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謝攬要殺陳寺正哪裏需要抽刀,一掌就拍死了。

不過他怒而出門,是前往議事廳求見崔少卿,討教討教“少卿”和“寺正”究竟哪個官大。

早上謝攬將卷宗拿回來時,表現的萎靡不振,崔少卿親口允他今日休息。

不然的話,就得去議事廳參與案情討論。十幾個狗官坐在一起,先是崔少卿說上大半個時辰,再是每個人依次發表意見,接着吵架似的相互反駁。

無聊透頂。

想到這裏,謝攬頓住腳步。

此刻除了他與受傷的陳寺正,全大理寺的官都聚在議事廳討論廖貞貞被殺案。

陳寺正頂着那樣一幅尊榮,說頭痛沒人會懷疑。反觀自己,尚有力氣跑來告狀,哪有萎靡不振的樣子。

謝攬心中悔不當初,真不該一念之差聽取義兄的餿主意,搞什麼徐徐圖之。

他這人既不喜拘束,又睚眥必報,卻忍受陳寺正這樣久,可氣!

然而都忍了這樣久,半途而廢更可氣!

……

衙役守在刑房外,馮嘉幼獨自坐在室內的春凳上,原本有些懶散,聽見門外有動靜,忙起身擺正姿態。

等門“吱呀”開啟,本以為會看到腫成豬頭的陳寺正,沒想到竟是一位俊俏郎君,只不過臉色瞧着有些陰沉。

馮嘉幼眨了眨眼:“謝司直?”

昨夜沒看仔細,但他儀錶堂堂的模樣,與她在心中描繪的畫像並無太大差別。

謝攬愈發認定自己的猜測沒錯,瞧這仰慕的目光,火辣辣灼的人臉疼。

他只與她對視一眼,旋即轉望別處。

來的路上謝攬思量許久,該拿出哪一幅“面具”與她交流,才不被她識破自己的學識不過爾爾。

原本都琢磨好了,被她目光一燒,又全忘了。

他義兄這才情可真了不得,馮嘉幼見到本尊是他這副模樣,竟也沒消減心中的仰慕。

馮嘉幼問他:“稍後是您監刑?”

謝攬微動嘴唇。

馮嘉幼“嗯?”了一聲,等着下文。

多說多錯,謝攬決定速戰速決,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瓷瓶,遞給她。

怕她從手繭觀察出他不善寫字,常年習武,他用的是左手,且提瓷瓶的角度刁鑽。

馮嘉幼接過手中,摸不着頭腦,為何感覺這位謝大人有些奇奇怪怪,昨晚在玄影司門前不是挺正常的么?

“馮小姐可知道麻沸散?”謝攬繞過她往前走,假意檢視掛在牆上的刑具,只留給她背影,“這顆藥丸與麻沸散效果類似,你含在舌下,身體會出現短暫的麻痹,杖刑時會少幾分痛苦。”

“送我的?”馮嘉幼打開瓶塞,倒出來一顆綠豆大小的藥丸,頗感意外。

她聽說過這種流傳於江湖的葯,當年爺爺摔傷之後,疼痛難忍,管家本也想去買,太醫卻說沒什麼用處,一顆葯的麻痹時間眨眼就過。

如今拿來撐十個板子正合適。

謝攬稍稍偏頭,眼尾餘光瞥見她似在糾結,勸說道:“不會對身體造成任何損傷,放心。”

馮嘉幼摩挲着瓷瓶,抬頭看向他的背影,發現他似乎在偷瞧自己。

見她發現,忙着收回視線,背影顯出幾分局促。

她彎了彎唇角,心中並不糾結這葯會不會有損害,面對眼前這株日後會長成參天大樹的小樹苗,她有着挺多想法。

剛才打聽過了,謝攬並未婚配,若是恰好沒有意中人,她倒是可以先下手為強。

以他的出身和目前的官位,再加上剛來京城,競爭者不多,她也配得起。

至於能否博得他的傾心,馮嘉幼還是頗有自信的,憑她的美貌,只要肯費心思,一般男子抵擋不住。

他不一般,那就水滴石穿。

可惜她不能這樣自私,隋思源的命運若是能夠改變的話,謝攬也有可能當不了首輔。

譬如無權無勢時娶了她,或許直到被裴硯昭害死的那一天,都還是個大理寺司直。

她不敢試,怕這一試,不小心試丟了大魏百姓未來幾十年的安居樂業。

然而,他若是先對她有意,這般示好,她害怕自己經受不住誘惑。

謝攬背對着馮嘉幼,看不到也猜不出她那些小心思,只希望她趕緊說聲“謝謝”,就可以開始用刑了。

他之所以贈葯,是瞧她這病弱的模樣,萬一打兩板子痛暈過去,又得繼續留在大理寺,拖個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

