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話
19.
然而最後無論是伏黑惠還是千春,他們都沒能再做進一步的行動。因為突然出現的狗卷用咒言定住了東堂的動作,隨後趕來的熊貓喊着“你幹什麼呢”一拳將東堂打到了一邊,成功地終結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打鬥。
見有前輩趕來,千春緊繃著的神經這才鬆懈下來,她急忙衝到剛站起來的伏黑惠的身邊,皺着眉頭查看他的傷勢。其實她心裏還有問題想要問他,因為她剛才隱約察覺到了一些事情,但現在並不是適合詢問的時刻。於是千春將咒具收了起來,找出乾淨的手帕,按在少年的額頭上幫他止血。
“有沒有感覺到頭暈?”千春關切地問道,她想着等一下一定要拉着他去找家入小姐幫忙檢查看看。
“我沒事。”伏黑惠說道。少年抬起手,覆在了少女壓在手帕的手背上,碧色的眼眸里已經褪去此前因為準備做些什麼而生出的些許戾氣,他低聲說道:“我自己來吧。”
千春怔了怔,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將手從他的掌心下抽了出來。
一旁的東堂則是回憶起剛才伏黑惠的異狀,做出了這樣的點評:“看來也不是從頭到尾都那麼無聊嘛。”
伏黑惠這小子,還算是有點擔當的傢伙。
“對了。”東堂看向千春。雖然他沒有感覺到自己處於中毒的狀態,但他對這方面不是很了解,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應該問一句:“你剛才說箭矢有毒……”
“沒有解藥。”少女收起了在面對伏黑惠時的和顏悅色,她沒什麼表情地說道:“因為我在誆前輩,我的箭上沒有毒。”
“……膽子還挺大的啊。”
東堂倒是有猜到這一點,但在一瞬間她既能夠做出準確的判斷,又能夠以言語來動搖別人,作為一位新人,表現還是蠻不錯的。他頗為欣賞地問道:“如果我剛才打算繼續對伏黑動手,你會做什麼?”
千春回答道:“我會先聯繫其他人過來幫忙。”
合情合理的滿分回答。
這是她在認清實力差距之後做出的正確的判斷,但東堂看起來卻有些出乎意料,他並不認可她的答案:“但我感覺你當時並不打算這麼做。”
千春抿了抿唇,說道:“是這樣的,因此剛才的回答只能建立在我還能保持理智的時刻。”
她一向自詡從容鎮定,然而在看到伏黑惠額頭上的血跡之後,她的理智就像是繃緊了的,隨時都有可能會因為用力過猛而迸裂的弓弦。
“我的目標並不是打架,而是救人。”少女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微笑:“所以如果前輩真的要對惠做些什麼,即使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會拼盡全力……”
伏黑惠心下一驚,他猛然看向近在咫尺的她。儘管千春沒有說出後面的回答,但從她沒有什麼溫度的眼神里,在場的所有人都讀出了她的答案。
——“殺了你哦。”
能做咒術師的人,內里都是個瘋子。
第19話「錨」
伏黑惠的理智告訴他,他知道千春不會真的做出這種事情,除非她瘋了。所以這隻不過是她因為看到他受傷,心底有些憤懣,對東堂所放出的狠話威脅罷了。而且她來東京是為了救林綺,她不會在沒達成目標之前,就輕易地拿自己的人身安危開玩笑。
但是,少年還是對她在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情緒而感到驚訝——這也是屬於她的一部分,這是他未曾見過的,是他不曾了解的千春。
那是和他方才如出一轍的,在準備拚命時所展現出的狠意。
……是因為他,千春才展現了這樣的一面嗎?
