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第十四章
菅原孝支不是沒有在這麼晚出門過，但沒有在這麼晚去過異性的家裏。
他手裏提着袋子，是那種商鋪滿贈的沒有圖案的四方麻袋，粗提繩很結實，沉甸甸的重量並沒有讓掌心有過多的勒感。
夜色沉沉，籠罩着綠化帶的高樹。菅原孝支抬起頭，他大概知道馬渕澪家是哪個位置。
路邊的樹林和灌木密集交織，黝黑的樹梢輕輕摩挲着佈滿繁星的夜空，微微顫動着，使人頓生涼意。
從那半掩半藏的陽台射出的光亮，被溫柔暗夜撕裂成破碎的光點溶入夜色。
菅原孝支揉了揉凌亂的短髮，沒什麼意味地吐出一口氣。事實上，他的心情很平靜，遠沒有臆想中的那麼緊張。
待進到公寓的大廳，暖氣便徹底將寒冷全都隔絕在了門外。
菅原孝支感覺渾身的寒意在瞬間融化，若有若無地，混在周身的冷氣像凝結成了水一般，有些黏人。
除了守夜室，周圍寂靜無人，就顯得明亮燈光下的那個存在那麼顯眼。
不遠處，馬渕澪正坐在沙發上，她頭髮很隨意地披在肩頭再挽了個馬尾，沒有了白天的精緻柔順，只剩隨意慵懶。
但這沒有摒棄她的美麗，縴手微微攏着的卡其色針織衫遮掩着凹凸有致的身體。濃密的睫毛斂起投下一片陰影，令眼周都顯得更加深邃。
似乎若有所察，她懶散地掀眸，眸色是少見的純黑色，不見一絲混沌與惺忪。
那雙清澈但望不到底的眼睛並沒有第一時間顯露情緒，只是像勾子一樣彎了彎，透露出來的光彩安靜地揉捻了一下他的心。
菅原孝支愣了一下，對方也已經站了起來。
馬渕澪朝着他緩慢地走了幾步，菅原孝支才發現她正穿着露腳趾的拖鞋。
雖然提前知道她是從被窩裏出來的，順着起身動作而滑落至膝蓋的睡裙顯得沒那麼奇怪。
光潔的小腿，纖細的腳踝，菅原孝支也只是無可避免地遠看了一眼，就不小心看了全。
但，他還是無可避免地輕皺了下眉。
馬渕澪腳上的拖鞋依然是秋冬款，鞋面毛絨絨的又不失時尚感。
出露在空氣里的腳趾圓潤，趾甲殷紅，腕秀、踝翹，細嫩白皙的腳每一處都漂亮得會滿足特殊癖好的點。
菅原孝支全然沒有這種癖好，他只是覺得，這樣會很凍，而且馬渕澪本來就很體寒的樣子。
介於一種天然的直覺，菅原孝支不會把這種想法當作勸解直說出來，甚至連表情都克制住沒有異樣。
他完全都沒有想過馬渕澪可能是在勾引他，而馬渕澪也把他從頭到尾，細微的變化收在了眼底。
她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把外套收得更緊，在菅原孝支一步遠的地方停下。
馬渕澪是不用仰視菅原孝支的，哪怕他比她高一些。
但她微微收了顎，將耳邊的髮絲別到了後邊，抬眉看他。這是一個有點弱勢的眼神，專註得讓眼皮褶皺更深，濕潤如剪水，充滿了信任與溫柔。
“抱歉，讓你為難了。”
馬渕澪承認她用了點被發現也無傷大雅的小女生心機，但她突然感覺菅原孝支壓根察覺不出來。
但是直觀的美麗還是讓菅原孝支感受到了衝擊，他無奈地搖頭，“如果不親眼來看你，我也不會安心的。”
菅原孝支表現的無奈並不是嫌麻煩，而是真的像是始終繃著的一根線忽地鬆懈。
馬渕澪的心飄漾了一下，最後還是紋絲不動。她垂了下眸，盯着菅原孝支手上的袋子若有所思道，“嗯？這是……”
“啊。”菅原孝支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奔波而來的青年不見一絲疲憊，明眸皓齒，笑得還是潤朗清暉，“這是給你的。”
馬渕澪適時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菅原孝支就朝她眨眨眼，“可能是能讓你高興的東西。”
好吧，馬渕澪可恥地激動了一下，不過理智判斷告訴她，肯定是正經的東西。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馬渕澪對菅原孝支形容她是太陽的比喻其實有點高興，而他在她心裏彷彿是月亮。
可能月亮本身不會發光，但是溫柔、寧靜，是一種沒有攻擊性的善意。
既是家人精挑細選過的，又是她本人初步考察過的，馬渕澪不會前腳把人騙進了家，後腳又生出多餘的戒備。
但菅原孝支主動把自己很謹慎地放到了朋友的位置上，馬渕澪甚至在他身上沒有看到上次見面青澀的絲毫遺留。
說不清是慶幸還是遺憾，她還是帶着人回了家。
不過她確實隨意多了，畢竟媚眼都拋給瞎子看了。
室內關閉了空調，已經由冰涼侵蝕成了半個冰窟。菅原孝支在馬渕澪面色不變地去重開時，忍不住問道，“沒裝地暖嗎？”
馬渕澪指尖停頓住，偏頭想了想，“暫時應該不用，太折騰。”
“為什麼？”菅原孝支把東西放到地板上，伸手支着牆在玄關脫鞋。
