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子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誰不是這偌大世界的孤獨旅人呢?誰還沒有一個死亡的歸宿呢?
人們恐懼死亡,並非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未知。
死後的世界,也許真的是唯物主義吧:靈與肉俱滅,就像你從未出生一樣——你還有出生前的記憶嗎?
曾有個冷眼看透世界的人說,死亡啊,它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扼腕嘆息也好,長歌當哭也罷,我們終究不是神,沒有時光倒流、顛覆時空的本領,不論我們再怎麼悔恨嘆息,再怎麼痛哭流涕,我們都回不到過去。
“如果你一直想見誰,遲早能見得到。”
可有的人,註定會讓你等上無比漫長的時光,也許下一個十年,你們就會在某個街道轉角碰見,也許直到你獨自走到生命盡頭,那個人也不會出現。
我又陷進無盡的深淵裏了。
或者說,我從未在高考前夜那場夢裏醒來。
在夢裏,天邊仍是橙紅色一片,晚霞伴着夕陽,一同飛落山頭。
我看見自己提着一袋火龍果,緩緩走到那棟熟悉的教學樓下面。
鈴聲一響,許多學生背着包,擁擠着下樓,我就站在那兒,痴痴等着我一直想等的人兒。
可我終究沒有等到一個人。
驀然回首,還是病房裏那台嘀嘀作響的心電監護器。
墜落——墜落——
我在不停地墜落,只有孤獨和恐懼裹挾全身。
我明白,我不是沒有明天,我是有太多的遺憾遺落在昨天了。
醒不來。
醒不來?
猛然睜開雙眼,我坐直身子,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才緩和。
依舊是漢朝時的床榻,只是沒了四角紅帳,更沒有女屍在旁。
“醒了!醒了!”突然有人撩開帳門,一陣驚呼。
我抬眼望去,是幾個侍婢打扮的人。
“快去稟告二公子,崔姑娘醒了。”
我掀開被子,坐在榻沿,抬手撫額,仍覺着有些輕微的眩暈感,但傷口已經被包紮,手腳上的凍瘡也都上了葯。
環顧四周,怎麼看這兒也像是個將軍的營帳。無意從懷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曹丕遞給我擦淚的方巾,見有人上前,我下意識藏回懷中。
侍婢們端着玄赤兩色的漆盤來到榻前,站成一排,接連呈上盥洗盤、澡豆碗、漆漱杯、銅鏡、嚴具和新衣。中有一人,執木梳上前,為我梳理黑直的長發。
三年了,頭髮長得可真快啊。
隔着朦朦朧朧的銅鏡,我獃獃地望着,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她也隔着朦朦朧朧的銅鏡,獃獃地望着我。
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崔纓。
那麼,究竟鏡中人是我,還是鏡外人是我呢?
“姑娘,額前還疼否?昨日醫官說了,並未傷及要害,只需靜養多日,自會痊癒的。”
我緘默不語,對着銅鏡,抬手輕撫傷口。
“此處乃二公子的寢帳,昨日公子將姑娘送來,囑託我等要好生照顧姑娘,公子在主帳議事,一夜未歸呢。”
“會留疤么?”我突然問道。
“這……”
梳發侍婢正要拿盤中纓帶為我束髮,聞言一怔,與旁眾相覷。
那纓帶乃是絲絹所制,甚是好看,我先手將其拾過,胡亂綁了個現代的低馬尾髮型。
“多謝諸位姊姊。我……不喜歡被人伺候,你們把東西放着,便出去罷。”
侍婢們相顧無言,把東西放在案几上便出了帳。我起身洗漱,換上了整潔的新衣。
那是一套素青色的曲裾深衣,顯然是貴族女子服飾——長長的衣擺和寬廣的袖口讓以往穿慣了短褐的我,一時不太適應。