心神震蕩了一瞬之後,伏黑惠恢復了鎮定,他想,真希前輩不在這裏,想必她肯定去解救釘崎了。而東堂在與熊貓對話后也離開了,所以這場鬧劇終於被畫上了句號。
然後他空着的那隻手就被千春捉住了,他聽到她與熊貓前輩和狗卷前輩道別,說要帶着他去找家入醫生。
少年垂眸,看向交握的手,他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就任由她拉着離開了現場。
因為直到此刻,伏黑惠才意識到,其實他對這段時間裏兩個人停滯的關係,對她若有若無的躲避,感到相當困擾。他討厭那樣的感覺,他為此感到煩惱,他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從容,甚至可以說是有那麼一點迷茫——但他又知道,他沒有資格去對她說些什麼,更沒有理由去干涉她的決定。
他對她的喜歡要勝過他對自己心情的在意。
如果五條老師在這裏——不,換做任何一個人,只要知道他在想什麼,都會取笑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在意別人感受的伏黑惠,居然在面對她的時候如此小心翼翼。
不過伏黑惠覺得,這是應該的。在他平淡無奇的生活里,在他連自己都不怎麼在乎的人生里,她是少數值得他珍惜的存在。
千春會帶給他沒有感受過的美好。譬如此刻,之前一直縈繞在他心底的煩躁就此煙消雲散。伏黑惠想,他不會去告訴她,這段時間他有着怎樣的心情……因為現在就已經很好了。
因為少年意識到了,其實千春對他的在意,並不像他想像中那樣比他要少一些。這樣的在意和同伴之間,和朋友之間的感情是不一樣的。被她放在心上,看到她願意為了他而戰鬥,甚至做出不符合她理智的一面的打算,伏黑惠知道,他理應去告訴她,無論何時她都應該以自己為重——但是他說不出來。
因為他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已經倒滿水的杯子裏又被輕輕地投入了一顆冰砂糖一樣,在糖分逐漸融化冒泡的同時,歡欣如同溢出的水一樣,剋制不住地蔓延至身體的每個部分。
或許這原本就是沒辦法放在一起去比較的,而他只需要知道,千春也很在意他,這就足夠了。
所以,暫且在此刻,讓他拋卻理智,忘記思考,只去享受被她放在心上的感覺吧。
“咦,是惠和千春啊。”家入硝子驚訝地看着在敲門之後得到應允而走進來的兩個人,她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們:“你們倆看起來,感覺比傳言中的關係還要好一些嘛。”
“……”
嘖,瞧她一說,這兩個人竟然後知后覺地臉紅了,之前不是明明在牽手嗎?怎麼,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哎呀,惠和千春這兩個孩子的臉皮還是太薄了,跟她讀書時的那些熟人們完全不一樣……
家入硝子沒有繼續再開後輩們的玩笑,她仔細地幫伏黑惠檢查了頭部的傷口,用反轉術式幫他進行了治癒,又為他的外傷做了簡單的處理:“還好沒什麼大事,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謝謝您,家入小姐。”在伏黑惠道謝的時候,家入硝子卻發現,站在他神旁的少女的神情看起來卻不是多麼美好,她不由得問道:“千春,你沒有受傷吧?”
“啊,我沒事,謝謝您的關心。”千春回過神來說道。
因為家入硝子的問話,伏黑惠也偏過頭來看向千春。在留意到她很差的臉色之後,他不由得說道:“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說出來。”
“嗯、嗯,我知道了。”千春點了點頭。
“噗。”家入硝子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得到了少年少女疑惑的注視。
什麼啊這倆人!她想,雖然她並不怎麼擅長心理學,但這兩個孩子的心思實在是太容易看出來了。惠這孩子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怎麼會關心人,至於千春,可能是因為她在場,所以這孩子沒辦法那麼坦誠吧。
於是家入硝子溫聲說道:“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聽惠簡單地講過了,東堂雖然看起來比較魯莽,但實際上他還是比較有分寸的,不會真的重傷惠……你不用太擔心。”說到這裏,她不免看了伏黑惠一眼。
少年微微怔住。
原來千春是在擔心他?可是他不是沒什麼事嗎?
“我也沒有特別擔心他,就是稍微有點后怕而已……”千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我和惠就不打擾家入小姐啦,我們先走了。”
在走到室外之後,千春這才又跟伏黑惠解釋說,主要是因為他當時頭上臉上都是血的樣子太嚇人了,所以她才直到剛才心底還有些慌慌的。
少女輕輕地拍着心口說道:“我現在才感覺心跳逐漸平穩了下來,真的是嚇死我了。哎呀,這麼想起來我剛才好丟人啊。”或許是因為她太羞赧了,她的臉上浮現了一層可愛的薄紅。
伏黑惠恰好看到了這一幕,感覺他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見少年似乎有些不解,千春解釋道:“就是,我還跟東堂前輩放狠話什麼的……我根本就打不過他啊,就是在輸人不輸陣而已。”
她甚至有種想要捂臉的衝動:“所以惠趕緊把我剛才的樣子給忘掉,簡直太丟臉了,絕對不許記住!”
“抱歉,讓你擔心了。”伏黑惠低聲說道,“但是,我已經記住了。”
千春:?
少女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你多少也配合我一下嘛。”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此刻的模樣看起來非常認真:“因為我並不覺得千春剛才的樣子很丟臉。”
誒?千春驚訝看着他。
哪怕只是理論上才存在拚命的可能,她並不會真的付諸於行動。但她為了他而展現出了“咒術師”的那一面,她對所流露出的重視,足以與他當時想要動用那如同禁術一般的術式去保護她的那份心意,在天平上達到等量。
倔強的千春,不服輸的千春,會威脅別人的千春,在心慌意亂的情況下仍舊能夠進行精準判斷,迫使東堂沒有對他發動下一步攻擊的千春,他一點也不覺得她丟臉。
相反,他其實……
其實很心動。
有什麼想要說出的心情呼之欲出,但這樣貿然地說出來未免有些唐突。所以伏黑惠最後只是這麼回答她:“總之,我會好好記住的。”
千春:??
“你倒是記住我表現更好的時候嘛!”千春氣鼓鼓地說道。
糟糕,她心跳的好快,惠這傢伙,在一本正經地講什麼好讓人害羞的話啊!
