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往事隨風(二)
種子能夠孕育生命。
無論後來如何,生命的誕生總歸是件很好的事。
種子發芽能夠令人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花朵綻放能夠讓人聞到芬芳的花香,嬰兒的出生能夠帶給一個家庭蓬勃的希望,但對於已經年過半百的鄭三而言,一切新生都沒有此刻來得令他驚心動魄、欣喜若狂。
神仙所賜的種子發芽了。
二十年間,它抽芽、開花、長高,逐漸長成了一棵看上去足夠百年樹齡的蒼翠大樹。如今,它終於結果了——果實上包裹着厚厚的果皮,果皮裂開,裏面卻坐着一個粉雕玉琢,宛若仙童的嬰兒。
見到他的第一眼,鄭三就知道,這正是與他相交莫逆,死了二十載的好友。
鄭三彷彿已經對外界失去了興趣,這二十年間,除卻採購生活物資外,他足不出戶,就守着好友的屍骨、仙人的饋贈,在莊子裏修習。大抵是因為他誠心向道,枯坐二十載,倒真叫他琢磨出了點東西。
他身體裏出現了“氣”。
這股“氣”有別於武林中人的內力。當他飢餓時,運氣走上幾個周天,便覺腹中飽脹,口齒留香。當他生病時,凝氣靜坐上一會兒,就會百病全消,通體舒泰。鄭三平日裏總是笑意盈盈,實際上與好友一樣,心高氣傲,自顧自給這“氣”取名作了“仙氣”。
他又如何不能成仙?鄭三覺得,他修鍊出來的“氣”,自然可以稱之為“仙氣”。
鄭三有意好好撫養這位疑是好友轉世的嬰孩。他料想自己的氣擁有諸多妙用,卻也知懷璧其罪。於是不對人言,只在莊子裏栽下幾棵樹苗,養上幾隻動物,將氣灌注進他們之中,果然喜人地發現,得他仙氣滋養,烏龜的動作越發靈活,鳥雀的眼神越發靈動,就連一棵棵樹苗,也顯得靈氣十足。
見仙氣於生命無害,鄭三便開始用自己的仙氣養育嬰孩。得他自幼拓寬經脈,溫養內腑,不過十幾年功夫,這少年的武功便足以位列江湖之巔。於是他開始央求鄭三,想要離庄。
看着這與好友如出一轍的臉孔,眼見他露出好友臉上絕不會有的撒嬌、請求神態,鄭三非但不覺得揚眉吐氣,反倒覺得心酸異常。他今生以“師父”之名撫養嬰孩長大,一開始雖將他當做好友轉生,到如今卻也真切地將他看做自己的衣缽傳人,於是便不自覺地為他操持更多心,考慮更多事。
鄭三仍給這孩子取名叫做孟良宵。
他叫這孩子“阿宵”——上一世的好友自負非常,即使相識相伴多年,也讓鄭三稱他為“孟公子”,只有心情極好時,才許他叫他一聲“阿宵”。鄭三對孟良宵的感情十分複雜:既感激他在自己最落魄、最低谷的時候信任他,於他有伯樂的知遇之恩。又感懷他與自己意趣相投,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更因為今朝撫養他成人,忖了一絲長輩情懷。
思及少年前世被人暗算身亡,鄭三嘆息道:“阿宵為何想要出去?外面有什麼好?”
他以為少年會對他說一些渴望到外界闖蕩、在家裏待得膩煩了的話,可少年沒有。重活一世仍舊喜歡穿着一身緋衣的少年英姿勃勃,神清骨秀,說起話來也是擲地有聲,“我總覺得,這天下少了我,會有些寂寞。”
他說著,似乎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問鄭三,“師父,你不會笑話我幼稚吧?”
鄭三百感交集,彷彿又看見昔日的好友在戰勝強敵後沖他笑着說:“似我這般人物,豈非天下獨有?”
天下獨有——連少有也不能夠。
鄭三來不及思索,因為他已說道:“天下能成為你的陪襯,當然很好,哪裏會幼稚可笑?”
