來離話筒有些距離,還伴隨着嘩啦啦的水聲:“那他應該看過其中的內容了,小陣平你裏面寫什麼密碼或者謎題了嗎?”
最後那句是對着松田陣平說的,只聽到松田陣平遲疑了片刻,說:“應該沒有吧?記不清楚了,當時就是想到什麼寫什麼。”雖然他的字確實有些隨意,但也不至於看不懂吧?
“那就奇怪了。”萩原研二:“除非……那幾頁紙根本就不在朗姆手上,他又想知道內容,所以才會打聽到zero頭上。”
確實是這個道理。安室透皺眉:“那他當初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情,把偷日記本的髒水,潑到黑麥頭上。”
那邊水聲停住,萩原研二走近,聲音逐漸清晰:“很簡單咯,要麼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目的,要麼是幫別人掩蓋目的,前一條如果被否定的話,那後面那點就是答案啦。”
松田陣平:“他能這麼好心?”
“不太可能是出於幫忙的目的,不過如果這是他的任務呢。”萩原研二的聲音意味深長:“不過他是組織的二把手,能給他下達任務的,也就只有那位了吧。”
二把手上面的那位是誰,不言而喻。
松田陣平咂了咂嘴:“真是見鬼,那本日記居然還能有這麼多人惦記?”那東西說好聽點是日記,說難聽點就是草紙本,最初他確實是想記錄仔細些,但是寫到後來他就逐漸沒了耐心,而且他發現雖然記憶會丟失,但只要是他經歷過的事情,就算是潦草的幾個詞,在重新看到的時候,他也能回想起事情的全部經過。
所以到後來,他越記越潦草,大部分的時候就是寫個時間,地點再加上意義不明的詞,除了他自己應該也再沒人看得懂了,記錄仔細詳盡的那幾頁,只有最前面幾頁,那人還沒撕走,都給他留下了。所以松田陣平是真的想不明白,這些傢伙都從他亂七八糟的日記中,能解讀出什麼東西?他喜歡吃什麼嗎?
最後松田陣平為這次討論直接拍板:“我不能確定他們能不能看懂日記,但我能肯定,他們撕走的那幾頁里,什麼重要的秘密都沒寫。”
既然松田陣平都這樣說了,安室透也就放下心來不再糾結了,他隨便的向窗外的街道瞟去,突然看到了兩個並排走過的男女,他的目光微頓。
那兩個人他有印象,一個是還年輕的赤井秀一,另一個是fbi的那個女探員,叫茱蒂·斯泰琳,看兩個人的樣子,他們應該是已經接上頭了。
安室透覺得有必要提醒對面那兩個人一下:“我看到黑麥和fbi的人接上頭了,你們小心被他暗算。”
“fbi?”萩原研二聲音有些驚訝:“他是叛變了?還是他本來就是fbi的卧底?”
“啊……”安室透也怔住:“我沒和你們說嗎?他本名叫赤井秀一,是fbi的人,本質上和我們目的相同,但是人品有些差勁,並不值得合作,你們動手的時候不用客氣。”他下意識的把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也歸入到了‘我們’之中。
通話那頭的萩原研二端着水果的手微頓,但松田陣平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合理,他的聲音也停頓片刻:“……我好像也忘記和你說了,黑麥他失憶了,被我撞的,還不清楚他現在的記憶有沒有恢復。”
安室透也沒想到這個走向,好半天才幹巴巴地憋出句:“……真失憶了啊。”
不知道有沒有影響他的卧底生涯。
松田陣平難得感覺到了片刻心虛。
*
全亂套了。
對於赤井秀一這樣慣於掌控的人來說,但凡是有點事情超乎預料,就會讓他有些事情脫軌的失控感和不安感,更別提是自己腦子裏的記憶,這種本來不該出任何錯誤的精密‘程序’。
經歷了時隔一年的失憶后,他的記憶終於陸續回來了——但回來的有點多。
這就讓事情重新變的麻煩起來。
最開始赤井秀一也懷疑是他腦子還沒有完全恢復,比如說那塊壓迫神經的淤血,並沒有完全消散,而僅僅是變小了,作用也從‘失憶’變成了‘妄想’呢?讓他又妄想出了段本來不該存在的人生。
但那段人生實在是太真實了,動機目的環環相扣,其中的幾件事他想辦法找人驗證后,也證實了他並不是憑空臆想,也證明了那些記憶是真實的,他的人生似乎是真的……從頭再來了。
對於這點赤井秀一沒什麼驚喜的情緒,反而還有些荒誕的諷刺感,他想起了那個女人說過的話。
【webebothofgodandthedevil.sincewe''retryingtoraisethedeadagainstthestreaofti.】
(我們既是上帝也是惡魔,因為我們要逆轉時間的洪流,讓死人復生。)
這點當時讓赤井秀一覺得像是在做夢的痴想,竟然到頭來在他這個半點都不想要重新體味人生的傢伙身上實現了,不知道那位boss知道后,會不會嫉妒得發瘋。
想到boss和組織的事情,赤井秀一又有些頭疼,這就是他不想人生重來的原因之一了,上次兢兢業業好幾年,終於拿到了組織犯罪的實證,和日本公安聯手,毀滅了這個跨世界、跨國境的犯罪團伙,到頭來竟然還要再來一次?就算他有了上次的經驗,但那些切實證據,還是要實打實地想辦法,才能重新搞到手。
這和好不容易完成工作的時候,電腦死機文件丟失有什麼區別?
世界的盡頭還是加班。
如果可以,赤井秀一還是更希望把這個‘restart’的機會讓給別人。
不過好在有些情況還是和上次有些變化,不至於讓現在的生活,完全變得像是粘貼複製那樣無聊。
組織里多出了兩個人——黑比諾和ad。
據赤井秀一所知,所有的變故都是從這兩個人身上發生的,就像是天空掉下粒小石子……不對,這種程度完全稱得上是山體滑坡了。儘管赤井秀一盡量剋制,他還是忍不住抽動了下眉梢。
因為這兩個人,他一年前的潛伏任務,完全出現偏差,本來是計劃通過宮野明美進入組織的計劃,中途竄出了黑比諾的萬事得,假戲真做,把馬路中間的他撞成了真的失憶,然後事態就像是脫韁的野驢,在錯誤的方向上發足狂奔。
直到現在,組織里還流傳着基安蒂版本的,三個男人的愛恨情仇。
不過聽說最近他的熱度下降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比諾、ad、波本和蘇格蘭的四角戀,他們四個人的牽扯之深,波及範圍之廣,讓組織里的眾人津津樂道。聽說貝爾摩德已經手機關機三天了,因為不知道是誰說的,ad捉姦在床的時候,她正好也目睹了全程,所以這幾天無數的人用短訊轟炸她,想要聽到第一手的八卦消息。
想到這裏,就算是赤井秀一也不得不感慨。
基安蒂這個女人,在某個領域來說,真是無人能敵的強大。
總是能把完全不相干的酒,全都攪合到一隻酒桶中,然後調和成又古怪又可怕的樣子。
更厲害的是,她在組織中還平安無事的活到現在了!
真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