……其實他都有好好地在記住,伏黑惠如是想。
“對了,我剛想起來一件事。”千春忍住臉上的熱意,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前輩們出現之前,東堂前輩主動地退開了——惠當時是想要做什麼?”
果然被她發現了,真是相當敏銳啊。
“我有一個用的並不是很熟練的式神,因為它比較危險,所以他在有所察覺之後主動退開了。”並不擅長說謊的伏黑惠挑着能直接說的部分回答道。
“是嗎?”千春懷疑地看着他。
面對她的懷疑,伏黑惠面不改色地反將一軍:“千春既然敢對一級咒術師放狠話,肯定也有什麼沒有展現過的術式吧。”
“啊這個……我確實也用的不太熟練。”千春回答道。
然後她和伏黑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之後,還是千春先笑了出來:“好吧,我不問就是了。”不能只想着聽到他最坦誠的答案,而對他有所保留,這樣未免太雙重標準了。
“不過,雖然我明白惠當時打算用那樣危險的方法脫困,是不想讓我和東堂前輩有所衝突。但我希望你可以更看重自己一些……”少女收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畢竟就連我也不知道,如果你真的出了什麼差池,我會做些什麼。”
這樣的話原本會讓人身上的壓力陡然增加,因為毫無疑問,千春這話是將她的一部分意志強加在了伏黑惠這裏,她在明晃晃地威脅他,讓他不要出事。
她像是一道極其強烈的陽光一樣,蠻不講理地照耀着他。
其實伏黑惠剛才就在想,千春絕對見過比他更嚴重的傷勢,但她為什麼在這一次表現的如此後怕?答案昭然若揭——因為這次受傷的是他。
她對所有人都很好,她會下意識地照顧很多人的感受,但他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是特別的。
一直以來,伏黑惠都覺得如果為了大局,為了更多他想要幫助的,想要拯救的人,犧牲他自己未嘗不可。包括今天也是這樣。然而從今天開始,他想,或許他沒辦法再做到像以前那樣,如此輕易地選擇捨棄自己,哪怕這是他在冷靜判斷之後做出的最優解。
因為再遇到那樣的時刻,他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對千春的惦念,會像“錨”一樣一樣,將他牢牢地停泊在人間。
畢竟身為護身符……怎麼能讓當事人因為自己而發瘋啊。
所以算是他會奄奄一息,他也要想着去見她。
“好。”他說。
**
“誒,原來你一直好奇我名字的讀音嗎?”千春驚訝道。
她原本打算和伏黑惠道歉,但在經過今天突如其來的這樁事之後,兩個人的關係立刻修補如初,倒是讓她把該說的話給咽回去了,因為總感覺她說出來,他的反應也會很平靜,倒顯得她想多了一樣。唔,還是先讓她觀察一下吧!
“也沒有一直……”
“有這種好奇很正常啦。”千春通情達理地說道,“因為我們家的確在這方面比較特殊……嗯,怎麼說呢,總感覺稍微有點偷懶呢。”
嗯?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中國也有‘東野’這個姓氏,是比較少見的複姓。”千春解釋道。
原來這事說來是個奇妙的巧合。雖然國籍有別,但單看漢字,她的父母都姓東野。她的父親名喚東野景,出身於中國世代相傳的咒術世家,他在來東京留學時認識了她的母親東野令花,兩人就此相戀。
所以在給千春辦理咒術許可證的時候,在使用日本人比較難讀的中文音譯,和再取一個日文名字之間,東野夫婦決定,不如直接把女兒的姓和名字用羅馬音進行一鍵轉換。因為東野家和□□處的人關係很不錯,這才行了這個方便。
於是東野千春變成了東野千春,也就是HigashinoChiharu。
“所以你們剛開始在喊我‘東野’的時候,其實我都要稍微反應一下,才能意識到是在喊我。”千春笑着說道,“不過時間長了,我也就習慣啦。”
原來如此,千春的家庭狀況和他猜的差不多。
在見到千春的第一面時他就意識到了,面前的這個女孩行事如此熟練,所以她應該是和他一樣,很早就接觸過咒術,絕對不是半路加入的人。所以千春的父母中至少有一方是咒術師(甚至雙方都可能是)。而且,她有一定的概率出身於咒術家族。
在與千春接下來的相處里,伏黑惠猜測,東野夫婦的感情應該很好。只有這樣的家庭,才能教出她這樣率真、勇敢、主動的性格,因為她的真誠是一般人所無法偽裝的。而且千春別說是放在咒術師里了,就是身處普通人里,她也是廣受好評的類型……所以就算千春出身於咒術家族,那她身處的家族也一定不是御三家那種烏煙瘴氣、藏污納垢的存在。
好的原生家庭所帶給孩子的財富,是一些人窮極一生都無法追逐到的存在。
想到這裏,少年不由得垂眸。
伏黑惠想,他應該要感謝千春的父母,是他們將她帶到了這個世界上,然後教導出了這樣優秀的她,並且支持她來東京獨立地調查事件……
而他有幸去感受,來自異國的、真正的春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