少年出了庄。猶如乳虎嘯谷,恰似雛鷹翱翔。鄭三起初總躲在暗處,四處照拂,到後來見他在江湖裏如
魚得水,便返回家中,守在莊子裏,繼續修行。
他越修行,便越有一種奇異的念頭,似乎他與少年的緣分,也將要中斷了。
並非終結,而是中斷。
當少年遇害的消息傳來時,鄭三罕見地出了庄,發了怒,血洗江湖,在武林中闖出了一個“魔頭”的名號。
他將少年的屍體帶回家,越發想要苦笑。
這一世,竟連遺言也聽不得了。
可少年並非沒有念着他的師父。不過月余,有一隻信鴿將少年的書信帶回了莊子裏。信上說,天下將亂,民不聊生,他孤身刺殺佞臣,雖死不悔。
鄭三不得不惆悵。
上一世的好友將深陷在泥濘里的鄭三挖了出來,告訴他要堅持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也要堅定自己的信念。
這一世的徒兒在呵護中成長,卻會為了尋常百姓的利益,孤身犯險,即便他為此而死,即便沒有人會知道有人曾在暗處做過些什麼。
這世道卻配不上這樣的好孩子。
鄭三想,事不過三,他又以“三”為名,不如就以三為限。若真到了第三世,他便遂了徒兒遺願,也出了莊子,去做些什麼吧。
鄭三還是鄭獃子時就知道,少年面冷心熱,他自己卻是面熱心冷。他旁觀着一切苦難,平靜地注視着旁人的愛恨,正猶如他掘地三尺時,在他頭頂冷漠俯瞰着他的那尊神像。
他以“仙神”自居,豈非也如仙神一般高高在上?
鄭三又活了許久。久到他鬚髮皆白,臉上溝壑叢生,久到這棵神樹,再一次結出了果實。
這一世,鄭三是孟良宵的伯父。
他不再如上一次一般,出手干涉少年的成長,反倒任其自然生長。缺少了他的干預,這一世的少年與他的好友越發相像了。
一樣的倨傲,一樣的性子古怪,一樣的古道熱腸。
等長大后,他離開了鄭三,離開了家,開始四處闖蕩。
他惹禍的本領也很強,但與此同時,鄭三的名聲也很是響亮。響亮到足以庇護孟良宵惹出一些尋常人避之不及的禍端。
可這種庇護總是有限的。
孟良宵性子剛直,光明磊落,又如何會是一眾宵小的對手?
英雄總是敵不過小人的。
鄭三修道,信奉無為。但當這第三次真的到來時,他仍覺得心頭如有棒擊,震怒非常。就在他懷疑起自己的修行之路時,仙人卻出現了。
那位端坐雲端,與他有一面之緣的仙人來到莊子裏,向他解釋了孟良宵的來歷——原來鄭三與孟良宵相遇時,那已經是對方轉世后的許多次了。
“他原是來凡間歷劫的,是故多災多變,恰好你二人命數相合,我便將我這不爭氣的弟子交託與你。”仙人不住搖頭,似是十分苦難,但在鄭三看來,仙人眉眼含笑,言辭親昵,顯是對他的好友很是滿意。
趁此良機,仙人也短暫地回答了鄭三幾個問題,更傳授了他一門“點化”的功夫——仙人雖未明說,鄭三也能知曉,想必是他想要發展勢力給好友充當後盾的想法被仙人瞧出來了。
鄭三也直言問過仙人為何不傳他道法,仙人卻只道,他並無仙緣,亦或者說,他的緣法,另在他處。
一世又一世。
鄭三已經習慣了重逢,習慣了分別,但與先前不同的是,無論他如何不舍、難過,他仍舊心懷希望。
因為他們總能重逢。
尤其是這一世。
孟良宵活了很久。
他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年形貌,長成了他們初見的那一世最後的青年姿態。
他是自然地死去。
不過三十齣頭,他的身體便急速衰朽,他的生命之火也戛然而止
。
沒有彷彿流不完的血,沒有好像淌不完的淚,生命自然地走向盡頭更令人無助而絕望——鄭三終於崩潰了。
他平靜的姿態被打破,恨不得立刻出海尋仙,跪在仙人面前,求他賜下好友的活命之法。
他沉默的寧靜被摧毀,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樹,從此跳出詛咒,放過好友也放過鄭三自己。
這究竟是恩賜,還是詛咒?
為什麼他明明如此努力,卻還是改寫不了好友死在他面前的命運?
