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為虎作倀(下)
答案是不得而知。
無情並未面臨這樣的抉擇,所以他不知道。
正如在他眼中的原隨雲究竟是什麼模樣,原公子也不得而知。
無情身上有一塊小小的官印。
官家親賜,由鄭三太爺煉製的,一塊足以威懾天下妖魔鬼怪的官印。
在這塊官印之下,任何異類到了無情面前,都無所遁形。
此時在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捕頭眼中,原公子的模樣實在有些凄慘。他彷彿一個千瘡百孔的破布娃娃,缺少了兩條手臂、腿上也佈滿坑洞,整個身軀更是傷痕纍纍,唯一較好一些的地方,便是他的臉——若是忽略掉他缺了一大塊肉的頸部的話。
這般嚴重的傷勢落在別人身上,勢必早早就已經死了。可原隨雲非但沒死,反而能走能動,不見絲毫異樣。
正如天下間劇毒的植物身旁不遠處往往生長着它們的解藥一樣,世事往往相生相剋,存在聯繫。無情看向與原公子相伴的那位女子,立時便恍然大悟。
因為那正是一隻吊睛白額的斑斕大蟲。
為虎作倀。
無情心中冷不丁想到這個詞。
可他又覺得,或許這個詞也不足以形容原公子其人,因為比起那隻周身血腥之氣繚繞,卻仍存一絲清氣環身的猛虎,原公子周身不住發出無聲嘶吼的男男女女們更加駭人。
這些半透明的人形猶如煙霧環繞在原隨雲身側,一個個趴在他皮開肉綻的傷口處,抱住他滿是傷痕的身體,用拳腳、用牙齒去踢打、撕咬他。
他們的攻擊似乎並未反饋在原隨雲的身體上,可他的精神分明格外萎靡,氣息也越發不穩。
妖邪害人,鬼怪害人,這本該是無情負責的範圍。
可拋卻這隻同樣有殺孽的猛虎不談,無情卻無法對這些鬼魂做出什麼懲戒。
因為它們此刻傷害原公子的舉動,叫做報應。
“很精彩吧?這些表演。”原隨雲剛要開口詢問無情來歷,卻被路燦生攔住。這位稚嫩的孩童笑着招呼無情坐下,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原隨雲下意識便覺得,他與路燦生相識這般時日,他竟是在面對着陌生人時,笑得最真最甜。
路燦生給無情倒了杯茶,頗有些自賣自誇的嫌疑。“您就是無情捕頭嗎?我聽好多朋友講起過您的。您看看我娘親……”他一手抓住路琥的袖子,阻止這頭憨老虎再吃下去,一手豎起大拇指誇讚道:“她才十七歲就能化形,很有天賦的,您可以帶她回六扇門為您效力嗎?”
路琥聽他提到自己,也去看無情,待聽完路燦生的話,猛地搖起了頭,“不去!”她尚還不太會講長句,只能急促地反駁起來,“我在,燦燦身邊。”
“你閉嘴!”十分不孝順的路燦生先是吼了一聲,在面對無情時已經再度露出了一個乖巧的微笑,“我娘親皮糙肉厚的,就是腦袋不太靈光,想必是因為靈氣不足。大捕頭,您就把她帶回去吧!”
無情也頗為納悶。
天下間化形的妖物中,大多數與老人庄具有淵源。少數幾個得天地之造化的,即便能夠化形,也往往會因為靈氣匱乏而自主選擇投入鄭三太爺門下,哪怕只是遷居到老人庄附近,也好過因靈氣不足而化為原形、抑或直接修為散盡,回歸本體的。
是以他能夠管轄天下異族,也與他得鄭三太爺首肯,手中握有天下妖族命脈相關。
只是這猛虎化形的女子,無情還是頭一回見。
妖族化形后所需要的靈力往往與本體息息相關,似猛虎這樣強大的獸族,便是化形,對靈氣的需求也是旁的花草魚蟲難以企及的。
這虎妖看上去已經化形了半月有餘,周身血腥除靈智未開時,
竟十分克制,化形為妖后,更是只沾染過原隨雲一人的血肉——這在無情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
他看不出來,他身旁的黃鸝卻“咦”了一聲。
黃鸝黛眉微蹙,看向路燦生,溫聲問道:“你是用自己的血供養了你娘親?”
路燦生乖巧地點點頭。
他很會看人,面對不如他的人時,往往擺出猛獸的架子,行雷霆手段。面對胡幽那樣學藝不精的小妖怪時,也能毫不收斂,愛說什麼便說什麼,挖苦嘲笑張口就來。可當他面對黃鸝這樣一位修為高深的精怪時,他乖巧得像是一位全天下最可愛、最聽話的孩童,只待這位姐姐問些什麼,他就老老實實地答些什麼。
路燦生很會哭,也很會落淚。
他的眼淚將落未落,懸在眼眶下,水光盈盈,分外可憐。似乎是被黃鸝戳中了傷心事,他咬了咬下唇,小聲說道:“可是娘親對我的血越來越依賴了。燦燦不想死,也不想要娘親死。”
對幼崽十分關懷的黃鸝已忍不住將他攬入懷中。
“你們都不會死的,”黃鸝溫柔地安慰着他,“好孩子,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家?”