“那就多謝大人了。”馮嘉幼微微福身,真心實意的道謝。

謝攬默默鬆口氣,微提唇角:“這藥效果短暫,你等板子落下來前再吃。”說完立馬去招呼刑房外的衙役進來,吩咐他們動作快一點。

馮嘉幼趴在春凳上,手裏捏着那顆小藥丸。

謝攬背過身說聲“開始”,兩名行刑的衙役道聲“得罪了”。

等他們舉起木杖,馮嘉幼忙將那顆葯含在舌下,藥丸沾了津液慢慢化開,有淡淡的苦味。隨後便覺得身體有些熱流涌動,四肢微微發麻。

她知道木杖落下了,卻沒有任何的痛感。

直到第九杖時,才稍微有點發沉,十杖剛打完,腰胯部逐漸痛的她流出冷汗。

但她清楚衙役們都是熟手,能做到傷皮不傷骨,養幾天就好。

杖刑完畢,謝攬拋下一句“馮小姐慢走不送”,立刻離開刑房。

馮嘉幼留在刑房先休息,大理寺將珊瑚放了進來,攙扶着她從後門出去。

馬車上早已備好了軟墊,馮嘉幼坐不得,趴在軟墊上。

她的狀態比珊瑚預想的要好太多,好奇卻也沒問:“小姐,我先幫您塗藥,您忍着點。”

“哦。”馮嘉幼不知在想什麼,好一會兒才應。

等塗好葯,馬車才啟動。

她剛挨過杖刑,車夫怕顛簸不敢疾行,車身搖搖晃晃,惹得她昏昏欲睡的同時,還一陣陣的犯噁心。

“小姐?要不要先停下來歇歇?”珊瑚發現她的臉色較之方才越來越差,塗著胭脂也遮不住的泛黑,額頭的汗大顆大顆滾落,擦都擦不及。

“我……”馮嘉幼想說自己確實不太舒服,但她胸口堵得厲害,說不出話。

見她呼吸不暢,珊瑚將她扶起來,不再趴着。

這一坐起身,氣順了不少,但馮嘉幼張嘴便吐出一口血!賤在雪白的毛墊上,是一片污濁的黑。

“小姐?!”珊瑚嚇得不輕。

馮嘉幼一口沒吐乾淨,又是好幾口,天旋地轉,整個人已經處在失去意識的邊緣。

珊瑚連喊好幾聲,馮嘉幼始終沒給半點回應,此時尚未離開大理寺的長街,珊瑚朝車夫大喊:“回去!快回大理寺去!”

……

謝攬離開刑房后,沒有走得太遠,他盯着馮嘉幼被侍女攙扶着離開,追出後門,看到她的馬車駛離才終於放心,心道這個危機總算解除了。

此時日頭正盛,謝攬沒急着回去,站在後門口的街道旁曬太陽。

盤算着待會兒回房午睡一兩個時辰,晚上繼續潛入玄影司去搜架格庫。

“駕——!”

“讓開一下!”

謝攬忽地聽見遠方傳來急切的叫喊,以及越來越近的馬蹄車轍聲。

他蹙眉望過去,馮嘉幼的馬車竟然又回來了?

謝攬下意識想躲,但那馬車行駛的速度,以及車夫急切的模樣,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謝攬凝眉猶豫片刻,迎了上去。

“吁——!”瞧見一個穿官服的,車夫勒起韁繩,聲音顫抖,“大人,您快看看我家小姐!她好像、好像……”好像快不行了,不敢說出口。

謝攬狐疑着大步上前,掀開帘子,瞧見馮嘉幼此刻的狀態,瞳孔緊緊一縮。

只見她從下巴至脖頸,佈滿黑褐色粘稠的血液,胸口劇烈起伏,似乎還有一大口毒血,堵得她呼吸不暢。

謝攬一看便知她中毒了,情況緊急,他抬腿彎腰進入車廂,半跪在她身後:“冒犯了。”

說完,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固定她的身體,另一手則呈空心掌,猛地在她後頸下三寸一拍!

馮嘉幼終於將那口毒血吐了出來,人也似麵條一般軟下去。

謝攬顧不得擦拭手上的血,抄起她跳下馬車,疾步從後門進入大理寺,對守門的衙役道:“你熟悉路,快去請大夫。”又問珊瑚,“她剛才吃過什麼?”

“連水都不曾喝過。”珊瑚小跑追着他的腳步,“只塗了些活血化瘀的藥膏,是從家中帶來的。”

謝攬問:“藥膏在哪兒?”

珊瑚:“扔在馬車上了。”明白小姐是被人下了毒,不等謝攬吩咐,她扭頭往回跑,去車上拿藥膏。

謝攬一路抱着她去往自己暫住的東廂,他對醫術僅一知半解,但松煙是個行家。

松煙正蹲在院子裏洗官服,見他家少主不僅沒將馮嘉幼送走,還給抱回了家,驚的眼珠子險些掉水盆里。

再看馮嘉幼身上沾滿黑血,懂了,雙手在身上一抹,趕緊跟進房間。

謝攬將她放床上:“你快瞧瞧還有沒有救。”

以她吐血的程度來看,此毒甚是猛烈,憑經驗能救的幾率不大。

松煙蹲在床邊為她把脈,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扭頭瞧見謝攬腳步略微趔趄,嚇了一跳:“您也中毒了?”

