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瀰漫著血腥氣的森林比平時更顯危險,聽不見風聲,也聽不到半點往日林間動物發出的窸窣響動,只剩下死寂的靜,還有那一如既往清亮的月光。
頭上帶了個紙套的身影從林間穿過,他一身藏藍和服,簡單畫了眼睛的方形紙套將脖子以上完全遮擋住,腳步匆匆。
剛拐過一棵被攔腰撞斷的大樹,同樣死一般靜的龐大宅邸映入他眼帘:黑漆漆一片,隱約可見屋頂撞破了好幾個洞,白的微黃的光點在宅間穿行而過,時不時照出牆上泛紅的光影。
這還真是……慘烈啊。
“你來了,跟我進來吧。”等在門口上了年紀的女人朝他示意,轉身走了進去。來人也不多言,徑直跟在她身後。
宅邸的大門損壞很嚴重,可門旁的表札沾了灰又被人仔細擦乾淨掛回去,上面寫着宅邸主人的姓氏:的場。
來人走進大門時飛速掀起頭罩看了表札一眼,只一瞬露出的那張臉,五官英俊,一雙暗紅色的眼眸更是令人見之忘俗——正是極有名氣的大明星名取周一,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除妖師。
顧名思義,除,去除;妖,便是傳說中那些奇異詭譎的妖怪。
“七瀨女士,的場他情況怎麼樣?”名取周一看着不斷從旁邊跑過的的場家的除妖師,語氣嚴肅。這些人一個個面色凄慘,他之前看見的移動光點就是被他們緊緊攥在手裏的手電筒和燈籠,懷裏抱着加固結界的材料,一言不發地往院牆的方向跑。
沉默不語,就像是失了主心骨,正極力剋制着內心的慌張。
名取周一腳步不停,遮在頭罩下的眼眸卻很快冒出擔憂之色。就算在附近聽到的場家被妖怪襲擊的消息,甚至親眼看見的場宅邸凄慘的狀況,他也不曾設想,受傷的會是那個一向強大的人,而且似乎傷得還很嚴重。
“稍微有點麻煩,醫生還在裏面處理。”被稱作七瀨的女人含糊答道。
麻煩嗎……名取周一想了一圈能有這麼大殺傷力的妖怪,要說製造點麻煩還有可能,但要攻破的場家的結界還傷到的場本人,他實在沒有頭緒,“知道是什麼妖怪乾的嗎?”
“這些問題,”七瀨朝走出房間的醫生點頭示意,轉身拉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你還是親自去問首領吧。”
醫生沾染上大片鮮紅的外袍吸引了名取周一的目光,他腳步一頓,加快速度走了進去。
十幾疊的房間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矮桌,上面堆滿了紗布、藥瓶,還有臨時用來照亮的手電筒,整間房收拾好了不見一滴血液,卻處處瀰漫著一股鐵鏽的血腥氣,比見血還要讓人不舒服。
只穿一件單衣的男人依在矮桌旁,長發披散在身後,聽到聲音抬起頭,臉色蒼白,右眼處沒了輕薄的符紙,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厚的紗布,中間還隱隱滲着血絲。
看見來人,他卻是勾起嘴角,和平時一樣先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呢,周一。”
語調輕鬆,藏起了不甚明顯的虛弱,正是除妖師中的名門——的場一門的首領,的場靜司。
名取周一一把拿下紙做的頭套,二話不說走過去把人塞進被子躺好,“還好久不見,都這樣你就別逞強了,好好躺着吧。”
“周一的性子還是那麼急呢,”的場靜司說笑着任他動作,乖乖把手也放回了被子裏,“……幸好我趁着昏迷前把簡訊發給你了。”
聽到他還有精力打趣自己,名取周一反而鬆了口氣,桌上的葯大多用於止血,他一邊查看一邊問道:“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的場一門居然損失慘重,連你也受傷了。”
“傷的還是右眼……”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難道是覬覦你右眼的那個大妖怪?可你們不是有克制它的辦法嗎,再說現在也不到每月一次的時候。”
“真可惜,這次不是它了。”
也是,那妖怪力量大但不夠聰明,要真是它也不至於弄得這麼嚴重。名取周一心想着,隱約又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有股說不出的擔憂縈繞在心頭。
聽到消息時他正在附近,剛準備出發查看情況就收到了的場靜司發給他的簡訊,內容簡潔明了,讓他要麼不去,要去就千萬別暴露身份。
不管是出於除妖師的責任還是兩人間的情誼,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觀,於是刻意偽裝一番,他連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式神也沒召喚,趕在晚上到了的場本家。
之前屋外那些除妖師的表情突然在名取周一腦海中閃過,他很快想起了自己記憶裏帶着同樣神情的臉,畏懼的,慌張的,全都是名取家那些不再能看見妖怪、時刻害怕妖怪找來報復的人的臉。
他過去從沒在的場家的除妖師臉上看見這種表情,可現在,他看見了。
的場家的人,向來自信於自身的強大,而他們因為首領右眼與強大妖怪產生聯繫的緣故,一直以來便能保有這種強大,不至出現其他家後繼無人、逐漸衰敗的情況。
然而當這樣的表情出現在那些除妖師臉上時,似乎已說明了一件事——的場一門與強大妖怪之間的聯繫,斷開了!