“因為——”
馬渕澪走到了他的面前，把均碼拖鞋擺到地板上，是不一樣的全包腳款。
她彎腰湊近時壓住了胸口處，但纖細的鎖骨還是白皙得晃眼。
距離很近，鼻尖是若有若無的清香，菅原孝支微微睜大眼，視線仰望追隨着她，映入眼帘的嘴角勾得又柔又妖，粉唇一張一合，“我還要買婚房。”
“——！”
菅原孝支大腦空白了一下，他沒忍住愕然的眼神，趕忙遮掩性地輕咳了幾聲，結果真的被口水嗆到反應激烈。
室內的溫度開始升高，菅原孝支厚重的棉服就讓他產生了一些窒息感。他沒辦法騙自己是空調製熱能力太好，腎上腺素的分泌一定又讓他紅了臉。
“來。”
柔荑般的素手將水杯遞至眼前，液體半滿沒有晃蕩，穩穩懸空着逐漸抹平了漣漪。
菅原孝支鬆了松慌亂，暗嘆着想伸手接過。
但他忘了他前幾秒還在劇烈地咳嗽，甚至不自覺半蹲了身體。
凌冽的香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環繞了他，脊背上輕柔的力道安撫地拍了幾拍。
菅原孝支還沒有握住杯，杯口就貼在了他的唇瓣上，下意識地開口、含住、吞咽。
幾番清水灌喉，咳嗽的異物感連同剛剛的失態心情都瞬間平復了不少。
菅原孝支想張口道謝，卻突然恍悟剛剛他居然是就着馬渕澪的手喝的！
青年驀地瞪大了雙眼，道謝的話想變成冒昧的道歉，只是主人公已經帶着空水杯轉去了吧枱，身影淡定到漠然，像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瞬間讓他把話又咽了回去。
他又想咳嗽了。
時機錯失，菅原孝支只能快速換好鞋，畢恭畢敬地道，“打擾了。”
馬渕澪正在洗杯子，似笑非笑地抬頭瞥了他一眼。
菅原孝支覺得更拘謹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如臨大敵什麼。
“那個，小澪。”菅原孝支努力讓自己顯得沒那麼僵硬，走到了沙發坐下，只是說的話怎麼聽怎麼乾巴巴，“你怎麼會想到買婚房？”
急速的流水發出簌簌的響聲，馬渕澪漫不經心地回道，“結婚不用買婚房嗎？”
幸好這個角度，雙方都不能很好看清表情，菅原孝支只要讓自己說話更加鎮靜就好了。
“我覺得婚房應該是男方買比較好吧？”
“欸，為什麼？”馬渕澪關了水龍頭，用干毛巾仔細地擦着手，聲音聽不出情緒，“阿菅也覺得結婚還是應該男方出錢，女方出力嗎？”
“不是。”菅原孝支總覺得空氣莫名的燥熱，但他很願意適應馬渕澪的溫度，“我覺得作為婚前財產買比較划算。”
這話讓馬渕澪心裏的感覺有點怪。
不是說菅原孝支不像精明的人，而是，他倆之間的關係，他這麼勸她，就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新奇。
或許，他是怎麼看待未來的呢？
“你是在勸我提前做好財產公證嗎？”
馬渕澪懶洋洋地撐住了下巴，想了想，“婚前協議，確實是個好主意。”
菅原孝支一時沒有說話，他突然陷入了一種沉靜的氛圍，讓他擱在膝蓋的兩隻手不自覺地開始互相摩挲。
馬渕澪在他的身邊坐下，注意到他的反應挑了挑眉，“在想什麼？”
“啊。”菅原孝支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道，“在想我有多少錢。”
話音落下，他就想咬舌頭。
馬渕澪失笑，“阿菅老師，你還當真了。”
菅原孝支倏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又轉了回去。他溫和地低笑了一下，沒有多說話。
莫名地，馬渕澪似乎看出了他眼底里的點點黯淡，好像連周身的氣息都失落了些，像只被陰雨淋濕的小狗。
她抿了抿唇，按下了心裏的情緒。
其實這個時候她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再轉移一個話題，相信溫柔的菅原老師會很自然地順着梯子而下。
但是她不想。
馬渕澪笑了笑，她橫着身向菅原孝支挪移了幾下。沒等菅原孝支感到不自在地反應，她睡裙的布料就和長褲輕輕貼合上，皮膚隔着布料也仍舊是溫熱的。
菅原孝支被驟然縮短的距離嚇到了，他本就覺得空氣過熱，大腿的溫度更像是燙傷了他。
一瞬間，思緒凌亂地結成一張網，越網越緊，直達心臟。
偏生，前後從生疏到熟悉不到幾分鐘的清香又撲鼻而來，手背被垂落的發梢摩挲得刺癢。
馬渕澪湊在他的耳邊輕輕道，“沒關係，我有的是錢。”
心臟猛地抽搐，一陣隱隱作痛之後，方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