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點子齟齬還不至於讓黛玉拂袖走人，史湘雲自來慣愛同她抬杠，說她心高性小。
黛玉反譏她：“你寬宏大量，倒叫你的愛哥哥別來同我玩，我也不稀罕。”
“好了好了，快都別爭了。”鳳姐看笑話似的，“越大越愛拌嘴，好容易出門一趟，別鬥成烏雞眼兒了，哈哈哈。”
寶玉正怕她兩個吵起來，見有人調節先是鬆了一口氣，自己忙跟着轉移話題，故作神秘說道：“你們猜我方才遇見什麼有趣的了？”
他眼睛直直看着黛玉，黛玉卻捏着帕子不理他，還是迎春接話說：“見着什麼？你不是去寺廟了么，想必那位女仙師是個奇人。”
寶玉搖搖頭道：“非也，沒見着仙師，她是不是奇人我也不知道，倒是在那小門處等候時，看見那兒的一對門聯無端端缺失了半聯，想必是被風兒雨兒刮著跑了，我想了半天，也對不出個工整的下聯來。”
這一下就把大家的好奇心勾了起來。
湘雲最急，脫口嚷嚷：“別賣關子，快說那聯子，有我們這麼多人在，還怕幫你對不出來？”
連黛玉也催，“說呀，磨蹭什麼。”
“快說啊，說啊。”
等眾人注意力都到自己這邊，一雙雙眸子聚精會神，寶玉滿意了，晃悠悠着腦袋，張嘴念：“這上聯題的是，寸土為寺，寺旁言詩，詩曰：明月送僧歸古寺。”
念完又嘆說：“我想了幾個下聯，只都覺得不太好，不如不用。”
幾位姑娘聽后，都沉吟一一思考起來。
湘雲其人最有些急智才思，片刻不到，她最先喊出聲：“這有何難，我已有了！”
眾人：“快說，我們評評！”
於是，湘雲乃一字一句道：“雙木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時入山林！”
寶玉因低聲跟着念了一遍，隨即一拍桌子，“這個好，又比別人快，果然酒助了你的興。”
湘雲不免得意，聲音如銀鈴悅耳。
黛玉一手支着下巴，含嗔帶笑，歪歪腦袋，“我也有了。”
眾人看着她。
因而慢念：“兩個合竹，竹下尹筍，筍云：清影搖風發新竹。”
寶玉一聽，覺此更好，免不得又是一陣誇讚。
後面寶釵也聯了一句：“日立傳音，音下心意，意寓：泉水滴石繞餘音。”
探春的是：“十王作圭，圭邊卜卦，卦云：雨雲依歷仗尖圭。”
這一聯倒把大家的詩興勾起來，於是叫丫鬟拿花簽過來，抽籤聯句，聯不上的罰酒。
鳳姐第一個要當令官，說：“叫我在一旁與你們助興就罷了，否則今日這一屋子酒還不夠我喝的。”
惹得一干人大笑，方才饒過她去。
這一玩鬧，就是大半日，一屋子人，主主僕仆，酒不知道吃了多少壇，人人皆是頰邊微紅，酒氣上頭，直到傍晚，方才散席。
這山間原比下面黑得早，也更冷。
黛玉頭昏腦脹，酒氣溢散，腮邊帶粉，紫鵑扶着她回自己的屋子歇息，黛玉吵着要洗澡：“一身的酒氣，還怎麼睡。”
紫鵑怕她凍着，就哄她：“上午才泡的湯池，這會兒就算了，明日起來我再伺候姑娘可好。”
黛玉聽了更是捂着嘴笑：“你這話更有意思，我早上吃吃飯，中午還吃飯，一日三餐的吃，也沒見跟我說吃了上頓，不許再吃下頓的？”
把紫鵑頂得直跺腳，“哎！想見是酒吃多了，越發胡言亂語，真真的說不過姑娘。好好，我這就領姑娘去洗。”
索性不遠，旋即提着燈籠，扶着人，往溫泉浴池那邊走。
哪想，方才從那邊暖閣出來時，寶玉因想着今日沒同黛玉單獨好好說上幾句話，一時撇開襲人，悄悄跟着黛玉後面一同往這邊來了。
黛玉只着一件輕紗下了池子，泡在溫泉里，暖意融融，雙手交疊放在池邊大理石板上，下巴脫在手處，正閉着眼睛假寐。
那寶玉昏頭漲腦似個無頭蒼蠅亂撞，已然不知道這是哪裏，就這麼闖了進去。
黛玉聽見動靜，原先以為是紫鵑與她收拾乾淨衣裳過來，隔着屏風看見一道人性，卻忽而聽見那人喊：“林妹妹——”
登時嚇得魂兒都飛了，一時眼淚都瑩出來，壓着聲音罵：“你要死了！還不出去！”
寶玉一個激靈，方才腦袋清靈過來，知道自己造了什麼孽，聽黛玉含顫帶哭的聲音，已是大悔，原先渾身的熱氣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冷汗從脊背浸了出來，他轉過身，只敢說一句：“我該死，我腦子進了水，昏了頭，我，我馬上出去，你別哭……”緊接着就是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
黛玉已是忍泣含淚，心神混亂，撿起地上的衣裳，穿好只管往後門跑，連鞋子都未沒穿。
*
再說紫鵑，去與黛玉收拾衣裳，沒想見那邊正房燈都亮着，一過去，才知道是司宣衍過來。
她又是進去與人請安行禮，又被招着問了一通話，這才晚了。
司宣衍想着黛玉恐已是累極，便不愈讓她再過來，特特讓紫鵑別提起自己過來之事，只等着明日再見。
自己倒只從另一個方向離開，過去前面。
卻黛玉正從這一方向，一條漆黑的樹林裏那條窄窄的鵝卵石道上匆匆往前跑。
“碰！”地一聲，哐當對撞。
黛玉撞得身上一疼，又驚叫出聲音，當即哭了出來。
下一刻，卻被人抱住，傳來司宣衍的聲音：“姑娘？玉兒！”
司宣衍一下看出情況不對，黛玉在發抖。他偏首對後面跟着的侍人冷然一聲“退下。”那影子就悄無聲息消失。
然後打橫抱着黛玉飛快離開。
直至到了自己的院子，將黛玉放在床上，才去看下首的人。
披頭散髮，衣裳濡濕，眉眼洇紅，淚光點點。
他又知道黛玉當時應是在泡池子，只需稍微推測，就能推測出來發生了什麼。
是故心裏已經冷冽怒氣至極，面上只能壓着，安慰黛玉：“我叫朝露過來，先與你換衣裳，衣裳濕着穿容易生病，你莫害怕。”
司宣衍如此安慰，黛玉更覺得委屈，淚珠愈發忍不住，一會兒哭整個臉都濕漉漉的。
司宣衍無聲嘆了一口氣，一邊與黛玉撫淚，半晌，說：“你是要讓哥哥心疼嗎。”
黛玉聲音抽噎：“他們這樣不尊重我，我不知該如何做人了。”
司宣衍才慢慢哄着黛玉說出方才的事，之後心中冷笑一聲，語氣冷漠說道：“我自不會讓你白受這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