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六章 不平則鳴
這對主僕對於貧寒少年的生死大抵是不會關心的。
年輕人嘴上雖說是煩躁老人今日的所作所為,卻也不敢太過得罪這位護道人,只是在少年離去后,左顧右盼的動作太大,渾然沒有半點修士氣概,滿是好奇,甚至還伸手去摸黃泥牆壁,不由問道:“藍長老,這裏當真是你說的儒教聖賢福地之一?為何在南疆書樓上,對這大晉沒有過多言語批註?”
老人沉默片刻,伸出雙指,答非所問:“普天之下並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明善惡知曉禮節,要不然長安那位儒家讀書人,怎會練起被三教打壓的劍來?還持劍開黃河天幕?歸根結底還不是這世間不太好,讓人太過失望。”
實際上這話本若是由儒教聖人口中說出,說不得會引來萬千教徒膜拜一番,只不過從老人口中講出,特別是南疆那個地方的人說出,便別有一番滋味。
年輕人側過身,神色古怪,“不知藍長老怎會有這番話,三教與我南疆的世代恩怨,可不是你三言兩語便能了斷的。”
若真讓他將老人說這話傳出去以訛傳訛,不說天下修士人人盡知,只要在西域南疆有丁點傳聞,那老人這一輩子便如家狗跌至野狗,整個人世間再無他半點容身之地。
畢竟人前人後兩幅面容的人,大抵是不討歡喜的。
山上神仙說是遠離世俗修道,到底還是免不了世俗紅塵困擾,一切人情世故於修士而言,大抵還是管用的,因此年輕人話音一落,灰衣老者的面色有一瞬間的僵硬。
只不過在片刻后又煙消雲散,老人神色平靜,“少主這可就折煞老朽了,咱們蠱修啊在三教眼裏,便是沒有來路的山間野修,說不定在那群只會無腦出劍的劍修眼中,也是下三流的,老朽身在南疆,便一輩子是南疆人,何來叛徒一說?老朽對於清風寨,別無二心,因此若是少主想要坐上寨主那個位置,待回去之後,老朽斬了藍海便是。”
老人這話一出,無疑於表露忠孝了。
只不過年輕人依舊不為所動,只是面色平靜。
來大晉這世俗王朝,自然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擔負著清風寨往後千百年的昌盛重任,往大了甚至可以說是擔負整個西域南疆的興衰,這便和世俗王朝里“壽命於天,既壽永昌”是一個道理,只不過前者只是干看着上層畫的餅而已,不能和後者相提並論。
他忽然又想起方才見面的少年來了,怎會有一眼見到便心煩的人?
青年的面色,由伊始的平靜自若,一瞬間便掛上了猙獰笑容,到了最後,竟是二十年間從未有過的駭色。
——
寧初一待走遠了后,躲在一條巷子拐角回望那個一臉笑容的年輕人,心底沒由來感到委屈。
對於世人的善良與惡意,少年漂泊記事起,就有一種犀利的直覺,誰對他面上一套背後一套,他還是分得清的。
這一刻,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有些討厭高井口中所說的山上神仙了。
突然,他的餘光,無意間發現走了很遠很遠的藍衫年輕人好像有意無意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有譏諷,更有玩味,輕手一彈,一個小如蚊蟲的黑點瀰漫而出,直往寧初一襲來。
少年強忍着心頭怒意,來不及思考,多年來面對危險的慣性令他身子稍稍一側,寧初一背後冷汗直落,轉頭一看,心底更是陰沉,只見牆角被蟻蟲彈中后,一瞬間便化為灰燼,臉色愈發難看。
年輕人可不是心善之人,若不是懼怕那個教書先生,早就一巴掌將這個令他一見面就心煩的少年拍死了,他的修為在這方天地受了局限,展現不出太大的威力。
可是下一刻。
幽深巷子中便有一道雄厚的聲音響起。
“無知。”
寧初一驀然望去。
在藍衫年輕人和少年所在位置中間,走出一個腰間懸酒、相貌俊朗,頭頂破草帽的黑袍青年,老者大驚失色,只因那男子身後負着一把墨青色長劍!
灰衣老者面容凝重,腳步輕移,將年輕人護在自己身後,朝着一條黝黑寂靜的小巷抱拳,鄭重道:“閣下,相逢即是有緣,他年若是你去了西域南疆做客,我清風寨定不會怠慢你。”
毫無回應,越是這樣,他越是心慌。
終於,青年自言自語道:“怎麼走到哪裏都能遇到南疆臭老鼠,看來今日這事我不得不管了。”
老者如臨大敵,沉聲道:“這是我主僕二人私事,閣下是不是管的寬了些?”
