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去的路上,朱娘子還在回想方才遇見的神秘女子,一直有些心神不屬。
直到一道尖利的聲音將她驚醒,“哎喲,朱娘子都是舉人娘子了,還親自出去買菜啊?”
朱娘子聞聲望去,才發現說話的是隔壁的馬氏,正扒着籬笆上伸長了頭,目光閃爍地盯着着她與桃兒手中的籃子,“這大包小包的,是買了什麼好東西?也讓我們開開眼唄。”
幾名街坊鄰里的婦人正扎堆坐在巷口,一面納鞋底一面閑話,見狀彼此對視一眼,眼中都是看好戲的神色。
馬氏是附近出了名的長舌婦,嘴碎又愛佔小便宜,明明家境殷實,卻三天兩頭叫窮,今天東家借個雞蛋,明天西家借把米,但凡見到的蔥都要拔一把。
作為隔壁鄰居,朱娘子素日沒少被馬氏佔便宜,自然深知對方的脾性,不動聲色推了推菜籃上面的兩顆白菘,遮住了下面的野味,微微一笑道:“馬嫂子說笑了,什麼舉人娘子,不過是個名頭罷了,我們只是尋常小戶人家,只因明日我家相公要宴客,才去集上買了些魚蝦。”
陵陽因有陵河,河鮮都十分便宜,遠不如豬肉價貴。
馬氏卻不相信,耷拉下三角眼,皮笑肉不笑道:“我看這兩籃子沉甸甸的,可不只是魚蝦吧?”
桃兒眼一瞪,當即要反唇相譏,朱娘子忙攔住了,笑道:“確實是些河鮮和一些瓜菜。”
說話間不經意出菜籃一角,又笑道:“我們家比不得嫂子家中殷實,今早還聽見小柱子說昨兒的燉蛋吃膩了,要換些口味,我正說明日席面不夠,想跟嫂子借十幾個雞蛋應急呢。”
馬氏面色一變,掃了一眼菜籃里的瓜菜,知道今兒占不到便宜,又唯恐朱娘子真找她借雞蛋,哼了一聲便匆忙回屋了。
朱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放在心上,同納鞋底的眾街坊寒暄了幾句,方推門進了院子。
老僕朱叔正在澆花,見狀忙放下水瓢,擦了手上前接過菜籃,低聲道:“夫人,族裏又來人了,相公正在堂屋陪着說話呢。”
朱爾旦能讀的起書,家中自然有些根基,朱家祖上也曾富貴過,只是多年下來早已敗落,不過有祖上留下的些許薄產,終究比普通人家殷實些,加之朱家族中人口眾多,在陵陽也算得上是寒門。
朱爾旦父母雖已亡故,族中卻還有不少人,不過大都是隔房的叔伯,雖未出五服,但除了逢年過節,素日也不大往來,直到朱爾旦中舉,這才走動親密起來。
朱娘子心下瞭然,“幾時來的?來的都是哪些人?”
都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朱爾旦先前困窘,想跟族裏借點米糧應急都不成,不是避而不見,就是遭冷言冷語奚落。
如今一朝中舉,倒像是往日隔閡都忘了,不請自來,頻頻登門。
朱叔想了想道:“進門才一會兒,老族長與族裏的幾位族老都來了,還有好幾位年輕人,瞧着有些面善,應該也是族裏的後生相公。”
桃兒聽了便皺眉道:“他們上門肯定沒好事,多半又是來找相公託人情的。”
朱娘子眉頭微皺,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桃兒,不可胡言。”
桃兒吐了吐舌頭,提着籃子去了廚房。
朱娘子搖了搖頭,轉身向朱叔道:“瑋兒呢?可起來了沒有?”
