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曉前章
夜晚的村莊,已與四周的幽暗融入一色,全部形狀都晦澀難明。在這山間少見的平整山頂,方圓並不大,於其相對平整的小山邊,分佈了數十戶民居;另靠近高大群山的大徑前,坐落着一方制式龐大而精美的四合院建築。村居與四合建築之間,拱有一祝廟,外堂是祭祀的講塾課堂,內堂是祭祀的起居設施。總體上呈片狀零落的小村子,像漏斗的壺嘴,似漏斗扇形的主體輻及高山之群。從未來過此地之人,在臨近的小山顛處眺望之時,便可覺察它的特殊之處。這座村落,彷彿在為群山把守,又或者是看守群山。
登山入村並不費勁,小山低矮,兩百級石階即可登頂。但若要進入群山,則還要隨之攀登,難知其高几許。
夜到三更,四合建築靠近群山的大門處有篝火佇立,勾勒出正前儀門的輪廓,那對半門上各雕了一半,組合起來是一隻凶獸模樣的頭顱雕刻,其面容有鱗,牙嘴的覆合突出,有兩短兩長共四隻獠牙探出唇緣,短的及至下頜,長的如半月般勾出下頜數厘。再說其瞳大,較之人頭仍大幾分,眉如擰攥至眉心,凶神畢露,眉須茂盛,眉尾長挑而出,竟緩和了這面龐的不少殺氣。儀門高若兩人重合,單從高度論,這獸首雕便佔了四之有三。門寬可供八人并行,器械進出無礙。
兩盞門邊的燈火,看見山徑前的主篝火搖曳一番,彷彿也有知覺,隨之晃動起來。
有一股風從群山吹至。
坐鎮四合建築的司長在入夜後便生出幾分詫異,因為一早入山的八人隊伍並未歸來。按照司中規定,不許在群山過夜,一是為了捕獵者的安全考慮,二是防止隊伍探索過深。這一隊伍防護充足,關節處包裹了浸油木甲,核心軀幹戴以銅片鱗甲。眾人衣着整齊統一,且捕獸器具俱全,其中兩人備有短弓,弓箭各十,還有兩人備有繩索,可佈置陷阱,又有三人背攜人高長叉,為首之人則僅備裝甲。其中五人還持軍隊制式長劍。查過關牒,隊伍來自離山最近的白帝城,兩弓五劍的取用也有軍隊的印符,作為司長無權過問,自是寄住放行。這組小隊有着軍隊背景,看令行禁止,即便是中原富裕農區的那些從不見刀兵的布衣平民,也能察覺這是軍中老手。他們在這四合司中,也是目不斜視,出戶必直奔目的,不論飲食、磨劍等,完成便返回居所,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行。
讓司長詫異的地方,一方面是這樣一組隊伍,在群山外圍只要不遇到深山出林的異獸,可以說是通行無阻,怎會入夜已久未返。另一方面是,通常來群山狩獵的多為獵戶,裝備也要在司中登記借用,像這般準備如此充足的狩獵隊伍,可以說是小村中不曾有過的情況。再說,如此嚴謹的隊伍,怎麼會不遵守規定。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什麼不知道的安排正在發生。
司長直到此時也未換寢衣,又實在是坐立不安。在案牘旁久坐,翻來覆去地看那八人的關牒和近來的官信,那軍人關牒除了姓甚名甚,便是戶籍來歷與軍中所屬。他摩挲着晨起剃盡的下巴,感覺長出的小胡茬有些扎手,眼神在他們隊長的牒面上遊離,注意力全都在手上去了。過一會兒才發覺自己的失神,希望去求教他人。
他輕拍大腿,把盤坐的腿伸直準備起身。這動靜引起了門口執衛的注意,果不其然,他聽到司長喚他:“小土,備好火把,去祝廟拜訪一下老祭。”
雖然音量不高,但司長低沉的嗓音很有特點,彷彿所引起的空氣振動經久不散,
而且小土也聽得用心,看了眼門另一邊的夥伴,點頭示意后便去廚房取火把,從灶中取火。司長聽到窸窣的動靜,確認本名為姜塵的衛士正去準備,就起身披甲,準備以正式着裝訪問廟中老祭。
天色如墨,但他知道老祭未眠。祝廟的燈火總是長明,他擔心的事情,老祭一定正在思索;老祭思索的事情,他則不一定知道。也許這種敏感與睿智,就是老祭備受往來者尊敬的原因之一。
姜塵恭敬地取來點燃的火把,回到門口時,司長已整裝待發。自受命坐鎮群山入口,三年以來,這位司長几乎沒有這樣熬夜過。往常的日子裏,不論白晝或夜晚,若有異獸迷路出山,不過是看守哨位發出警告,輪值的二十衛與正副司長則迅速做好戰鬥準備,但也從未真正交接。畢竟,那些獸類只要看到儀門的獸首,便會果斷地停止接近的步伐,總會回到群山。在目睹這獸面時,有的老獸甚至會驚吠,呈失魂落魄狀。總體而言,平靜是常存的,這處群山也從未發生過獸潮暴動的事件。
