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曉中章
老人的目光轉向塾堂靠寄命司方向的座位,順到最後一排的桌子,想起總是選擇坐在那的孩子。
邢於役總算把茶饞解了,留戀不舍地放下杯子,他看着老人在神遊狀態,覺得老人的話尚未說完,於是剛才自顧自地喝起茶來。這估計是從皇宮發來的貢茶,他這輩子都喝不起。這回憑運氣喝上一回,在夢裏也夠他樂呵許久。
現今糧產並不匱乏,充饑飽腹不在話下,據說除非極其嚴重的天災、獸亂,沒有人吃不上飯。各地祭祀聲稱此乃天子賢聖之功。儘管如此,那珍饈美味、茶酒千百,只有皇家和其產地的富貴人家才吃得起。
“他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勞煩邢司長,今日破曉時分便告知司中獵戶,准許他們當次登山于山中過夜。”老人的喉嚨震顫着,“另外還需要邢司長,再派五名司衛,分別跟於前五組入山隊伍,給予輔助。”
聽聞這前所未有的逾矩,邢於役卻並未意外,“老先生是需要人手打探他們的位置嗎?用不用告訴要進山的人?”
“不用聲張。”老人最後定奪,竟是連糊弄也不做了,“若有疑問,搪塞過去。只管說稅銀減半。”山中捕得異獸,一律按體重徵稅,交付寄命司。
“全憑老先生決斷。”邢於役最後這一意思,是要甩脫干係,但老人並未在意。他起身頷首示意,“那在下就告辭了。”
一袋通體黑色無紋飾的布包飄到邢於役的桌前,樣式樸素,系有一黑意更重的絲,主體上還另用金線縫有“秦”字。這抹黑團對邢於役而言比成堆發光的銀子都刺眼,因為它代表着皇帝贏家。他急忙跪坐頷首,面朝咸陽方向,言稱謝王上,轉而面對老人轉身的背影,以同樣儀態,言稱謝太子。
“拿去吧。”說罷,老人悠悠地往內堂走去。
注視着老人離開,邢於役才捧着茶袋站了起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笑容,臉上的褶子都咧出了兩層。這邢於役好吃貪財,對於老太子也有其應付方法,只要得體無礙便是。不當面稱老祭,當面稱老先生,總以為可以油滑於世,看起來並不攀附權貴,即使是面對真正的太子。但當意味着皇家的貢品出現並賞賜給他時,他卻喜不自勝,喜悅中還參雜着幾分懊惱,比如在之前就應該表現得更卑微一些,而不是毫不在意地去喝茶,說不定太子爺心情好,會還有更好的賞賜。他自顧自地想着。
實在是這太子在此駐守三十餘年,本不知其原因的邢於役也覺得太子失勢,並且這老太子哪怕表面冷淡,可實際上對人並不苛刻,於是邢於役這老油頭的行為難免乖張起來。更何況,坐鎮六合中央的始皇帝,恐怕要與天地同壽,太子也只會是太子罷。
邢於役想着,招呼二衛便回去了。臨走時,姜塵在大門朝外堂學塾看了一眼,燭火光明,傳來窸窣的聲音,想必是老太子的畢文在房樑上的動靜。剛才屋中談話時,可絲毫沒這聲響。
三人回司時,有一道身影藏在路旁的樹叢里,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看見熟悉的小土哥和小吳哥在門外把守,老邢叔則進去與老師面談,覺得新鮮。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麼晚溜出家門,所謂伸手不見五指的天,熟悉夜色后,憑着月光摸黑走路也不是很自在。白天毫不在意的微風,此時也成了陰風陣陣,讓他覺得背後有些難以名狀的生靈。如果不是那在群山碰見的怪小孩,叫他於月後在祝廟對面的樹林中見面,並威脅道違約就殺了全村的人,
他才不會出來。
原本,他也不信這怪童有此能耐。
一個月前,在目睹那頭虎猙幼崽到群山外圍最大的金棕樹下玩耍時,他站在隊伍的末尾,大家在遭遇異獸時,默認都會讓孩子站在最後邊。眾人驚異從未見過的小獸時,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有一段時間,只有他能察覺到。那段時間當中,所有人都消失了,處境裏只剩下他和虎猙。