一閉上眼,彷彿昨日的噩夢就能重現。
幸好,都過去了。
不管怎麼樣,從今天開始,我都要徹底擺脫從前那種煎熬的苦日子了。想到這,我微微揚了揚嘴角。
我開始仔細觀察四周陳設,身體還有些虛弱,但仍好奇地湊前,彷彿在欣賞着一件件稀世珍寶。
對於剛從地獄裏活過來的崔纓來說,這裏的一切,都是無比新奇,無比有趣的。
帳內連枝燈數盞,爐盆火燒正旺,屏風疊疊,案几上書簡累累,我拾起看了幾眼,見是班固的《白虎通義》,便放回了原處。
角落裏擺掛着各式各樣的武器,有長戟、長戈、長弓、長劍和環首長刀。架上掛着一副玄甲,寒氣逼人,輕撫甲面鐵片,腦中瞬間浮現昨日乘馬的畫面來,仍有些后怕。
漢代軍營玄赤兩色的魚鱗甲最為常見,他曹丕這一身玄甲,倒委實稀罕。
款款行至旁側掛起的一塊白布前,我仰頭細覽。
這是一張精製的青冀幽三州地形圖,河間國、渤海國、清河國、平原郡等郡國都可尋見。
南皮地處渤海國,城北密林處有個紅圈,沿着漳河南下,便是清河郡。
看來,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你果然識字。”帳門口傳來一聲笑。
回身看去,只見曹丕一身便服,正提着食盒上前,頓時有些緊張,於是我低下頭,後退數步,局促地將雙手擺在身後,不知如何安放。
“冀州不日將平,你看那偌大的幽州,亦將是我們曹家的囊中之物,袁氏兄弟,又算得了什麼呢。”曹丕得意洋洋地站在白布前,野心勃勃。
“呵,先平定三郡烏丸叛亂再說吧……”我撇撇嘴,小聲嘀咕道。
“什麼?”曹丕彷彿聽到了什麼。
我搖搖頭,仍舊頷首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
曹丕湊上前,怪笑着問道:“唇色蒼白至此,竟如此怕生嗎?”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眼不眨心不跳,只挑眉反問他:
“我為什麼要怕你?”
那是一雙如夜空般深邃而望不見底的眼眸,像紫鑽石一樣銳利,也像星海一樣神秘。
眼睛是心靈之窗,可我猜不出,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確實不怕,你昨兒個可是敢揮刀砍人呢。”曹丕輕笑着,在食案前坐下,打開食盒,裏頭正是飄香四溢的肉湯和胡餅。
“餓了吧,快坐下來,我給你帶了些吃的。”
我愣愣地坐下,並不敢動筷。
流浪多年,九年不識肉滋味;圈禁月余,兩日未進水米。此時此刻,我最需要的,並非什麼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錢地位,而是一盅熱乎乎的肉湯,一碗多餡的胡餅,僅此而已。
鼻子一酸,我瞬間就哭了。
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崔琰侄女的名號帶給我的,若沒有這層身份,我什麼都不是。
於是我抽噎着說道:
“丕世子,謝謝,謝謝你……”
“先莫要急着感動,你倒是說說,謝我什麼?”
“多謝丕世子救命之恩。”
曹丕懷疑自己聽錯了,卻面露歡笑:“你剛剛……叫我什麼?”
曹丕這時還不能喚世子嗎?他是曹操繼承人的第一選擇,難道此時還並非公論?
我趕緊改稱道:“曹將軍,多謝你昨日救我。”
曹丕環抱雙臂,保持微笑:“我可不是什麼將軍,他們都叫我二公子,若論輩分,你喚我阿兄也行。”
“不敢。”我面露怯色。
“有何不可?我家中也有幾個姊妹,與你年紀相仿的。”
不曉得此刻的曹丕,為何與昨夜相差頗大,我只好拂袖拭乾眼淚,起身恭敬再拜:
“纓自幼被人擄走,流落荊襄,沒入奴籍,顛沛數年,方憑舊時記憶,尋回故里,不虞遭袁氏劫掠,強作人殉,幸得遇公子,才撿回性命,請公子受我一拜,救命之恩,崔纓今生今世都將銘記於心!”
