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第三章
醫院的走廊一段又一段,人來人往都沐浴在慘白的燈光里。
住院部很乾凈,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道嗆入鼻腔,不是很難聞,但也不會讓人覺得舒服。
馬渕澪既沒有捧花也沒有提果籃,她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抽空來,前台的護士姐姐也對她印象深刻。
“馬渕小姐,你來啦。”護士小姐耳肩夾着電話,卻還是騰出空笑容燦爛。
“是啊,工作辛苦。”
馬渕澪平和地淺笑着,雙手合十朝她眨眨眼,“點了咖啡和奶茶,等會會送過來,都是你們喜歡的。不要拒絕,是感謝哦。”
護士姐姐還想說些什麼,只是電話里還有工作交代,只好噤聲嗔了馬渕澪一眼。
她笑着點頭告辭,勾着的嘴角沒有放下。
四周的溫度比其他公共場合的更高,馬渕澪只拐了一個角便到達了目的病房前。
她輕車熟路地推開門,和婉地挽了挽長發,望見病床上的人彎起眼,“婆婆,我來了。”
“小澪怎麼來了。”
馬渕婆婆眼睛不見一絲渾濁,慈愛的聲音有些驚喜,“今天不是工作日嗎?”
“我已經把工作交接了,以後就賴着你。”
馬渕澪開玩笑。
“說什麼呢。”馬渕婆婆笑罵,“我可陪不了你多久了。”
她說這話,眼裏便濕潤着含淚。
近來就寢時,她會半闔着眼躺在床上藉著微弱的光線研究手相。
她的掌心佈滿細小的手紋,彎彎曲曲地橫向排列着,代表感情、財路甚至命運。
中年喪夫就罷了,步入老年後,僅有的兩個女兒接連婚姻不順,甚至相繼病逝。
現在輪到她了,只是苦了被留下的孩子們。
要說唯一的心愿,就只是看着他們幸福。
馬渕家的女兒都有為了愛情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有着殊途同歸的悲慘下場。
在馬渕婆婆看來,她一點也不願意讓馬渕澪重蹈覆轍,哪怕一切目前看來還毫無預兆。
她不知道這種心情是不是自私的,但陳舊的觀念有時候會模糊她這份無處安放的擔憂。
馬渕婆婆招了招手,將馬渕澪喚到她的身邊。她的手溫熱、粗糙,輕拍摩挲着的時候卻像缺了油的機械,一卡一卡的。
“小澪啊,我是看着孝支長大的,那個孩子——”
馬渕婆婆頓了頓,思索道,“看着像白開水,沒什麼味道,但是滾燙的。”
“說的什麼話。”馬渕澪笑容不變。
應該是要說更多的話來堅定信念,馬渕婆婆又和之前一樣說了很多關於鄰居菅原家大孫子的事情。
馬渕澪默默地聽着,也不討厭,只給老人家遞水潤喉。
馬渕婆婆就着外孫女的手喝了口水,看着她的眼睛,“小澪,你會怪我嗎?”
怪什麼呢?
怪她虛弱着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嘟囔着希望馬渕澪幸福;還是怪她在馬渕澪動搖的時候提出要為她介紹一個她覺得極好的男孩?
只能說,如果拒絕,馬渕澪可以沉默,可以裝傻,而不是雷厲風行地拋棄一切回來。
馬渕澪垂下眼眸,柔順的直發順着動作輕微地落在衣袖上。她臉上不見一絲勉強,溫柔得像隨風搖曳的蘭花,幽雅靜謐。
“當然不會。”她捻了捻馬渕婆婆的被子,“你想的太多了,我只是奮鬥累了,提前回來養老過輕鬆日子的。”
“是,你說的是。”馬渕婆婆鬆了口氣,“感情也是啊,現在都是自由戀愛,不合適就分手,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啊。”馬渕澪笑道,“所以合適的話,我覺得結婚也很好,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愛瞎操心。”
“你個孩子,沒大沒小。”
馬渕婆婆又笑罵,總歸是沒有再難過。
馬渕澪有和表哥田中陽一一起請鐘點護工,而還在念高中的馬渕洸來的最勤,表心意。
剛出門,馬渕澪就松下有些掛累了的嘴角。黑色不吉利,所以今天的她套了件酒紅色的毛呢大衣,長至大腿根部。
同齡的職場女性都喜歡再在脖間圍一條絲巾,彰顯成熟的魅力與品味。她的話,比較習慣什麼都不掛。
