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昭朝仁宗年間的這場秋雨卻來得頗不是時候。數日前,仁宗皇帝的獨女壽安公主受了涼,高燒了整整三日三夜不曾褪去,眼瞅着人已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就在宮內宮外都在猜測這一位是否也會步上那些個兄弟姐妹的後塵早早夭亡時,壽安公主卻忽地奇迹般退了燒,醒轉過來。
福壽安康,仁宗皇帝子嗣稀薄且相繼夭折,現如今唯一活着的也就只有壽安公主這麼一根獨苗苗,卻是再怎麼如珠似玉千嬌百寵也不為過。只從這封號中的壽安二字,便可見仁宗皇帝一片拳拳愛女之心。
許是被公主這一場大病嚇着了,兼之年歲已大,仁宗皇帝縱使不願叫自家皇位落入宗室手中,卻也不得不早做打算。因而在壽安公主醒來之後便頒下兩道諭旨,一是將壽安公主許配給母家黎氏,二是將此前看好的宗室子弟皆接入宮內,送往皇子讀書的上書房中讀書。
第二條自不必說,如果仁宗皇帝遲遲不能生下皇子,那麼為了不叫大昭江山旁落,不管仁宗皇帝願意與否,最終都必需從宗室之中選擇一位繼承人。但人心隔肚皮,親生的尚且有不孝的,更何況是並不怎麼聽話的宗室?
雖說同樣是老宋家的子孫,身體裏留着同樣的血脈,可誰又能保證仁宗皇帝百年之後,繼位的宗室子弟能夠好生對待自己的女兒?
父母之愛子女,為之計也深遠。母族黎氏,便是仁宗皇帝給壽安公主選定的退路。
說來這其中還有一樁公案,先帝寵愛的劉皇后無子,先帝便將黎妃之子仁宗皇帝抱給劉皇后撫養。而仁宗皇帝直到劉皇后死前才知道真相,可是彼時黎妃已經去世多年,只有一個弟弟尚在人世。為了彌補自己未盡的孝道,仁宗皇帝在知道真相之後便對黎家多加恩寵,給予黎氏諸多好處。
只黎氏雖是靠着仁宗皇帝生母黎妃的裙帶關係方才起來,底蘊不足多為京中權貴所恥笑,可仁宗皇帝的舅舅黎用長子黎璋卻是個極好極有出息的,有狀元之才,未來定可封侯拜相入主中樞,光耀黎氏門楣。
仁宗皇帝為壽安公主選定的駙馬人選不是別人,正是這位黎家長子最為喜愛的庶弟黎瑋。當年黎璋生母早亡,黎家初至京師,黎父又是個懦弱擔不起事來的,因此一家老小的生計竟是落到了黎瑋的生母楊氏這麼一個小妾身上。而黎家上下雖是草根出生,卻極重情誼,里裡外外對楊氏皆是十分敬重。黎璋與黎瑋之間的情分更是非比尋常,並無尋常家族的嫡庶相爭情況。
更不必說本朝自有國法所在,凡尚公主者斷絕仕途,不可入朝為官。黎瑋善書畫,雖小小年紀卻也可以看得出來,並不是那等醉心於權勢的。故而仁宗皇帝思來想去,卻是再沒有比黎瑋更適合壽安公主駙馬的人選了。
再者自家人知自家事,當下世道對女子頗為嚴苛,縱使是壽安身份再怎麼尊貴,可仁宗皇帝也無法昧着良心道上一句,這樣的媳婦兒便是個好的。可偏偏仁宗皇帝自詡帝王,又只存活下了這麼一個獨苗苗,便是再怎麼嬌寵也不為過,又怎能狠得下心叫她去學那尋常婦人?