姜塵自覺地向偏門方向走去,仔細着司長的腳步,緩快隨之變化。另一名侍衛則跟在司長後面。
三人的腳步聲在這木製廊道里響動清脆,另外值班的八名衛士里有人抽身,看到是司長與同僚后,便回去知會了。暫住的獵人們有的側耳傾聽,有的昏睡不覺;另外十名衛士在眠中難醒,除非特殊的號令。但副司長則不然,他是此處最閑散的人兒,這下樓的腳踏聲先是讓他納悶,醒來時看見黑黢黢的空間,打了個哈欠,揉着眼睛走到房門口,推開一瞧,正看見三人一行下樓,他急匆匆又躡手躡腳地小跑過去。
司長注意到是這位人間只是暫棲寄身處的“客居人”鬼鬼祟祟地過來,頗覺忍俊不禁,停下來道:“李順生,我這會兒去趟老祭那裏,你正好醒了,那就先去樞機房獃著。”雖然私下裏邢於役叫祝廟祭祀為老祭,但當面還是會叫做老先生,這與李順生不同,李順生無論何時都很謙卑地稱祭祀為老先生。
李順生則在躡手躡腳地靠近后,打量着司長的一身行頭,火光下閃爍反光的鎧衣讓他目眩神迷。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貼過去拍了拍司長的臂膀,“老邢啊,這是去見老先生?”李順生撓了撓頭,似乎在想是什麼原因,“難道是早上那一夥子還沒回來?”
名叫邢於役的司長來了一絲聊天的興緻:“你小子,總算開了竅了。確實是因為這件事情,而且我總覺得有些關要,需要請教他老人家才能知道。”畢竟李順生從來不為類似的事情主動分憂,邢於役心頭也熱絡幾分。
在二人交談時,兩旁執衛彷彿泥塑,沒有動靜。
李順生看邢於役的手頭攥着一疊布,料想那是入山八人的關牒,便伸手去拿。邢於役看見李順生的動作,也是抬手遞交給他。
在這四合建築里,的確是他邢於役來主掌大小事宜,但論戰力而言,卻是這位看似跳脫的副司長最為強力。李順生的性格平易近人,且最關鍵的是,邢於役的命令從來都發行暢通,哪怕大多都是日常事務,李順生也沒有擺出副司長的架子,讓任何人為難,久而久之,這讓在大秦軍中擔任過的邢於役視之如弟。戰友同袍,又沒有像軍中利益糾纏得那麼多,沒有絆子,感情自然會有的。
見李順生來回翻看,臉色認真,好像真發現了些什麼似的,邢於役便忍不住發問道:“怎麼樣?你覺得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他們是白帝城城主的親衛部隊,據我所知,這位城主是八皇子的小舅。我覺得老邢你可以去問問老先生,問題應該就在這裏。”李順生把它們疊整齊還給邢於役。
“白帝城主以穩健聞名,他的親衛怎麼也該作風相符。也許有什麼緊要的安排在裏面吧。”邢於役知道他們來自白帝城的親衛部隊,但未深想,經李順生提醒,聯想起這份親緣關係,確實就察覺出那麼點意思來,這才把關牒收入懷包,不再琢磨,神色也舒展開。“行吧,既然你醒都醒了,幫我在樞機房裏看着,有什麼情況趕緊來知會我。”
“好嘞,不過我去值班房那邊瞧着,和兄弟們嘮嘮。”李順生也準備去把寢衣換掉。
雖然這樣不合規矩,但在這從未有過獸亂人禍的地方,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邢於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如果那一行人回來,一定得好好盤查過,仔細問問他們幹了些什麼。”臨走時,邢於役又叮囑道。
三人從偏門走出,繞到正門的大路上,看到前方獨立祝廟的講塾外堂還亮着。講塾外堂兩側的大窗都敞着,一側對着四合建築靠民居這邊的正門,那正門牌匾上寫着“寄命”二字;另一側對着村落民居。不管何時,好像這座祝廟總在監視着這小山頂上的一切動靜。
透過窗扉,邢於役等人看見一個上身挺拔的身影盤坐着,便快步趕去。從那開着的正門望去,有一老翁正閉目盤坐。當邢於役進門時,白髮白須的老翁睜開了眼睛,眼神柔和,如同長輩看待後輩。