“沒事。”說話間,謝攬恢復正常,“我試試小麻丸有沒有問題。”

松煙無語:“您隨身攜帶的葯,誰有本事動手腳啊,您可真是多此一舉。”

謝攬冷笑:“你就有這個本事。”

松煙自打嘴巴,縮起脖子繼續診脈,討好着說:“少主放心吧,和您的小麻丸肯定無關,她中毒至少也有半個月了。”

*

半個月前,馮嘉幼去了趟花朝會,意外磕碰到了頭。

回來后她開始睡不安穩,整日裏渾渾噩噩,以至於如今一副病容。

她一直認為是頭上的傷導致,可大夫總說無礙。

直到此次吐血醒來,她才明白竟是中了毒。

“崔少卿請了太醫來,基本上和宋大夫口徑一致。”珊瑚立在床邊,憂心忡忡地低頭望着她,“還不清楚是什麼毒,只知不會即刻毒發,至少需要十幾個時辰,才會使人暴斃。”

在此之前,那毒藏的極深,不易被發覺。

“太醫猜測,您在毒發之前,許是恰好服食了抑制此毒的食物,將毒給解了。餘毒積聚體內,不曾散出去。昨日淋雨高熱,今日杖刑,又使用了活血葯,將積聚的餘毒逼了出來,反倒是件好事。”

珊瑚見她不語,“太醫和宋大夫都在感慨,小姐您實乃福大命大,定是閣老在天之靈……”

馮嘉幼緊繃雙唇,不認為自己如此僥倖,或許她已經毒發過了,瀕臨死亡之際,才做了預知夢。

再或者說,她是死而復生也不一定。

那麼,會是誰下的毒?

首先排除掉裴硯昭。

何時下的毒?

八成是在花朝會上,那段日子隋瑛不在京城,她甚少出門,只去參加過花朝會。

為何要下毒?

馮嘉幼第一時間想到昨晚被殺的廖貞貞。

先是她,再是廖貞貞,若問她二人之間的關聯,唯一指向的僅有一個人——沈時行。

馮嘉幼艱難坐起身:“我得去拜見崔少卿。”

原本她並不是很在意廖貞貞這樁案子,崔少卿不曾與她提起卷宗,說明此案理應不難,很快會還隋瑛清白。

“崔少卿交代過,您醒了之後,等情況好些,隨時可以過去見他。您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現在去。”馮嘉幼突然發現自己竟死過一次,哪裏還能坐的住。

她要親自將兇手挖出來大卸八塊!

珊瑚知道攔不住,拿了件新襖裙,協助她替換掉身上的血衣:“好像沈公子也被請來了。”

馮嘉幼點了點頭,撩開紗幔才發現這房間原先是有人住的,並非客房:“這是誰的住處?”

屋內佈置的簡單不失溫馨,只是除了書案上沒有書卷,哪哪扔的都是書和卷宗。

書案上僅有一個薄薄的棉枕,中間略微凹陷,應是這屋子裏的主人時常伏在案上睡覺的緣故。

“是謝司直將您抱回來的。”珊瑚解釋着,看向合攏的窗戶。

……

窗外院中,謝攬換了件褐色常服,抱起手臂背對房門而立,盯着眼前被風拉扯的竹葉。

又有些變天了,眼瞅着大雨將至,松煙蹲在他腳邊,繼續洗官服,邊洗邊腹誹:這算什麼事兒,說那馮嘉幼危險,要速速攆走,怎麼越攆越近,都攆自己床上去了……

“立刻從大理寺搬出去。”謝攬忽然開口,嚇得他一激靈。

“搬出去?”

“嗯。”謝攬思來想去,只剩下這條路走。

馮嘉幼作為兇手的目標,還是“活口”,兇手落網之前,崔少卿有可能留她待在大理寺,就住在這東廂,由他來照應。

原本他賴在大理寺住,是避免被玄影司盯梢。

現在不搬不行。

“您是不是忘了,咱們賴在大理寺不只是因為安全?”松煙冒着被打的風險提醒他,“您就說,咱們搬出去之後住在哪兒?”

他們根本沒有錢。

出門時帶的一百兩銀子和六百兩銀票,一路上全被他家少主霍霍光了。

一會兒幫着賑災,一會兒幫着安置流民。

就連借宿山中,見人家窮苦,臨走時都要默默留下幾兩銀子。

知道的,這是北地十八寨的少寨主上京去做賊,不知道的,還以為散財童子下凡間了。

“我不是還有俸祿?”謝攬眉梢一挑,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不信堂堂一個京官,俸祿還住不起京城的客棧。

“早被陳寺正扣光了。”松煙掏出幾個可憐的銅板遞給他,“這是咱們身上全部的家當了,您省着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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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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