外套的領口低低地敞開,纖弱白皙的脖頸乾淨地顯露着,仔細看的話,皮膚因接觸到一絲寒意而起了粉色的小疙瘩。
房門在身後“啪嗒”闔上。莫名的,馬渕澪升起了點恍惚的倦意,可能真的是最近疲勞過度了。
厚跟的高筒靴在瓷磚地面輕踩着,發出叮叮咚咚的奇妙聲響,很有實感,這讓馬渕澪神緒有些回籠。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一層走廊盡頭剛好有一間吸煙室。
她雙手插兜,摩挲着金屬的打火機。邊壁有稜有角,觸感冰涼。掌心掂了掂重量,又將四四方方的小東西經虎口處轉了轉,她也走到了專室的門口。
開了門,馬渕澪總覺得最近發生的事有些超出自己的預想範圍。
不管是剛剛在松雪集的房間,還是此刻的現在。
裏面有人了,居然還是個熟人。
金色的頭髮略長,被鬆鬆垮垮地扎在腦後,但也在額前留下些許。
遮蓋下來的髮絲零亂垂落,看不太清全臉,只能感覺到有雙慵懶的眼抬起望來,沒什麼情緒。
馬渕澪猶記得這人是不抽煙的,而他果然手裏拿着的也是與場景無關的咖啡,正貼在嘴唇前,要喝不喝的淡泊模樣。
山口賢二啊,冤家路窄。
馬渕澪想了想,有點麻煩,還是走吧。
習慣把情緒都吞在肚子裏的山口賢二表情沒變化,眼皮卻跳了好幾下。
大概所有最熟悉的陌生人都有這種默契,山口賢二抬手將速溶咖啡像舉杯般晃了晃,指節修長,依稀可見青筋。
“好久不見。”
這話像是戳到了哪個點,他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緊接着,眸子壓下,眼尾勾起,染出曖昧不清的色彩。他嘴中像含了口甜水般,黏稠地喚了聲,“澪。”
真是。
流年不利。
馬渕澪此時的眼眸黑且沉,冷淡地點燃了一支煙,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
紅唇輕咬,很快將煙嘴印出痕迹。
她眯了眯眼,輕呵了聲,吐氣的呼聲漂浮着,煙熏裊裊。
“山賢你,要不要和我結婚?”
***
要說真正的美味,饕餮都深諳酒香不怕巷子深。日本也是如此,傳承下來的老店大多喜歡藏在民宿里,來往的食客也大多是熟人。
工作后,菅原孝支和澤村大地一行人還是經常來烏野高中附近的食屋。
彷彿是解開社會封印大門的神奇之地,菅原孝支一拉開木門,這四方食堂間的談笑便滿溢了出來。
“哇——哦。”
菅原孝支縮了縮脖子,發出驚嘆,不知是冷的,還是感慨的。
“好香。”澤村大地弓着腰,在旁邊補充上。
“好!”菅原孝支一巴掌拍在東峰旭的背上,咧開嘴大笑,“今天大家好久不見了!旭你請客吧!”
東峰旭冷不丁被拍得一踉蹌,表情從齜牙咧嘴變得惶恐,“為什麼是——”
澤村大地:“贊成。”
影山飛雄頷首,“打擾了。”
田中龍之介和日向翔陽互相攔着肩膀,像喝高了的大叔般歡呼,“謝謝旭學長!”
“……”東峰旭掏出錢包,苦着臉跟着眾人進屋。
屋內煙熏繚繞,比起熟食的味道,撲面而來的是市井的人生百味。
幾人脫鞋坐上榻,作為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學長,菅原孝支熟練地為眾人點上喜好的食物,又添了點今日限定。
除絕行為體貼外,性格倒是隨着年紀的增長而越來越外向。
菅原孝支銀色的短髮蜷曲,但比起學生時代更短,襯得一雙眼睛精神明亮,濃眉星目,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他剝了幾個毛豆放進嘴裏咀嚼,“話說,你們兩個這次呆多久?”
“比賽剛結束,會有幾個月的假期。”
影山飛雄學着菅原孝支的模樣用手掰着毛豆,一板一眼地認真回答。
澤村大地正磨着木筷的碎屑,見狀默了默,有些哭笑不得,“影山,你直接夾着吃吧,別學阿菅那傢伙的小學生習慣。”
“哦。”影山飛雄隨即放下,扯了張紙巾仔細地擦了擦手。
“喂!大地!你剛剛說了超過分的話吧!”
“哈哈哈哈。”田中龍之介大聲嘲笑,還誇張地擦了擦眼角的水珠,“說起來,阿菅學長的襪子也很可愛啊!”
話音落下,眾人不自覺地朝着菅原孝支的腳上望去。
襪子的腳趾前半處有兩個圓圓的小黑點,配上縫隙處的一道小弧,是很明顯的熊貓臉。
“哇,真的耶。”日向翔陽感慨,“我見我妹妹小時候穿過!”