虎猙自顧自地玩耍着,扒拉着一根金棕葉含咬。金棕樹對於虎猙幼崽而言長得並不高,幼崽雖為小獸,便已有成人大小。金棕樹的葉柄韌性極好,葉片如金石般堅硬,色若黃金,又有異香,最為凶獸幼崽所愛,用於磨牙,經常能夠在它們的棲息地附近見到金棕葉,即使附近並不生長金棕。據村中老人說,樹葉散發的異香如同各種異獸的新鮮血漿味道交織在了一起。
正當他準備躲藏起來時,那虎猙彷彿注意到了他,不再擺弄、咬嚼樹葉,竟是直奔他而來。他慌張之中欲轉身尋原路而逃,卻發現背後站着一個小男孩。
那男孩身高與外貌看似八、九齡小童,卻生得一副乾淨皮囊,膚白如瓷,明眸皓齒,卻是鶴髮白須,正負手笑着。分明是童子模樣,卻身姿挺拔得猶如三尺巨人。
“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在他心跳加速、氣喘吁吁的狼狽模樣盡顯無遺時,忽然問道。
他沒聽得進去,只覺得男孩站在他逃跑的路線上,攝神的瞬間,小虎猙已經衝鋒至後背五尺之近,若要飛撲過來只在轉瞬之間便可完成。他邊邁動腳步,邊伸出手準備去撥開男孩。在這緊急時刻,他竟無法顧及同類的安危。他只感覺視線里會佈滿血,血幕將覆蓋他的眼球,這紅簾將由他的血組成。掙扎求活的本能,在這想像中發揮到了極致。他感覺這一揮手撥弄,便會耗盡他上肢的大部分力氣,之後除了維持平衡的擺動,便無法再做其它。餘下的都是腳上功夫,比以往在田埂上奔、在叢林間跑要更快。
這蓄滿了力道的奔跑將原先站的地方都炸出泥坑,泥沙飛濺。他心存僥倖,寄希望於讓小孩成為替死鬼——興許這孩子死了,虎猙便不會追他。
他的手快落到男孩身上,想要掃清這路徑上的障礙,奪路而逃。知覺狂風雲集,一堵無形風牆阻礙了他的揮擊,他的身體也撞到上面,觸感像麥竿堆麥。又是無法預料的下一刻,牆體變硬,他被彈回來路,臀部一下子杵在地面,他以手撐地,不敢回頭去看。小虎猙那獸類的呼吸正隆隆作響,一如夏日的連聲驚雷,引得耳鳴陣陣。他感覺視野發黑,胸腹噁心得快嘔吐,又快要暈倒似的。
即便心如死灰,恐懼引發的身體反應仍然劇烈。最令他心寒的一點在於,是男孩對空氣的想像運用,他只看見過祭司老師運用過。他沒法深想,卻覺得這樣的強者要他死,他已如冬日赤膊在山腳,四處無人煙,必死無疑。
在恐懼的念頭縈繞不止,也近乎失去知覺之時,他隱約看見小虎猙掠他而過,呈歡快狀奔向男孩,聲音就想鄰居家的小狗歡迎主人回家。因為看見了轉機,他兀自振作精神,但不敢多餘行動,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褲襠已然濕透。
小虎猙的體形仍然不是男孩可及的,眼見小獸撲將而去,卻被男孩一邊只手抵住,一邊念叨道,“好了、好了,小傢伙,我還有正事要辦,等會兒再陪你玩。”言語間輕鬆自如,這體形的對比與言行的反差,頗顯怪異。小虎猙亦是聽話,又趴落回地面,繞到男孩身後,和男孩一起看向了他。
男孩走近,微笑着俯身並伸手。直到這時,他才感受到男孩身體裏的磅礴氣機,流轉之聲渾厚如稠墨,他只在老師的內堂看見過這種用以寫字的工具,那種極黑粘稠的感覺,比之皇族黑色布料的質感更加擁擠密集,彷彿沒有間隙。男孩的氣機流轉,沒有間隔。那嗡鳴聲轟顫着,他的緩慢氣機在牽引下開始加速,讓他感覺筋骨具裂,疼痛不已。
他知道這意味着這什麼。在此震撼下,他盡量凝神看去,與男孩對視起來。男孩的白色瞳孔本該令他驚異,但他這時卻已經開始接受了一些可能性的發生,至少此時,他以為自己遇見了神明。
“你叫什麼名字。”男孩的語氣里沒有疑問的意味,平直地重新敘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