朱叔笑道:“小公子早就起了,小小年紀就勤學的很,如今正在房中讀書呢。”
朱娘子聞言一笑,從竹籃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我去看看瑋兒,這些菜你拿到廚房去收拾一下。”
朱叔答應着,自去廚下幫忙。
朱娘子洗了手,揣了油紙包去後院廂房看兒子。
朱瑋是朱爾旦夫妻的獨子,年方五歲,卻生的眉清目秀,甚是聰慧,夫婦倆愛如珍寶。
朱瑋此時正在窗下搖頭晃腦背書,見了母親頓時目光一亮,忙放下書本請安,“娘!”
朱娘子綻出笑容,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愛憐道:“我兒還小,也不必這般辛苦,小小年紀可別熬壞了眼睛。”
說完將油紙包打開,柔聲笑道:“這是你最愛吃的柳家肉包子,快趁熱吃吧。”
朱瑋十分歡喜,卻沒有先吃,而是十分懂事的分了一半給母親,“娘,您也吃。”
朱娘子心中一甜,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搖頭微笑道:“娘方才吃過了,這會兒不餓,你自個兒吃吧,娘今天還買了野味,一會兒給你做紅燒兔肉吃。”
朱瑋這才高高興興大口吃起來。
“慢點兒吃,別噎着了。”朱娘子給兒子擦了擦嘴邊的油漬,忽想到客廳中的一眾族人,問道:“瑋兒,你有沒有去堂屋拜見族老們?”
朱瑋胖乎乎的臉蛋兒皺了起來,手中的肉包子都不香了,“方才爹帶我去見過了,娘,我不喜歡他們,每次他們上門都沒好事,還對娘挑三揀四。”
他不喜歡那些族中長輩打量他的眼神,更討厭他們看娘親時鄙夷的眼神。
朱娘子暗暗嘆了口氣,撫著兒子的小腦袋柔聲道:“那畢竟是本家長輩,你即便再不喜歡,也不可失了禮數,言語更不能不敬。”
朱瑋雖然不樂意,但也知道娘親是為了他好,不情不願點了點頭,“知道了,娘。”
朱娘子這才放下心來,陪兒子說了會兒話,才回房收拾了一下,去客廳拜見一眾朱家族人。
當世禮教大防不算嚴苛,況且小戶人家也沒那麼多規矩,又多是本家長輩,更無需避諱。
不過朱娘子也不喜歡眾人挑剔審視的目光,最後實在待着難受,略說了兩句話便告辭出來了。
誰知朱爾旦也跟了出來,卻是春風滿面,頗為得意,“娘子,族老們要留下用飯,你快去料理,就用今日買的菜,酒也熱上。”
朱娘子聞言一怔,“全部都炒了嗎?會不會太多了,那可是預備給你明天宴請文社朋友的酒菜。”
朱爾旦滿不在乎,擺了擺手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說,族老們難得來一趟,別太寒酸了,你快去安排好,我去後院把那壇桂花酒挖出來。”
朱娘子暗暗嘆了口氣,雖然心下為難,但她素來柔順,還是答應了,忙去廚下整治。
朱叔已經將野兔乳鴿都收拾好了,桃兒也洗好了瓜菜,“夫人,今兒中午做什麼菜?”
“先將米飯蒸上,魚蝦肉菜也收拾好,留着我一會兒來炒。”朱娘子挽了袖子,將兔肉抹上香料腌制,又取了砂鍋,放進乳鴿紅棗薑片,想了想又叫桃兒,“去屋裏柜子上將那包參須拿來。”
桃兒聽了有些遲疑,“夫人,這參須是先前相公特意買給您補身子的,這……”
朱娘子聞言笑道:“我的病早就好了,用不着這些,倒是相公前番考試勞累,耗費了不少精神氣血,正該好好補一補,現在燉上,正好晚上吃。”
桃兒聽了,只得依言去取了參須來。
朱娘子料理妥當,見時辰尚早,想了想,便將今早才買的點心裝了碟子,又添了一壺茶,一道端去客廳。
不想才走近正廳,屋內族人的議論聲清晰的傳了出來,“這王氏也不知燒了什麼高香,丑成這副模樣,還成了舉人娘子。”
又有一人酸言酸語,“我看爾旦也忍不了多久,哪個男人不愛色?就王氏這模樣,多看兩眼都傷眼睛——”
“說的是,先前兩人勉強算是般配,如今可不一樣了,爾旦成了舉人,卻有一個這樣的妻子,豈不是惹人笑話。”
“依我的主意休了另娶一個便是,咱們爾旦如今有功名在身,還怕娶不到老婆?”