“邢司長,請坐。”老翁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動了動嘴。雖然稱其為司長,卻沒有恭敬的意味。
裏面的佈置都是學生座位,邢於役沒有見怪,兩衛分侍廟門外,邢於役在離老翁最近的座位上就坐,“唐突拜訪老先生了,有一事求教。”他微微俯身,目視桌面。
“可是今早那支八人隊伍。”老先生自然地抬手,只見茶爐的壺憑空而斜,注了一汪綠茶在杯,那杯子隨着老先生的手舞,水面平靜地悠然飄至邢於役桌前。
邢於役感嘆着老人的技藝,懷着波瀾的心境取杯而飲。這種事情,無論他怎麼想像都無法完成,對於這位老人而言,則不過爾爾。他不禁咂嘴,在這山頂上喝的都是走商處買來的不知名的粗茶,而這口清新不晦澀的苦后,回味着一股幽雅的香味。邢於役忍不住抿入第二口,似在嘬酒。
老人垂目等待,有風穿堂而過。少有的熬夜讓邢於役失於自持,看樣子這件事情真的讓他憂心忡忡。正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也是老人憂慮的。
邢於役在放杯后自覺失態,急忙彌補道,“老先生應該知道八皇子與白帝城主的關係,這白帝城主派人去群山,入夜未歸,我擔心他們深入群山,會帶來不詳。在下覺得略有蹊蹺,特來請老先生指點。”
“也許他們還要在裏面待幾天,也許立刻就會出來。”老人沉穩出聲,“你們要做好最壞的情況出現的預備,如果它來了,我會在的。”
在茶水醒神后,邢於役的思路清晰了不少。它?被這樣稱呼的,在這片群山裡只有一個,就是那群山方向的儀門上的獸首本尊。現在這裏,除了這位老先生,沒有人是它的對手。那寸鐵不入的不壞之軀,激蕩着不可抵禦的、足以崩碎一切血肉之軀的能量,傲視着世間絕大部分的生靈。
“它?”邢於役重複了內心中的詫異,不自覺地站了起來,“為什麼會把它引出來,就憑這八個人嗎,他們斷然沒有去送死的道理,老先生……”他的身體往前靠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也是午後才確認的消息。八弟最近開始收集異獸,想必是拜託了白帝楊家,想要一隻虎猙幼崽。”老人看向頭頂,有一隻鳥在房梁駐巢,彷彿鶴卻渾身漆黑,丹頂與羽翼邊緣似有火焰搖曳。
邢於役知道,就是這隻鳥在幫忙傳遞消息。這是皇帝贏家的御用異獸,畢文。
“八弟想在京城近郊開辦一處異獸園。”老人的面色依舊平靜,即便心湖泛有漣漪。
而他們知道此處虎猙生產,也是在個把月前,那個孩子參與的隊伍發現的。起先,隊裏的大人從未在群山外圍發現過這種小獸,曾想追捕,但其伶俐讓獵戶隊伍不能得手。等回到寄命司儀門前,看到獸首雕才發覺過來——這裏的獸王有了幼崽。這是極其嚴肅的事件,強大的異獸產下了後代,如果這一片山林有了兩隻強大的異獸,人類與獸類是否還能和諧共存?於是,老祭將消息傳回了中樞。
按照正常的決策流程,還需要一月時間來考慮。是派特務部隊抓捕斬殺,還是增援駐守。這需要統籌考慮許多因素,但這消息讓八皇子知曉了,也許他還秘而不宣地派人捕捉。身在京城裏養尊處優的八弟不會知道,他會引發獸王的憤怒,也不會知道獸王的咆哮之下,會有多少他一輩子都不會見到的人,粉身碎骨、死無完膚。
可是,白帝城主會不知道嗎?他知道,但他不在乎,在獸王平息憤怒后,他也許會派軍隊來鎮壓,重新收攏異獸的擴張。在這個難以抵擋的事態中,作為“山關”祭祀的他必須死戰,如果脫逃,按律法將被追命司追捕處斬。面對獸潮,他將獨木難支,但如果他逃,大秦鮮有強者能夠當面將他斬殺。彷彿這是在要他逃。但其實逃了才是死局,是假“活”,他的抱負將會化為灰燼,被風吹散后,連明跡也做不到。
下午時分,收到畢文帶來的消息后,老人便盤坐塾前,他無法入山尋人,這巍峨群山,活人進去了沒誰能尋到,要麼死了,要麼正在躲着準備狩獵,要麼就是悄然下山。都不好找。從坐下直到現在,他正沒有聚焦地看着邢於役又旁若無人地坐下飲茶,腦子裏仍是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能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