路燦生似乎被她話中的意思嚇到了,呆愣地問:“回家?”
“是,”黃鸝愛憐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髮,“你這般有天分,又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咱們太爺肯定會喜歡你。”
他們三言兩語便決定了各自的去處,獨留下原隨雲仍舊是一頭霧水。但好在,因着路燦生,他已明曉了面前這位行走之間與常人無異的青年,正是傳聞中不良於行的名捕無情。
可倏然間,他似乎也有了一些奇妙的恍然大悟。
原隨雲聲音艱澀,他忽然有了一個恐怖的猜測,“大捕頭,我如今,是否還能算個人?”
他並非自輕自賤,只是無數被他忽略了去的記憶突兀地浮現心頭。
他的手臂被撕咬了下來、吞食了下去,可待他長出新的手臂后,他便將這尋常日子裏絕無可能忽略過去的疑問拋之腦後。他明明每晚都能聽到仿若風聲般的嗚咽在他耳邊環繞,可當路燦生對他說什麼聲音也沒有后,他又會將這種種怪相遺忘了去。
甚至於更早之前。
在他與路燦生跌下那個路琥所居住的洞穴時。
在他手腳無力,趴在沼澤中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時。
原隨雲已不敢想,當時的路燦生是否曾對他伸出過援手。
他臉色難看,無情卻不欺瞞他。
無情嘆息一聲,戳破了原隨雲的所有期望,他低聲道:“原公子恐怕早已死去數日了。”
我死了?
原隨雲陷入進茫然當中。
什麼時候?
他立刻望向路燦生。
說來好笑,在這一刻,比起天下聞名的名捕無情,他更願意相信路燦生。只要路燦生說他仍舊活着,那他就相信。若是路燦生不曾言明他已死,那他就絕對不曾死去。
路燦生十分無辜地瞪大眼睛,“原哥哥為什麼這麼看我?”他嘻嘻一笑,“原哥哥忘了嗎?我曾經和你說過,你本來就是最低劣、最骯髒的人呢。既然如此,你當然也要死在最骯髒的地方才行。”
他趴在原隨雲身側,將額頭貼在原隨雲的額頭上,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五感分享給了原隨雲。
於是原隨雲便看到自己滿是傷痕、幾乎已不成人形的身軀。
於是原隨雲便聽到耳邊不住呼嘯的,被他縫住眼睛,慘死在島上之人的哭喊。
於是原隨雲便嗅到了無邊無際的腥臭與血腥味,感受到了尖銳的指甲掐進他的皮膚、無數鬼魂纏在他的傷口處不斷帶給他難以言喻的痛苦。
“為虎作倀?”路燦生後撤一步,輕蔑地一笑,
搖頭道:“你的罪惡,可要比猛虎多得多。”
原隨雲栽倒在地上。
他眼前已不再是黑暗,不再是混沌,更不再是路燦生眼中所見到的模樣。
他眼中只有雙眼流着血淚的人。
一雙手直直戳進他的眼睛,剜出他的眼珠,在他痛不欲生之際又帶給他最溫柔的治癒,而後循環往複,一次一次地挖出他的眼睛。
他無比渴望痛暈過去,或者乾脆徹底死過去。
可直到此刻他才真切體會到,為什麼路燦生曾對他說過,有時候死亡才是解脫,才是痛苦的開始。
他開始無比渴望那痛苦過後難得而短暫的舒適。
原隨雲沉浸在無匹的痛苦中,又沉溺在須臾的極樂里。
啊,他胡思亂想,誰來救救我。是誰帶給我這樣的溫柔?我願意永生永世為他效力。
或許是一瞬間,也或許是幾十年,時間難以捉摸,原隨雲只恍惚覺得,下一輪痛楚竟已停滯住了。
有一個溫熱的身子鑽進他懷裏,一雙柔軟的孩童小手按在了他的眼眶,這與先前的每一次酷刑都不同,這雙手柔軟、溫暖,正如這個孩子的體貼與溫和一樣。
原隨雲知曉,他已經徹底淪陷。
他願意為這個孩子,獻上自己的一切。
在一陣靜謐中,這個孩子親昵地對他說:“原哥哥,我想要你的家。”
他貪婪地提着要求,對原隨雲傾訴着他聽聞過的名字,“我想要無花、想要熊姥姥,想要全天下的惡人。想要他們化為我成長的養分,供養我長大。原哥哥,你可以做到嗎?”
原隨雲能說什麼呢?
他珍視地摟緊懷裏的孩子,只有這樣,他才有了一絲腳踏實地的真實感,而不是如先前一樣,只感覺自己正在無限地下墜。
他眼前已經看不見種種恐怖的異象,看不見一旁直勾勾盯着他的路琥,看不見若有所思的無情一行人。
他只能看見路燦生,只能聽到路燦生。
這個可愛又漂亮的孩子眼中似乎只有他一樣,將自己的心裏話說給他聽。
原隨雲重重點頭稱好。
他當然願意為了路燦生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