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耳房是緊靠着正堂的一間屋子,平日裏是值夜的女使暫時休憩的地方,以備主人家要茶要水。
故而,正堂里的動靜,耳房裏能聽得十之七八。
此刻,原本該在正堂里圓房的江華容便待在而耳房裏,去聽隔壁的動靜。
女使不明白她何苦自討苦吃,但江華容的心境極為複雜,她一面既希望今晚能成,另一面卻又不甘心看着自己的夫婿如此輕易便同旁人圓房。明明害怕聽見動靜,又害怕一點動靜也沒有。
夏夜悶的有些熱,蟬鳴陣陣,蛙聲聒噪,江華容坐立不安,便掀開了眼前桌案上的紗罩,拿起剪子去剪着噼啪的燈花,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閑。
聽了小半晌,隔壁靜悄悄的,彷彿躺下后便沒動作了。江華容眼尾微微挑着,心想這個庶妹也不過如此,果然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
好一會兒,還是沒什麼聲響,江華容正欲撂下剪子時,忽然,隔壁的拔步床猛然晃了一下。
她一驚,手中的剪子也失了力道,不小心將整個燈芯都剪斷了。
耳房倏地暗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緊接着隔壁便傳來了晃動的聲音,吱呀吱呀不絕於耳,時不時夾雜着幾聲悶沉的低喘,愈發讓人汗流浹背。
江華容盯着眼前熄滅的燈芯,整個人似乎僵住了。
一旁的女使不敢吱聲,只當沒發現江華容的異樣。
然而隔壁實在無法忽視,彷彿是風雨欲來,狂風掀起一重重巨浪擊打着礁石,將成堆的浮花盡數拍碎,又好像是瓦子裏跳胡旋舞的舞女踮起的腳尖,在加快的鼓點聲下越來越急促,越來密集……屋子裏越發熱了,女使後背已經汗透,她舔舔乾裂的唇,抬起袖子擦了擦。
再一抬頭,只見江華容仍是同先前一個模樣,怔怔的出神。
女使心生不忍,上前喚了她一聲:“娘子,天晚了,您該休息了。”
江華容生來便是伯府嫡女,何曾受到過這樣的屈辱?
聽到有人喚她,她緩緩回神,嘴唇一顫,卻忍不住捂着臉哭了起來。
耳房與正堂僅僅一牆之隔,女使沒料到她會哭出聲,慌忙伸手去捂:“娘子,哭不得啊。”
江華容一激靈,登時便止住了淚,慌張地望着冷冰冰的牆壁。
然隔壁還是察覺到了。
陸縉一貫敏銳,即便在此時也不例外。
他倏地頓住,黑暗中沉默了一息,微啞着聲音道歉:“抱歉。”
他手臂一支,一滴汗從喉結滑了下來,砸到江晚吟的頸下,江晚吟被燙的顫了一下,也跟着睜開眼,才發覺陸縉是在對她說話。
但方才哭的並不是她……
江晚吟只思索了片刻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應當是隔壁傳來的。
聽着彷彿是嫡姐。
可嫡姐,此時怎會在聽?
