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四)

不醒時(四)

二更已半,廂坊的戲檯子散場,敲了幾聲金鑼,明日請早。

月濃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飯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貞益發細口細口地捱延,端着飯碗,眼睛跟着他溜出去。罩屏的鏤空雕花將他的側影切碎,一併連月貞對他先前那點不滿也粉碎了。

他與別人也說笑,對旁人也和善,又怎麼樣呢?他只給她飯吃,這總能算一點“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開脫,自己寬宥了他。笑吟吟地問:“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將香插在爐內,摘下頸上掛的佛珠,神色有些肅穆地走進來,答非所問,“過繼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脫身了。按理說,你與大哥還完全禮成,原本還有退步抽身的餘地。這會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裏去?”

“回家。”

月貞舀了碗珍珠元子湯,噘着嘴朝碗口吹氣,不以為意的態度,“就是沒過繼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兒,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聽出她話里藏着淡淡心酸,眼定在她身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麼意思?”

“怎麼不懂?不就是一個人守着塊牌位過一輩子?有什麼難的。你不也是一個人守着幾尊石像過一輩子?”

了疾在榻上打坐,撩開眼皮笑了笑,“不一樣,我心中有佛,你心內空空。人的心一空,什麼也守不住。”

炕桌原本有盞青燈,一併給他挪到了飯桌上。有片月光滲進窗,落滿他的肩背。月貞看他像一塊千年不倒的磐石穩在那裏,她則是石頭底下的一簇野苔,悄無聲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你怎知我心內空空呢?”她忙把湯喝一口,燙得齜牙咧嘴地挪到對榻,托着腮歪着眼睇他,“要不我也跟着你修行吧?心裏也修一尊佛住進來,不就不空了?”

了疾看她的眼睛在月光里輕輕盪了盪,須臾就靜止了。他端回臉去,肩背挺得筆直,“傻話。”

月貞應時應景傻兮兮地笑兩聲,走去將她的碗端到炕桌上來,把湯匙攪得叮噹作響,“我問你,‘空饢子’是個什麼意思?”

“什麼空饢子?”

“珠嫂子講,霖二爺在行院裏給人掏空了身子,現如今是個空饢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細問別人,她們要笑話我。”

了疾神色有一丁點難堪,瞟她一眼,她在對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模作樣。他“吭”地咳一聲,“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

月貞把上半副身子欠到炕桌上,“用什麼?怎麼用?”

“吭、”他又不自在地咳着,“不該問的別問。”

他闔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月光里顫了兩下。反正他看不見,月貞更肆無忌憚地盯着他瞧,笑得幾分鬼祟。

她未必那麼笨,這些人說話遮遮掩掩的態度,她也猜了個八.九分。中看不中用嚜,一定是床上的事。霖橋雖然與芸娘不大親近,卻常到行院裏去逛,可見男人轉來轉去,都是在女人的釵裙邊打轉,把魂兒丟在女人窩裏了。

但了疾不同,他的魂鎮在佛堂,不在女人堆里。

“你瞧這些元子做得真像珍珠。”月貞心裏愈發歡喜,送兩顆元子在嘴裏,甜得彎了眼,“還有陷哩。你要不要吃?”

了疾一瞥眼,恰對上她舉過來的湯匙,流着甜沙。“你自家吃。”他說完便把眼轉回去,又闔上了。

耳畔,蛙蛩細細,嬉聲潺潺。

懶雲輕堆,日陰稍轉,已近六月。一連幾日霜太太給了疾預備的宵夜都吃盡了,霜太太只當他是佛心鬆動,還俗指日可待,高興得要不得。

不想這日晨起,陡然聽見了疾要與和尚們先回錢塘,急得她跳將起來。

跟前婆子忙去攙她,兩副臃腫的身子一齊捉裙往屋外趕。路上婆子說:“我聽見鶴二爺吩咐車馬,上去問他,他才說喪事辦完了,要趕回廟裏去。我叫他等着一道回錢塘,他哪裏肯聽?太太別急,這會大約還在門上。”

二人暨至大門,遠遠看見了疾與一班和尚在假山前說話。霜太太人還未奔至,先一聲哭嚷出來,“你就急着撇下我,幾天也等不得?!”

了疾一回首,霜太太花團錦繡的身軀已奔到跟前,攥着他的肩又捶又搡,“這裏再幾天就回去的,你急什麼?我生養你一場,你就在我跟前待不住!”

恰逢琴太太領着兩個媳婦並小姐要到街上聽戲,走到門上來,聽見她姐姐哭罵,知道原委,也遠遠幫着責怪了疾幾句:

“鶴年,就是要回廟裏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的,過兩天咱們都要回錢塘去,你等着一道走。你一年到頭攏共在你母親跟前幾天?好容易多待些時候,非要惹你母親淌眼抹淚不自在。”

了疾聽見,側身向幾人行禮,在地上幾個斜長的影子裏認出月貞的。她跟在琴太太身後,站定了也有些不安分,鬢上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晃蕩未止。

他分辨了兩句,“時近初一了,廟裏要開倉舍葯施粥,我得先行一步。請母親與姨媽恕罪。”

別人都不問,只月貞將立在琴太太後頭的身子稍稍偏出來,因問:“眼下又不是什麼佛誕節日,怎的要布葯施粥?”

芸娘瞟她一眼,抬扇擋着附耳解說:“咱們鶴二爺菩薩心腸,每月初一都要在小慈悲寺布葯施粥。”

霜太太緊跟着哭哭啼啼地埋怨,“有這善心,不如在你娘跟前散一散。人說女大不中留,想不到兒大也不中留。你心裏儘是些沒要緊的人,只把你老娘拋閃在腦後!我還有多少年活頭,你在我跟前,叫我多看兩眼就能要你的命不成?”

身邊婆子兩頭在勸,琴太太也挪了兩步,挽着她勸,“姐姐別哭了,鶴年是個孝順孩子。鶴年,廟裏又不是沒別人,你交代他們幾句,月月都辦的事,他們未必還辦不好?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多留幾天,闔家一道回去,別招你母親傷心。”

霜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慪氣的緣故,臉捂在帕子裏,胳膊彈動兩下,將琴太太的手彈了下去,嗚嗚咽咽地還哭不停。

月貞是晚輩不好說什麼,尷尬地四面瞅瞅,瞧見芸娘往霜太太身上瞟了一眼,唇角一動,泄出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她定神一瞧,那笑又不見了。大太陽底下,芸娘還是那荏弱規矩的模樣,不太尖的瓜子臉,顯得幾分楚楚可憐。

月貞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這時芸娘也搭腔勸兩句,“鶴年,你叫他們先回去,什麼事交代給他們。”

月貞暗想,芸娘也開了口,她不開口,顯得她不近人情,或者心裏有鬼似的。便也說:“鶴年,多留兩天不好么?”

那語調可憐巴巴小心翼翼,了疾不由睇她一眼,霜太太還在一邊哭。他抿抿唇,轉頭吩咐套車的小廝送眾僧先回錢塘。

霜太太一聽,把淚一揩,登時見了笑臉。趁這會好得很,又吩咐人去叫了緇宣巧蘭兩口子來,大家一齊到街上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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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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