田中龍之介抬起筷子面向他,“對吧對吧!”
“工作需要啦——!”
菅原孝支哭笑不得,轉頭又怒不可遏地衝著田中龍之介一口氣不換地噴。
“田中你別以為你現在和清水結婚還有頭髮了就可以這麼說我!”
“這到底是在戳別人的痛處還是在道喜啊……”
幾人又混不吝地互相揭短調侃。
氣氛正融洽,菜點也一小盤一小盤端上了桌。
澤村大地喝了口酒,突然想到了什麼。
“說起來,阿菅你最近是不是有新的接觸對象了。”
“欸?”東峰旭懵了懵,“阿菅不是很久沒相親了嗎?”
說到這個話題,大家都有點八卦。
菅原孝支臉僵了僵,有些不自在地嘟囔,“是有啦,但是對方好像還沒決定好見不見我……”
澤村大地揶揄,“那你呢?”
“我——?”菅原孝支可能酒勁有點上頭,打了個嗝,臉頰有些坨紅。
他手肘撐在桌面,臉貼着袖子汲取點冷意降溫。
“要是女孩子決定見我,我會很榮幸啦。但是不要的話,我覺得一個人也挺好的。”
這話的音量和方才相比略有些低,氣氛安靜了一下。
菅原孝支像是猛地驚醒,趕忙擺着手提聲,“哎呀,你們幾個自己的事兒都沒影呢!快吃快吃——”
是有點不一樣。
菅原孝支的家裏很急,偏偏相一個失敗一個,也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導致哪怕是樂觀如菅原,現在都有點泄氣得自我懷疑。
大家看在眼裏,也有點暗暗擔心。
田中龍之介偏側過身,攏起手掌湊在澤村大地耳畔悄聲問道,“對方是誰啊?不然我提前去打聽一下。”
澤村大地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唇,“他鄰居,馬渕家。”
“嚯——!”
田中龍之介聞言,因為過於興奮拍案而起。
望着大家一臉懵逼的神情,他湊到菅原孝支的身邊擠眉弄眼,“阿菅學長!馬渕家我了解啊!沾親帶故的!”
剛告密就被戳破的澤村大地:“……”
菅原孝支:“……”
菅原孝支心累:“你覺得我鄰居家我會不了解嗎?”
“才不是這個!”田中龍之介晃了晃手,瞪大了有些兇狠的眼睛,“你只是了解家庭情況,但你肯定打聽不到澪姐的情況!”
“澪姐?”影山飛雄有點好奇,“為什麼?”
“哼哼哼。”
田中龍之介賣了個關子,被菅原孝支抽了幾下后趕忙吐露內情。
“咳,馬渕家有個嬸是嫁給我親戚的,我和堂哥田中陽一關係還不錯,後來就認識了澪姐。”
“澪姐她,”田中龍之介張了張嘴,感覺解釋起來有點複雜,又撓了撓頭。
“總之馬渕是她外祖家,她超級酷!十八歲就離家出走去東京了!後來念了學部之後又深造了大學部,我記得現在是在東京超有名的XX出版社當漫畫編輯——”
“是XXX的責任編輯馬渕澪嗎?!”
日向翔陽突然興奮,“我想起來了!我看這本漫畫的時候見過這個名字!”
“對對對!”
東峰旭感慨,“好厲害。”
影山飛雄點頭,“是啊。”
“那——”菅原孝支無奈地笑了笑,“應該是不會對我有興趣的吧。”
今夜的菅原孝支彷彿成了氣氛殺手,眾人又是一默。
田中龍之介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你在說什麼呢阿菅學長!怎麼可以這麼沒有信心!你知道女人最討厭什麼樣嗎——”
“就是沒有幹勁,有困難直接放棄的樣子!”
田中龍之介握着拳頭,眼裏是滿滿的篤定,“阿菅學長!我都能追到學姐!你也可以!”
“但是……”
“沒有但是!”
“我是說——”
“不要是說!”
不斷被打斷的菅原孝支崩潰,“拜託!我們還不認識啊!”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田中龍之介尷尬地坐了回去。
倒是全程旁聽的澤村大地淡定地又倒了杯酒,問到關鍵問題,“馬渕小姐長什麼樣?性格如何?”
“超級漂亮!”田中龍之介趕忙借題回答,“超級溫柔!”
影山飛雄:“和清水學姐比呢?”
田中龍之介:“……”突然卡殼。
田中龍之介扭曲着表情,給影山飛雄狠狠倒酒,壓低聲音威脅,“影山,不想說話的時候就喝酒吧。”
影山飛雄:“?謝謝。”
田中龍之介的手抖了抖:“……”
眾人又是笑作一片,恢復了方才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