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三)
銀河清淺,星斗斑斕,月亮發散着銀灰的光,與白絹燈籠散出的光冷成一片。
為治喪答謝鄉親,李家還在主街搭了個戲檯子,請了一班崑山腔小戲在那裏唱。廂坊不大,在老宅子裏也似有絲絲縷縷的蘇笛腔調,隨風入堂。
二老太爺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叫晁老管家知會了琴太太一聲,兩個領著兒子將幾位尊長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勸勸了疾,拉着他歸到自己房內,打發了丫頭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淚。
了疾吹了燈籠,跟到對過坐着,卻不說話。霜太太哭一陣,覺得無趣,便搵幹了眼淚,把二老爺搬出來,“你父親剛來信,一是問喪事,二就是問你的事情。你父親跟我的意思是一樣的,也要你還俗歸家。你不聽我的話,難道連他的話也不聽?”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顯得態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親不該再為我的事掛心。”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親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來,認真讀兩年書,跟着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謀個官當。我知道你不愛做生意,難道做官還不合你的意?”
聽聲音又要哭起來。
“母親。”了疾嘆着喊了聲,頓了頓,又說:“母親,我出家修行,並不單是為我,您是清楚的。”
說得霜太太臉色微變,一滴淚珠掛腮上,像銀釭上凝固的蠟珠。她把淚漬慢條條地蘸干,聲音漸漸委頓下去,“我知道你是為我,是我帶累的你。”
卻在一個轉瞬間,底氣又提上來,“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京的那個四姨娘生了個兒子,這話我連你大哥都沒說,只告訴你。正月里的事情,你父親還叫這頭預備着,說等明年那孩子足歲,要帶回來拜見祖宗。”
了疾額心暗結,有些不耐煩,“回來就回來吧,您是正頭太太,他們妨礙不了您什麼。”
話雖如此,可正頭太太又如何,她的丈夫還是給人瓜分了,連個骨頭也沒給她留下,只留給她無盡的空虛和家業。這是前車之鑒。
家業如今也未必能全盤保住,霜太太心裏如臨大敵。她急道:“你說得簡單,本來好好的,隨他在北京如何,留下這些東西,終歸都是你和你大哥的。現在好了,又生個討債鬼出來,還得來分你們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撥動持珠,“我是出家人,錢財不過身外物,母親不必替我捨不得。”
慪得霜太太一口氣提上來,又是瀾瀾眼淚,“你這話是人說的么?是人說的么?!我是為誰,還不是為你們!我花得了幾個錢?”
她的確花不了幾個錢,再奢靡也是有數的。可自己的東西,再不稀罕,要拱手讓人,怎麼也捨不得。
她撲在炕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單為這事情實在犯不着,一把年紀的人了,就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不過是逮着一個哭的由頭,她知道了疾理解她的苦。緇宣雖然也是她的兒子,但他終歸是男人,在男人的陣營里。了疾則有不同,他是塵外人,不在任何一個陣營。
了疾卻也無可奈何,只等她哭得舒心了些,還是硬了硬心腸,微笑着問:“那你們商議着給貞大嫂子過繼子嗣的事,又是為誰呢?”
霜太太把哭濕的帕子折一折,說得想當然,“自然是為她好,她一個寡婦家,無兒無女的,百年之後如何?總不能靠你霖二哥兒子,侄子哪有兒子靠得住?”
“你們要真是為她好,就送她回家去。她和大哥雖然行了禮,到底沒有夫妻之實,何必將她套死在李家。”
聞言,霜太太顧不上眼淚了,肉圓的臉一擠,拉出個富貴繁榮的笑臉,“干我什麼事?是你姨媽的意思,我不過幫着說兩句話。你姨媽才捨不得放她,她要留她做個活字招牌。”
“什麼招牌?”
