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第十三章
馬渕澪在很長的時間裏都失眠。
當焦慮變成一種習慣,就能坦然得多。
安靜地、麻木地等待一種感覺,一種朦朧睡意的醞釀。
她不睡枕頭,常年的卧桌工作讓頸椎提前生了病。生硬硬地直躺着,有種像屍體的不適。
馬渕澪撐起身,踢踏着拖鞋走到落地窗邊的靠椅坐下。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整晚整晚不知疲倦明亮着的路燈,星星點點串結成虛假的喧鬧。
仙台到底不比大城市,公路上的車只有稀稀拉拉的少數,連沉溺夜生活的行人都很少看到。
自上而下視角里的街道景色和少年時的完全不同,那時候記憶的畫面又矮又淺,看到的也總只是一小片。
好像是以前好一點,因為一小片就很快樂,而現在看得多了,不僅覺得厭煩,還徒生起了悲哀。
馬渕澪眼眶開始發酸,生理性的。
她眨眨眼,又起身走到吧枱安靜地倒了一杯溫水。液體溫柔潤過喉,馬渕澪覺得自己的情緒平穩多了,可還是悶。
想了想,馬渕澪看了眼手機里的時間。
12:03
不算很晚。她給山口賢二打了個電話。
正在醫院值班的山口賢二接的很快,“喂?”
安靜的背景里,愈粗愈重的呼吸聲聽得分明。
他頓了頓,突然福至心靈,大概猜到什麼情況,語氣溫和道,“怎麼了,澪?”
“山賢,我覺得我現在很不好。”
馬渕澪聲音少見的沉悶,她緊閉着眼,空閑着的手無法控制地死死拽住髮根,彷彿疼痛才能夠讓她清醒一些。
“你——”
馬渕澪的話頭才剛準備打開,下一秒失手將玻璃杯打翻碰倒,撞擊在地板上發出炸裂的聲音。
而這樣驚心動魄的聲響,卻一瞬間又讓馬渕澪清醒了過來。
“澪?!”
馬渕澪怔了好一會兒,被電話里山口賢二的焦急聲拽回了神。她嘴唇微啟,囁嚅了一下,最終還是道,“沒事了,好多了。”
對面沉默了半晌,問,“你真的不用來醫院一趟?”
馬渕澪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恢復了正常的語氣,有些疲倦地開起玩笑,“幸虧你連前女友的號碼都接,謝謝,我現在沒事了。”
山口賢二無語,“好歹人命關天,你打電話來准沒好事。病理性抑鬱症是要長期控制的,你是不是以前階段治療沒有按時吃藥?”
怎麼聽着這麼像罵人呢。
馬渕澪挑了挑眉,“我吃了啊,就是好不全。”
“你什麼時候有空。”山口賢二低沉的聲音有些嚴肅,“我給你約一個快成為權威的心理醫生,最近才轉到我們醫院的。”
馬渕澪沒有拒絕,“哪個醫生?”
“真島太一。”
這個名字威力太大,馬渕澪聞言嚇了一跳,幸好她現在忙着打電話沒有收拾一地狼藉,不然很容易因為手抖而受傷。
山口賢二說了什麼?從一個前男友口中聽到他引薦另一個前男友的概率有多大呢?
“這個真島醫生啊。”馬渕澪低頭蜷了蜷腳趾,沉吟着慢慢道,“是我的初戀,這不好吧。”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山口賢二停頓了好久,咬牙切齒,“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尷尬的不是你是吧?”
“別這樣。”馬渕澪試圖和他講道理,“他早就結婚了,現在估計娃都能跑了。”
山口賢二冷笑,“你能不自戀嗎?”
“……我也沒說你吃醋了吧?”
“……”山口賢二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到底不是以前那個被噎到就輕易黑臉回噴的自己。
他沒多問別的,只以醫生的專業態度詢問了一番馬渕澪的身體感知狀況。
判斷結果可觀,他也已經恢復了冷靜,囑咐道,“最好還是明天來醫院再檢查一下,這個年紀了,小毛病也不少。少個病因,少一份危險。”
“謝謝啊。”馬渕澪姿態愈發坦然,“下周吧,明天我有約會了。”
“……你約會對象知道你約會前夕還給前男友打電話嗎?”
純粹的吐槽而已,馬渕澪聽得出來。
她低笑了一聲,如石子擲入靜湖將空氣激蕩起波瀾,清脆,悅耳。
“你說的對,我會向他報備的。你不會吃醋,他會啊。”
“……給我滾。”
馬渕澪沒理破碎的玻璃,她腳步雀躍地進了浴室開了燈。
巨大的鏡子裏映着她的面容,黑髮投下陰影,臉頰緋紅,嘴唇朱殷,嬌艷得如同一朵盛放的玫瑰。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剛剛已經平靜下來了,聽了山口賢二的話,想到了明天,想到了菅原孝支,心就砰砰直跳。
夜晚,黑暗,總是會將隱藏着的東西無限放大。
她不自覺將掌心捂在了心口處,從這個源頭向四肢逐漸瀰漫了不知名的力量,直至匯聚在大腦,開始喚醒她、指揮她。
屬於馬渕澪任性妄為的一面,她好像真的壓抑了不知道多久了。腦中的聲音不斷地叫囂着,將那份衝動呼之欲出。
她、好想見到菅原孝支。
現在、立刻、馬上,去見他。
她的脆弱,她的悲哀,她的痛苦,她都有熬着了。現在她依舊壓抑住了,把見到他當作獎勵為什麼不行呢?