名取周一握住藥瓶的手一緊,他猛地轉頭看向躺在被子裏休息的的場靜司,也是唯一沒露出那種表情的人。
的場靜司正好也有所預感地轉頭看他,他牢牢盯着那塊看不出有任何異樣的紗布,很快沙啞了聲音,“你的右眼……”
“周一終於發現了啊,我還想要是你再不問我就只能主動告訴你了,畢竟過了今晚,整個除妖師界都會傳遍吧,從我這裏知道總比從別人口中聽到好。”
的場靜司臉上依舊淡淡的,彷彿正說出的不是自己失去了右眼的話。可名取周一卻無意間看見被子邊緣凸起了一塊,那是面上淡漠以對的人,使勁攥緊了被子下的手。
他就同很久以前在河邊看見的場靜司的背影時一樣,只靜靜地坐在一旁。
過了一會,被子邊緣又變得平坦下來,的場靜司臉上漸漸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開始解釋今天發生的事情。
“說起來今天妖怪襲擊的事可不是意外,還是有組織有計劃的。”
“偏偏在的場一門聚會人員最繁雜的時候,妖怪一起攻擊結界衝進宅邸,又正好在其他人慌忙應對時,藏在暗處的妖怪早有準備地直衝我右眼而來……”
“要說除妖師中沒內應也沒人相信吧,雖然還沒完全想明白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他們必定是有利可圖,似乎還有所依仗。”
所謂的場一門,最初其實是由的場家為主導的十一名門組成的除妖師組織,發展至今,衰敗的家族由的場一門庇護,還存在的家族間同樣不可避免有着利益的關聯和衝突。
這次妖怪的襲擊,受影響最大的自然是的場家,其他名門倒沒什麼直接損失。
可是——
“小打小鬧就算了,削弱的場家,自然會影響到整個的場一門,長久來看其他名門也討不到好處,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名取周一仍有些疑惑。
以此同時,他卻想明白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的場靜司特意讓他偽裝前來。的場一門內部出了問題,他本就因重操舊業出來除妖的緣故和一些同行關係緊張,這時候要是再牽扯進的場一門的糾紛,還是站在處於明面的的場靜司一邊,那他的處境就更危險了。
這人受了傷還想到這些,還真是……他的風格啊。
的場靜司還思索着名取的問題,半響,他垂下眼眸,尚在的左眼只露出一線紅光,看不清他什麼神情。
“誰知道呢,妖怪這種存在,他們和妖怪做了什麼交易也說不定。”
名取周一沒有出聲,他只搗鼓着桌上的那堆葯,忽然在裏面找到一張字跡凌亂的便條,上面記着止痛藥的服藥時間,早就過了。
“右眼痛了也不說,你還真能忍。”
“怪不得右眼有點感覺,原來是開始痛了啊。”的場靜司恍然大悟般笑着回答他。
名取周一嘆了口氣,走過去將人扶起來,倒出幾顆止疼葯讓他就着桌上那半杯水喝下了,這才把人重新塞了回去。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他拿下眼鏡仔細擦拭着鏡片,他知道,這傢伙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的場靜司聽了抬頭看向名取周一,赤色的左眼中暗光流轉,仍在笑卻也格外認真,“自然是要查的場一門中哪家在搞小動作,查清楚他們在策劃些什麼,還有——”
“找到那個奪走我右眼的妖怪,把右眼奪回來,不過那時右眼估計是不成形了,但總要奪回點東西吧。”
威望亦或者聯繫,一切能讓的場家繼續強大的東西。
的場靜司撐起上半身坐了起來,現在的除妖師界的場一門獨大,即便有人心懷不滿或是反感,只要他們還有求於的場一門,就沒人敢惹是生非。無可撼動的強者的存在,某種意義上也能幫助業界保持平衡,不至於除妖師之間鬥爭不斷。
所以,的場必須要保持比任何派系都強大。他一定要調查清楚今天的事,整頓的場一門,找出那個妖怪。
“我說過了吧,周一,或許的場家也不會永遠強大,但是,我是不會讓它沒落的。”
的場靜司左眼迸發出堅定的神采,名取周一看着他,良久,將擦拭好的眼鏡戴了回去,“那麼,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哈哈,那你可要做好秘密武器的準備,可別暴露了啊。”
的場靜司剛說完,門外便傳來了七瀨的聲音,“首領,醫生叮囑過,您該休息了。”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聽到聲音,名取周一撿起榻榻米上的頭套重新戴好,出門前還是忍不住轉身提醒,“至少現在,你先好好休息吧。”
“說的也是,那,再見。”
的場靜司讓七瀨送名取出去,房門重新合上后,強撐着打起精神說話的人瞬間臉色蒼白不少,卸力般往後躺了回去。
他抬起右手在眼前,視野右邊不再是隔着符紙能朦朧看見東西,而是生生被割去一半,只剩下半個邊緣扭曲的世界。
“好好休息嗎……”他呢喃着放下手,閉上了左眼,“可是,現在可沒時間休息了啊。”
到了深夜,的場宅邸周圍的結界已重新佈置好,屋內供電也得到恢復,忙了大半夜的其他人也開始回房休息。
就在眾人陷入熟睡之時,本該喝了葯睡下的的場靜司卻突然睜開眼睛,慢慢坐了起來。
他披好被子上的和服外套,沒有發出絲毫動靜走到了房間的一面牆前,畫著精美壁畫的牆面在他找准花紋摁下幾處后,緩緩打開露出了裏面稍小的一個房間。
燈一開,裏面那間房十疊左右,周圍是牆沒有窗戶。牆邊架子上擺滿了一看便很有年頭的舊書和捲軸,中間辦公桌上倒是堆了很多現代的書和文件,古今混合的。
的場靜司走過去從書架最頂端拿下一個錦盒,打開,裏面是一張看起來很古老的捲軸。
捲軸上畫著暗色的紋路,像藤蔓又像是交錯的繩索,在燈光下卻散發著暗沉的光暈。
的場靜司靜靜看了幾秒,毫不猶豫拿出了那張捲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