霜太太避而不答,神秘兮兮地笑着。余淚給蠟炬熏幹了,又露出那雙有些軟弱與哀怨的眼,“況且就是放了她回去,她家裏肯要?原本就是八字不好砸在手裏的。好容易嫁到我們這宗人家,她哥哥嫂嫂想好處還想不及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接她回去,又叫她嫁誰呢?就是不嫌她二嫁,誰又嫌自己命長?新婚之夜,還沒挨着身,就把丈夫剋死了。”
了疾只得默默立起身來。
霜太太見他要走,忙一把拽住,“方才說的事,你仔細想想。就是你不爭不搶,也當是為了娘。你父親早把我忘了,你要是丟下這些家私不要,豈不是白分給人?我怎的咽得下這口氣!”
她那股氣喘在腹內十幾年,早釀成了怨念。她把兩隻眼睛向上可憐兮兮地扇動着,裏頭關着陰魂。
然而了疾還是佛心不動,漠然抽出手走了。她的漫長枯寂的夜又來了,無聲地將人分屍。
夜是不同的,屋裏孤燈難明,屋外卻是一輪圓月,地上清輝亮堂堂的,連燈籠也不必點。霜太太怨歸怨,還是心疼兒子,硬叫了疾提了個食盒回去。
了疾待要尋個下人給他吃,一路沒撞見人,走回院裏來,恰聽見窸窸窣窣地翻騰聲。
悄然走到中間那扇洞門後頭看,原來是月貞與珠嫂子兩個打着燈籠在裏頭小院翻牆根,大概是丟了東西。
牆根下蕙草叢生,珠嫂子一面躬着腰翻,一面咕噥,“是滾到這裏來了?”
月貞也躬着腰,提着燈籠扒草縫,“就是啊。我才剛握在手裏正要咬,不想哪裏跳出來只野貓,嚇得我將饃饃一丟,瞧着是丟到這裏的。”
“大約是給貓兒叼去吃了。”珠嫂子彎得腰酸,抻起來捶一捶,“算了吧,就找到了還能吃?屋裏有新鮮果子,你將就着吃那個吧,睡一覺起來,明早吃早飯。”
偏月貞餓的時候是吃鮮果胃裏便泛酸,只想饃饃面果子白飯吃。這會廚房鎖上了,要吃的就得驚動人,又怕底下人抱怨。
她那一臉苦相,比黃蓮還苦。珠嫂子稍稍揚着聲道:“那就吩咐人做吃的來,抱怨就叫他抱怨去,橫豎住不了多少日子咱們就要回錢塘了。”
正有些拿不定主意,倏聞洞門外兩聲咳嗽,月貞回身舉起燈籠,照見是了疾站在那裏,將手裏的食盒提一提,“大嫂,來,有飯吃。”
月貞大氣一喘,笑着向月亮拜了拜,“阿彌陀佛,真是我的活菩薩!”
旋即笑嘻嘻地將燈籠塞給珠嫂子,吩咐她自己鋪床先睡,跳着腳蹦到洞門外頭去了。
屋裏燈影昏昏,了疾將食盒擱在四方桌上,一一擺出些精緻素齋,另點了盞燈擺在當中,請月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慣?”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精巧,一樣釀豆腐活做成了東坡肉的樣子。月貞哪還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扒了口稀飯。抬眼對了疾一笑,“霜太太給你預備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緊。”
“大嫂席上沒吃飽?”
月貞連着大啖大嚼幾回,胃裏的痙攣覺得好了些,得空擱下碗,改得細嚼慢咽,“那席上哪裏吃得飽?你大哥才剛入土沒幾天,我就在那裏吃吃喝喝的,你們家那幫子親戚的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我?況且一會這個媳婦來說話,那個媳婦來說話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糧食。”
案上的珍珠元子湯還冒着熱滾滾的煙,了疾撥弄着持珠,望着她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煙籠着他。
望得月貞不好意思,抿到唇角有顆飯粒子。她暗暗紅着臉,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將飯粒子卷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