她現在不是一個人。
他是喜歡她的,對吧?
他們的交往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不是嗎?
他那麼好的人,他一定會理解她的吧?一定會救她的吧?
馬渕澪的思緒就像心跳一樣不斷上下波動着,眼眸黢黑,一眨不眨地撥通了那個電話。她覺得此時的狀態像是飄着,輕快又有點不真實。
電話嘟了好幾聲,馬渕澪想,菅原孝支是不是已經睡下了?老師的作息都是很健康的吧。
只用一分鐘一半的一半,一共十五秒。
馬渕澪的血便重新冷了下來,昏暗裏的她鬆弛了表情。
理智和冷氣一樣涼,後者不講道理地鑽入毛孔,前者一點一滴地緩慢回歸。
總歸都是涼。
皮膚涼,心裏也涼。
好怪,她在幹什麼啊。
嘟,“喂?”
剛起床的聲音本就低沉,經過電話的處理變得更模糊。菅原孝支迷迷糊糊的聲音有種粘稠的溫柔,“怎麼了,澪?”
睡醒時的反應是最真實的,沒有質問,沒有反感,只有下意識的擔憂,還有淺淡的、欣喜?
和山口賢二接電話時一樣的開場,卻給馬渕澪帶來不一樣的感受,一種漂泊到了岸邊的安全感。
馬渕澪正準備開口,菅原孝支像是正在起身,被子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大概是沒有得到回答,他不自覺用鼻音疑惑着“嗯”了聲,上揚的,性感得像在喘/息,激得馬渕澪頭皮發麻了一下。
“嗚。”
就像是獨自摔倒的孩童,明明可以淡然地拍拍褲子獨立站起,在被人詢問“痛不痛”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
馬渕澪哽咽了幾聲,小聲着抽泣着,“阿菅,我做噩夢了。”
語氣委屈,但含着女性嬌柔的甜。
感謝戀愛經驗,讓她學會怎麼哭得讓對方心疼又不會過分擔憂。
而且,她是真的有點委屈。
菅原孝支懵了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過來。他很有安慰人的經驗,但如果對象換成喜歡的女孩子的話,他還是卡殼了一下,“澪、澪,開燈了嗎?”
這個時候,就絕對不能問夢到了什麼,以免回憶起噩夢的內容。
馬渕澪窩在床里,抱着手機貼在耳畔,低低地應了聲,“嗯。”
“別害怕,我在呢。”菅原孝支放緩聲調,溫聲哄着,“再過……個位數的小時,我們就能見到了。”
“我現在就想見你可以嗎?”
馬渕澪邊吸鼻子邊輕聲道,“我夢到小時候被關在沒有窗戶的雜物間裏了,門外是我爸媽在吵架。他們吵得好凶,他們還忘了把我關在裏面了,特別黑……”
說著說著,馬渕澪覺得自己的眼淚也有點真實情感了。
“後來他們終於離婚了,我長大了,我以為我能解脫了。我去看媽媽,她自殺在了她住的房子裏,那個房間和以前關我的房間一樣黑。她有窗的,她明明有,但是她不想開窗,沒有窗的是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馬渕澪的哭聲消失了,只是空洞地流着眼淚,一字一頓地想要說出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澪,我去找你好嗎?我想見你。”
菅原孝支一直沉默地傾聽着,突然溫柔地打斷了她。
“你知道嗎,我現在住的地方有一個花園,我種了向日葵,等來年春天你就能看到滿滿的金黃色。它們的腦袋總是追着太陽跑,像獃頭鵝一樣,很可愛。”
馬渕澪停頓了半晌,像是在回味,也像是在消化。說出的話有種故意找茬味道,“有我可愛嗎?”
“當然沒有,大概也就是我那麼可愛吧。”菅原孝支聲音里含着笑意。
“噗。”
馬渕澪破涕而笑,“那也足夠可愛了。”
“嗯。”
菅原孝支坦然地應了,好像對於被形容可愛接受十分良好。
他緊接著說,“那我是可愛的向日葵,澪就是太陽。”
馬渕澪笑得更清朗,“那剛剛說想見我是隨口說的嗎?”
“當然不是。”
菅原孝支斬釘截鐵,也終於有點破功。像是在糾結一般,背景聲音變得凌亂。
他唯唯諾諾地低聲道,“要不我在你家門口打地鋪吧。”
馬渕澪:“你認真的嗎……夜裏有零下十度哦。”
“那,要找24小時營業店嗎?”菅原孝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小雫總是說她太容易上頭,總愛當那個主動出擊的人,把主動權握在手裏。
這一點也不假,這一點甚至隨着對方越退,她越要靠近。
菅原孝支的態度,讓馬渕澪差點連最後的偽裝都想撕下來,想直接把這傢伙拽過來撲倒。
好歹她零星的理智尚存,努力將語氣維持得如白天一般溫柔,疑惑不解,“阿菅肯定沒什麼的吧?我家有客房啊。”
她喃喃低語,滿腔信任和依賴,好像一點哄騙的意味都沒有,“陪陪我,好嗎?”
菅原孝支的頭皮炸開,鬼使神差地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