有厚道的族老聽不下去,道:“人家王氏賢惠能幹,哪裏不好了?
先前爾旦考了快十年都沒考上,都是王氏操持家務,沒讓他費一點兒心,將他伺候的妥妥帖帖,要不是有這位賢妻,他哪裏還能安心讀書?考上舉人?有今天的功名?”
有人嗤笑一聲,“賢惠?賢惠有什麼用,男人看的是臉,長得不好看,再賢惠也沒用!況且王氏進門十多年,爾旦膝下至今卻只有一棵獨苗,這算什麼賢惠!”
另一人符合道:“就是,咱們朱家如今好不容易才出了位舉人,還是魁首,明年說不定便是進士、狀元!
何況爾旦總要跟同僚打交道,夫人間自然也要應酬往來,就王氏這幅尊容,帶出去豈不是丟我們朱家的臉?!”
後面再說了些什麼她沒有心情再聽下去,快步離開了。
午飯後,朱家族人離開,朱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
晌午去廚房看了看,乳鴿已經差不多燉好了,試了試味道,湯汁清甜,帶着淡淡的藥材香氣,十分鮮美。
朱娘子用濕布托起砂鍋,將乳鴿湯倒進湯盅里,小心蓋好,給相公送去,卻見朱爾旦換了衣裳預備出門。
“相公又要出門不成?”朱娘子十分驚訝,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這都快酉時了。”
朱爾旦對着銅鏡理了理衣襟,“李兄在悅賓樓設宴,赴會的都是今科同年和文社的朋友,我自然不能缺席。”
朱娘子聞言知道再勸也無用,嘆了一口氣,上前替他整理好領口袖口,柔聲道:“我叫人燉好了乳鴿湯,相公喝一點再走吧。”
朱爾旦擺了擺手,“不用了,我與李兄他們約好了,就不回家吃晚飯了,娘子你們自己吃吧。”
朱娘子按下心中的失落,回房取了一件薄披風與他帶上,一面叮囑道:“相公早些回來,不可多飲酒,以免傷身,你那些文友中不乏勢利之輩,若說話不中聽也不用搭理理,有什麼事就打發人回來傳個口信。”
朱爾旦的一干朋友先前時常捉弄戲耍他,把朱爾旦當笑話取樂,朱娘子心中十分不喜,只是她插手不了外頭的事,只能再三叮嚀。
朱爾旦隨口答應着,收拾好后匆匆離開。
朱娘子失落地看着丈夫離開,輕輕嘆了一口氣。
“夫人……”,一旁的桃兒欲言又止。
朱娘子收斂思緒,微笑道:“怎麼了?有話就說,怎麼吞吞吐吐的?”
朱娘子素來待她親厚,桃兒也就不再顧忌,撇了撇嘴,悶悶不樂道:“自從那陸判給相公換了心,相公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先前因為娘子病後體虛,相公不辭勞苦日夜抄書,好不容易才攢了幾錢銀子,就為了給夫人買參須補身子。
如今的相公卻連夫人親手燉的湯都不願意喝,每日都不着家,不是同人飲酒就是外出赴會,全不是先前的樣子了。”
朱娘子聞言沉默不語,不必桃兒提醒,她也察覺到了丈夫的變化,換心前的相公雖然資質平庸,為人卻十分忠厚,心思淳樸,待她亦十分體貼,夫妻多年從未紅過臉。
換心后的相公雖然變得聰慧了,卻宛如換了一個人,性情卻也變了,不再溫柔體貼,常常歇在書房,夫妻間也疏遠了許多。
難道換了一顆心,人就不再是那個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