江晚吟耳根頓時紅透,偏過了頭,輕輕地掩飾過去:“沒事。”
陸縉撩開她貼在臉頰上的一縷長長的額發,確認她果然好的很,便不再顧忌,緊接着扣住她的雙掌往前一托,江晚吟始料不及,這回是真哭出了聲。
夜已經很深了,經過剛才那一遭,江華容儘管再委屈,再憋悶,都不敢再惹出動靜。
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沒關係,只要等事情了結后將這個庶妹除了,就不會有人知道她江華容還曾經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江華容起身推了窗子,嘈雜的蛙鳴和沸騰的蟬聲齊齊涌了進來,吹散了滿身的汗,也擋住耳邊難以忽視的聲響。
又過了三刻鐘,女使床邊的鈴鐺終於被拉動響了一下。
緊接着隔壁傳來一道略啞的聲音:“備水。”
耳房裏尷尬的沉默才終於被打破,女使連忙答應了一聲,逃也似的推了門出去。
正房裏還是暗的,但窗戶大開着,微涼的夜風徐徐的拂着床幔,等女使叫人備了熱水踏進內室的時候,房內只殘留着不多的靡靡氣息。
而陸縉已經披了衣下了榻,霜白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后隱隱露出女子半邊後背,似乎染上了一層薄汗,正伏在枕上微微顫着。
美人如玉,惹得女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下一刻一道凌厲的視線便打了過來,女使隨即低了頭,恭謹地回稟道:“世子,水已經備好了。”
陸縉淡淡嗯了一聲,轉過身對那帳子裏的人道:“你先去。”
江晚吟還記得嫡母對她說過的話,將堆在腰際的薄衾往上拉了拉,悶悶地拒絕:“我有些累,想歇一歇。”
這確實也是實話。
陸縉眼神從她雪白的肩背上掠過,眸色暗了暗,沒再強求,只吩咐女使明日叫小廚房備一些補氣血的葯。
陸縉走後,等耳邊傳來了水聲,一直背對着的江晚吟才轉過身,微微舒了口氣。
平心而論,這位姐夫樣貌與風度俱佳,時不時便會捋開她的額發,關切的看看她的狀況,便是下了榻也不忘關心她,的確極有涵養。
但這些也無法抹去他們之間天然的懸殊。
江晚吟在小娘子裏也算是勻稱適中的,到了陸縉面前,卻將將只到他的胸口。
他手掌寬厚有力,一隻便可攥住她半邊腰。至於纖長的雙臂和腿在他的雙掌之下也彷彿泥塑的一般,他微微一用力,像剪刀開合一般容易,輕易便壓到最底。
一切都差的太多,江晚吟有些后怕,她闔着眼歇了一會兒,稍稍回了力氣便叫早已等候在外頭的晴翠扶着回了自己的水雲間去。
江晚吟走的極慢,不長的一段路幾乎是挪回去的,幸好這條小路極為隱秘,否則落在有心人眼裏定然瞞不住。
然而,在江華容看來,卻只覺得她矯情。
江晚吟自然也看到了守在耳房旁的嫡姐,推開了扶着她的女使,仍是分外客氣:“不早了,阿姐還未休息嗎?”
可她一低頭,那微敞的領口下幾個鮮紅的指印愈發扎了江華容的眼。
“你……”江華容頓時生怒。
江晚吟不明白她在氣什麼,抬起頭:“怎麼了?”
也對,如今得償所願,江華容才是受益最大的人,正如母親所說,何必跟一個玩意兒計較?
她斂了情緒,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平靜:“正要休息,只是我想着你明日你便要進家塾,特來囑咐兩句,這國公府里最講規矩,德容言功,樣樣需謹慎,你這副樣子……”
她將人掃視一遍,微微皺了眉:“須得束胸,再打扮的素凈些,沒得叫旁人說輕浮。”
一旁的晴翠心生不忿,小娘子如今這模樣還不是大娘子叫人教出來的。
江晚吟忽然想起了那時隱約聽到的哭聲,總算明白了江華容這莫名的敵意是哪兒來的了。
同一個深閨怨婦有何計較的?江晚吟並不在意,只淡淡地說“知道了”。
不過這倒給江晚吟提了醒。
她是泡了那麼多的葯浴后才變成這副樣子,那江華容呢,如今看來她對陸縉的在意並不是假的,那為何——丈夫出征兩年,甚至一度傳來死訊,她不見消瘦,反倒愈發豐滿?