但這世間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仁宗皇帝左思右想,終是為壽安公主定下這麼一門親事。說句不好聽的,即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仁宗皇帝對母族施恩在先,李家興起在後,縱使龍椅上坐着的下一任天子再怎麼漠視他的寶貝女兒,又或者壽安嫁人之後做得再怎麼過分,只要李家不想落得個恩將仇報不識好歹的名頭,那麼定要好生對待壽安公主。
如此諸般種種,拳拳愛女之心,可謂是思慮深遠。只不過這樣的行為落在外人眼裏,卻是仁宗皇帝為提拔母家,故而將唯一的公主下嫁。更不用說仁宗皇帝既然有心施恩,對外宣稱時亦是默認了這個說法。然而這樣的行為落在後宮苗賢妃眼中,卻只覺得難受。
皇帝陛下您想要補償母家提拔李家就好生提拔便是,何苦拿自家女兒的婚姻胡鬧?女子嫁人何其重要,壽安什麼出生?那李家又是什麼出生?不過是一個藉著姻親裙帶關係的破落戶罷了,滿朝這麼多的勛貴名門不去選擇,怎生就給壽安定下了這樁親事。
再者苗賢妃身為母親,對自家女兒心思雖不說知道個十成十,多多少少卻也了解幾分。那黎瑋家世不堪便罷,自身也是個木訥的,相貌雖算不上丑出天際,可怎麼也算不上好看。以自家女兒這顏狗屬性,日後怕是一對怨偶。
仁宗皇帝旨意已經發下,看着女兒面色蒼白尤顯稚嫩的小臉,苗賢妃心下複雜難言,委實不知當如何是好。只是想着若是自家女兒當真抗拒這樁婚事,那麼她便是拼着臉面不要,也非得在官家面前攪黃了這樁婚事不可。
本朝自立國以來便號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正所謂五帝官天下,三皇家天下,而天下士人投桃報李,認為昭朝皇帝兼三皇五帝之德,所以朝野內外對昭朝天子皆以官家相稱。
苗賢妃雖然寵愛不多,可一則她生下了萬里地里一棵苗的壽安公主,母以子貴;再則她的母親乃是仁宗皇帝的乳母,多多少少有些少年情分。在仁宗皇帝面前,亦有幾分臉面。因而行事,亦有幾分不同於一般宮廷女子的決斷。
自昏迷中醒來之後,壽安公主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再不復往日的撒嬌扮痴天真懵懂,只是捧着書本如饑似渴的看着那些個史書策論、兵法謀略,往日最喜愛的詩詞亦是淡淡。即便是聽說了這樁並不匹配的婚事,亦沒有如苗賢妃想像的那般鬧將開來。
苗賢妃委實不知道壽安公主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做為母親的本能叫她心中莫名的繃緊了一根弦,不知當如何是好。甚至隱隱然之間,對這個女兒有幾分懼怕。
但終歸是對女兒的的擔憂佔據了上風,這一日,眼見得壽安喝了葯,可平日裏最喜愛的蜜餞果子卻是動也不曾動,只是聚精會神的盯着眼前書本,不由得輕嘆一聲,上前對着對着清凌凌注視着自己的壽安公主道:
“阿昭對這樁婚事有何想法?”
壽安公主宋昭,年方十一,時下貴族女子也好普通女子也罷,多是早早定下婚事。雖未及笄,卻也並非是全然不懂的年紀。苗賢妃同宋昭關係向來親厚,可不知為何,自宋昭此番大病醒轉之後,苗賢妃總是感覺母女之間隔了點什麼。但女兒還是那個女兒,斷無任何掉包替換可能。如此種種者,苗賢妃也只能安慰自己,只道是女兒長大了,有了自身想法。
因而這話問出來,初時尚不覺,可等到說完了,苗賢妃卻莫名的生出幾分氣弱。似乎在這再度醒轉過來的女兒面前,她竟是拿不起半分的威嚴。好在苗賢妃本就不是那等掐尖要強的性子,更何況是在自己向來寵愛的女兒面前。因而這念頭只是在腦海中一晃而過,很快便沒了蹤影,自是不知曉,眼前的女兒內地里早已是換了靈魂。
現下在她眼前的,並不是那位天真且懵懂的壽安公主,亦不是某位吝嗇且寬容的神明,而是一位不弱世間任何男兒的鐵血女皇。
“婚事?難道姐姐也以為,這世間女子便只有嫁人這一條道路?”
看着目露關懷之色的苗賢妃,已然換了個靈魂的壽安公主如是問道,目光淺淡,似乎無有半分多餘的波動。
昭朝後宮,除了皇后所生子女可以喚皇後為母親以外,其餘妃嬪所生子女皆需稱呼生母為姐姐。而在這位新的壽安公主所獲得的關於苗賢妃的記憶中,這位苗娘子其實是個外柔內剛的,對女兒亦是真心疼愛,固然見識目光有限,可若是用好了,卻未必不可以成為自身助力。
只是苗賢妃雖是察覺到了宋昭的不同,卻並不知曉她的心中又轉動着何等大逆不道的念頭。聽得壽安此番言語,卻是不由得喃喃道:
“可若是不嫁人,又有何出路?阿昭你貴為公主......”
“無法繼承皇位的公主,同世間的普通女子,又有何區別?”
宛若驚天雷霆於耳邊炸響,苗賢妃的大腦有片刻空白,繼而四處張望,卻發現隨侍左右的宮女太監早已不知何時便被女兒遣走。可饒是苗賢妃素來自詡膽大,此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口乾舌燥之感,撫着胸口道:
“阿昭你說甚胡話?自古男主外女主內,哪有女子繼承家業的道理,更何況是這至高無上的位子!”
“誰說女子便不能繼承皇位?”壽安公主挑了眉,原本稚嫩的眉眼間首次顯露出某種熾熱而耀眼的、仿若驕陽一般的光芒。“且不說盛唐時期日月凌空,上官婉兒稱量天下,便是本朝章獻皇后若是再進一步......”
\"慎言!\"
苗賢妃胸腔中有什麼在急速跳動,然而對上壽安公主那一雙清凌凌的雙眼,苗賢妃卻莫名的生出一股慷慨激昂的野心與豪情來。日月凌空的則天大聖皇帝與稱量天下的上官婉兒且不去說,本朝的章獻皇后並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官家的養母劉皇后。
先帝早亡,彼時當今正是年幼,劉皇后垂簾聽政數十年,只差一步便可以改朝換代,只是最終因着重重阻礙而作罷。
但,宋昭卻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