負劍青年掃了眼老者,眸子中明顯都是失望,話語中透出不帶絲毫遮掩的嘲笑,“二位擅自出來,已經是壞了規矩,我倒是想看看幾十年不見的西域臭老鼠能修鍊出個什麼出來。”
“你!”年輕人氣的發抖,字詞間儘是殺意。
老者緊緊擋在他面前,任由青年在那說風涼話。
青年看到這一幕,毫無顧忌笑出聲來,許久之後,才嘆出一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青年驟然拔劍出鞘,一劍揮出。
劍氣無形,劍意無相。
老者肝膽俱寒,身後的年輕人是他們寨子唯一的希望,他的眸子煥發出一抹灰暗,抬起的一手握住一點綠光,硬着頭皮將這道劍氣盡數攔在自身小天地外,已作垂死掙扎,不忘回頭揮袖將年輕人送出老遠,大聲道:“少主快走,一輩子都別來這破地方!”
可惜在一手一劍氣兩兩相碰的一瞬間,老者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青年都沒多看抱頭鼠竄的藍衫年輕人一眼,揮出一劍后便站在原地,輕笑了聲,“臣為主死,你倒是稱得上無愧二字。”
老者冷哼一聲,沒有作答。
霍然,劍氣率先刺破蠱蟲,老者雙手一推,吐出一口鮮血,感到年輕人跑遠后,笑了笑,還未等他鬆口氣,突然死瞪雙眼,只見青年身形一躍而起,持劍斬來。
最後的一刻,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使出十分氣力還是連一劍都擋不住,下一刻他只是覺得脖子有些涼意,天地也轉了起來。
一顆腦袋突兀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落在小巷尾處,濺起一灘泥水。
黑袍青年落地后,只是默默擦起劍來,腳步輕快朝着他適才剛割下的腦袋跑去,蹲下身子,眸子中儘是貪婪,像是在欣賞一件曠世之作。
寧初一噤若寒蟬,身子止不住的顫抖,癱坐在地上,絕望把眼閉上,待沒了動靜,他又凝起心神,果然害怕這種東西是人生來便有的。
對於那個用劍的男子,他心底沒由來冒出二字。
劍修!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一抬頭,那個惡魔神不知鬼不覺間提着一顆腦袋臉上掛着笑容看着他!
饒是寧初一聽多了山上神仙作惡多端的故事,在這一刻也心神搖曳,抱着頭忍住要脫口而出的尖叫。
青年望着寧初一,神情不變,眸子中卻有些詫異,隨手將手中提物丟出,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笑問道:“你,怕我?”
貧寒少年深吸一口氣,強行撐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約莫是覺得這般弱了些氣勢,又不服輸的正對身前殺人惡魔的雙眼。
青年起了興緻,童心未泯,咧了咧嘴,也毫不示弱,針尖對麥芒。
片刻后,寧初一低下了頭,隱在背後的手死死握着,思索許久又重重放下,若此人真是嗜殺成性的神仙的話,自己做什麼也不過是徒增笑料罷了。
跟隨老乞丐這些年的經歷告訴他,自家性命必須得掌握在自己手中,輕嘆一口氣,面色一瞬間如同遲暮老人等待花謝,“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剛說出此話,寧初一便後悔不已,他曾年少無知,在一本記錄山野雜史的野書上看過關於山上神仙的傳聞,大多都已忘得一乾二淨,其中卻有幾個詞記得異常清晰,奸詐狡猾,心狠手辣、無惡不作。
野史據傳是一位落魄至極的讀書人對當今世道心生怨念,懷揣惡意所撰寫,往後歲月有史官琢磨此書時,卻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多年來也就無人再去追究。
少年有些後悔。
見青年沉默不言,少年反倒是平靜下來,又不知說些什麼。
兩兩相望。
黑袍青年來了興趣,反問道:“你選擇個死法如何?”
頓了一頓,青年連忙擺手,一副自來熟模樣,彎下身子,摟着少年肩膀,說著不知是哪兒的方言:“你不要誤會哈,按照江湖規矩,你看到我殺人了,還看到我模樣,那我自然是要滅你嘞口,曉得不?”
見寧初一一直獃獃看着他,負劍青年撓了撓頭,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繼續忽悠道:“若是你不守江湖規矩,那你可是要被挖眼的。”
頓了頓,又臉色發苦,“更是會被我們江湖人士藐視並且共同抵制,若犯眾怒,共同擊之唉。”
寧初一從青年開口時嘴角一直大大張開,久久沒有閉合。
黑袍青年也不在乎這位特別好騙的少年回答與否,大抵是殺了老者后,心情不錯,連忙挺直身子,輕咳一聲,將劍重新插入劍鞘,隨後伸出一手,輕拍腰間,那塊玉佩隨之翻轉過來,露出用小篆書寫的蒼綠字跡二字。
蜀山。
少年如墜冰窖,十步之內,落針可聞。
負劍青年一手在前,一手負后,大大咧咧道:“自我介紹一下,老子叫李慕玄,是一個江湖劍客。”
寧初一愣神片刻,但還是能聽明白其中意思,大鬆口氣,試探道:“是我想的那般嗎?”
青年嘿嘿怪笑一聲,面色怡然自得,感嘆道:“不是那般還能是哪般?”
寧初一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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