江晚吟多看了江華容一眼。
江華容察覺到了一絲打量,心底滑過一絲慌亂,隨口將她打發下去:“不早了,你今天也累了,休息去吧。”
江晚吟隱約察覺到嫡姐的病似乎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但她不過是為了裴時序才答應了相替,無心與她相爭,便沒深究,讓晴翠攙着回了水雲間去。
此時,披香院的正房裏,陸縉正沐浴完出來。
然等他回了房,燈亮了,榻上原本趴伏的人卻不見了。
值夜的女使上前解釋道:“世子,夫人說她尚且有些不習慣,想一個人去偏房睡。”
陸縉一言不發,當掠過那張染着血的元帕時微微一頓,並無責怪之意,只吩咐道:“收拾吧。”
等一切收拾完,天邊已經泛了白。
這一夜,三個人幾乎都徹夜未眠。
***
習慣使然,第二日陸縉仍是同往常一樣,卯時便醒了。
江華容也同所有的新婦一樣,領着女使端了熱水和帕子進來,伺候夫君洗漱。
經過了昨晚,陸縉對這個妻子印象好轉了許多。
然而當帳子一掀開,他看到那張笑吟吟的臉時,眼神卻忽然頓住。
“郎君,怎麼了?”江華容笑着遞了熱帕子過去。
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陸縉,挺鼻薄唇,領口沒有束緊,隱約看的見微聳的喉結,比之平日的拒人千里,多了一分說不出的風流。
江華容臉頰微微紅了,聲音也低下去,將擰好的熱帕子又遞了遞:“郎君,今日需去立雪堂請安,婆母還等着我們呢。”
明明這張臉同陸縉昨日初見沒什麼不同,但莫名的,陸縉卻略覺不適。
他又聞到了那股濃香的脂粉氣,香的過了頭,倒不如昨晚清清淡淡的,什麼都不用。
但這是圓房的第二日,不好落了妻子的面子,於是他什麼都沒說,只隨口嗯了一聲,接過了帕子。
更完衣,兩個人便一同去了立雪堂。
那張沾血的元帕早就被呈上去了,長公主差使人瞧了一眼,確認無誤了,對着江華容態度也和藹了不少,特特拉過了她的手安慰道:“這兩年你着實辛苦了。”
江華容自然也瞧見了那帕子,心口被猛地一紮,但臉上卻還不得不裝成含羞帶怯的模樣:“都是兒媳分內之事,哪裏算得上辛苦。”
長公主愈發滿意,從腕上褪了個鐲子替她帶上:“既圓了房,你也該注意調理調理身體,早日為二郎誕下子嗣,他祖母一直盼着呢,如今又病重,若是有了喜也好叫老人家歡喜歡喜。”
江華容心裏愈發酸的發苦,摸着腕上的玉鐲什麼都不敢說,只連聲答應:“兒媳知道了。”
交代完江華容,長公主又看向陸縉:“二郎你也是,三月後又要赴任了,到時候不好攜家眷去,趁着這段時間還在府里,你也該多同你夫人親近親近,若是這幾月便能有了子嗣就再好不過了。”
陸縉如今是長子嫡孫,自然知曉自己的責任所在,放下了茶盞也應下。
出了門,江華容小心地跟在陸縉身後,想搭話又不知該說什麼。
直到快出院子的時候,她碎步跟上去,忍不住試着問了一句:“郎君,晚膳你是否過來同用?”
陸縉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腳步一頓,暫未搭話,反倒打量了她一眼。
自兄長去后,他便是長子嫡孫,自小便養成了沉穩的性子,喜怒不外露,少年老成。
對於男女之事,他從前在軍中見的也不少。邊地風氣開放,兵士又都是壯年,夜巡時不時便能撞見野鴛鴦,甚至耐不住的兵士拉了營妓便幕天席地的作弄起來。
教養使然,那時他無波無瀾,只覺得他們如同禽獸一般野蠻。
未曾料到,輪到他時,有一日他竟會做的更過分,底下人越哭,反倒愈發極其他不為人知的一面,沉默着卻一次比一次發狠,直到她連哭也哭不出來……
的確是有些過分。
所以,他更未料到第二日妻子還會主動邀他。
陸縉略略皺了眉,覺察出一絲不對,反問道:“你昨日,不是說想歇一歇?”
江華容根本不知他們之間的約定,猛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瞬間血色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