已成了青年的孟良宵虛弱地沖他笑笑,在鄭三眼中,這一刻的他與好友幾乎融合在了一起。
“三叔,”這一世的青年這樣稱呼他,“不必為我難過。”
在彌留之際,他似乎終於糊塗了,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死獃子好大的膽子,你還想做我爹啊?”忽而又笑起來,“心事重重的可不像你。”
鄭三守在他塌前,平靜地望着他。
青年也回望他,無力地拂開鄭三仍舊給他徒勞地輸送着仙氣的手掌,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獃子,你該走了。”
——你該走了,而不是我該走了。
鄭三忽然很想落淚。
他聽懂了好友的話。什麼轉世,什麼重生,一直以來,都只是鄭三在自欺欺人罷了。好友雖得神仙造化,有幾分神異,能夠重活,可重活的這個阿宵,又怎麼還會是他的好友呢?
轉世之後,好友是阿宵,阿宵卻不再是好友了。
他看不破,走不出,於是連累阿宵也只好一次一次的重複循環。
他死在少年時期——恰如仙人所言,沒有與他命數相合的鄭三作伴,他死得格外早。
他死在青年時期——縱使此生無病無災,可他是鄭三的好友,自然無法跳出好友的命數。
鄭三獃獃地站在院子當中,看着頭頂一年四季總是蒼翠欲滴的樹冠。
清風拂過,鄭三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發現除了兩袖涼風,他竟然什麼也抓不住。
鄭三想起他們初結識不久時,少年教他習武。
因着自幼吃不飽飯,鄭三的身體虧空得厲害,他跟不上少年的教學,很是納悶,“你為什麼這麼執着於將我教成高手?我以為功夫只要夠用就好。”
少年用那雙圓眼睛狠狠翻了個白眼,先是唾棄起他胸無大志,后又自吹自擂了一番有名師在前,他卻尚且不知珍惜,真是不知好歹。到最後,少年才嘆息一聲,對他說:“因為你是個庸人,庸人往往活得長久,而我這般人物,勢必是要活得轟轟烈烈的。”
鄭三十分不解。
少年恨鐵不成鋼地解釋着:“你學了我的武功,就得了我的傳承。只要我的功夫還在,我這個人就不會死。”
傳承,不死。
鄭三困在局中,終於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
但好在此刻仍不算太晚。
他想,縱使好友身故,他的武功、他的信念、他的精神卻仍在。
他不該執着於所謂的“復活”、“轉世”,這既是對好友的不尊重,也是對阿宵的不尊重。
他們本該是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個體。
將孟良宵的屍體埋在後山中,立下墓碑,鄭三如釋重負。
他終於敢承認,他的好友已經死去。
許多年後,他心頭仍偶有悔意。若當年將好友埋在樹下,他是否還能再見他一面?
由鄭獃子變為鄭三,如今被尊稱為鄭三太爺的老者時常在院子裏靜坐。他點化成人的精怪們圍在周圍,將這處他們一同購置的莊子裝點得很是熱鬧。
莊子的名聲大盛。
他有了足夠的錢財,能夠庇護一方百姓。有了足夠高強的武力,至少能在力所能及
的範圍內杜絕作姦犯科。
天下大勢無人可擋。
鄭三也做不到。可他已的的確確做了許多。
這世上之事豈非都是這樣?大的無法完成,便從小處做起,誰又能說這不是出了一份力,盡了一份心呢?
但還是不夠。
登基了不過數載,當今皇帝又昏聵起來。
好在鄭三太爺也不再是無能為力的鄭獃子和鄭三。
他要改變這一切。鄭三想,若王朝傾覆,百姓蒙難,他便換了這天地,改了這命數。若仙神無能,他便自登神位,封盡天下有識之士成神。
想法滋生,他便真這樣去干。
於是他以心頭血蘊養宋室氣運,將自己二百餘載的全部人生盡數賭在這一種可能上。
鄭三太爺已經分不清,他究竟是為了好友的夙願,還是他真想這樣去做。
可這又有什麼分別呢?人豈非總在相處中與對方越來越相似?
植物修行困難,他親手栽種的小樹苗卻已經化形。
在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午後,最得他衣缽傳承的那位名為鄭槐的槐樹妖忽然奔來。他最是沉穩,此刻卻無暇顧及其他,鄭三太爺好整以暇地見他喘着粗氣,平復呼吸。
——隨後鄭三太爺自己,狠狠地摔下了搖椅。
因為鄭槐對他說:“太爺,院子裏的神樹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