曹丕暗自低語“我要你終生感激有何用”,繼而將我從席上扶起。
“不必多禮,快起來吧。只要姑娘身份無虛,以後我便是你結義兄長,甚於胞親。”
他將筷子放到我手心,補充道:“姑娘且請安心留在營里,我已將你之事告知家父,不消幾日,姑娘便可同鄉人團聚。”
我點點頭,徹底放下戒心,滿是感激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都看呆了,幾乎忘記飢餓。
我在發獃走神,曹丕卻以為我盯着他看。於是他莞爾笑道:“還看?再看,吃的可都要涼了。”
我回過神來,收回神態,默默啃食漆盤上的胡餅。
看我快吃完時,他突然問道:“你說你叫‘崔纓’?可是‘鳥鳴嚶嚶’的‘嚶’?”
沒來由借用一句《詩經》裏的話,想必是想試探我的學識。
我咬下一口胡餅,眨巴眼,思量片刻,目光落在曹丕案幾的竹簡殘片上。
“公子稍等,我這便寫給你看。”
於是我口中叼着半張胡餅,跪坐在案前,開始磨墨。曹丕雙臂環抱,饒有興緻地在一旁看着。
我信手抓來案上的竹片,飛快提筆,蘸墨在竹片正面寫下“崔纓”二字,多年未曾用筆,手抖的不行,但我仍誠摯地遞在曹丕面前。
“我名崔纓,不是袁鶯,也不是曹鶯,乃班定遠‘投筆請纓’之纓’。”
看罷曹丕迷惑的表情,我這才發覺,自己倉促下竟寫成了行楷,還是簡體字!
我立即換了另一竹片,正襟危坐,一筆一畫地寫出繁體隸書的“崔纓”。
沒想到,曹丕竟頗為驚異,直接伸手奪過兩塊竹簡,觀摩起我寫的字。
“好——好一個班定遠投筆!未曾料想,你不過小小年紀,搦翰竟如此熟練,真難得也!姑娘自謂流離數年,自荊襄北上,果真無謬乎?”
我堅定地搖搖頭。
“姑娘此字,足以自證身份也。”
我微微一笑。
在古代,只有貴族階層的女子,才有條件習禮教而通文墨。
二十多年現代教育,打破了我與他們這些貴族的階級隔膜。
曹丕興奮地來回走動:“我這就把竹片給父親看去,他素來喜愛書藝,見此四字,定然會十分歡喜!”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曹丕已經帶着兩塊竹片出了營帳。
但願此次逞能,不要給我惹來禍事才好。
我暗想着,漫步來到營帳門口,撩開門帘。
天氣晴明,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營帳、氣勢赳赳的巡邏兵、寒氣逼人的金柝與鐵衣。
遙遙傳來營中兵士們的歌聲,我聽得不是很真切,什麼“艾而張羅”,什麼“雀以高飛奈雀何”。
邁出帳門,走下木階,俯身從泥地里拈起一株綠植,放在陽光下,細細把玩。好在已是初春,伸手接取陽光,已有淡淡的暖意,我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悠悠然,享受起這份劫后重生的喜悅。
生逢亂世,命運多舛,兒女情長註定會被湮滅,我即將重拾我這個世界的身份,可面對一個註定會被賜死的結局,我又該何去何從?我到底能否扭轉自己的命運?
或許,這場荒誕的歷史大戲,才剛剛開始。
曹操並沒有如我預想的一般即刻召見我。
他只是在曹丕帳旁給我安了一處偏帳。
我那時也並未琢磨透,他為何沒有立即遣送我回清河縣?難道是懷疑身份有假?那倒也符合他素來猜忌的性格。
在軍營里備受照顧,身體恢復得很快。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曹丕發現了我與尋常女子的不同,聊起簡單的文學歷史,以及軍閥割據的往事,竟毫不費力。而我也將他當作了可信賴之人,把六年為婢、三年流亡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同他講起。
天氣逐漸轉暖,曹操以攻克南皮斬殺袁譚為由,圈地圍獵,設宴慶功。他親率將領,騎射于田林之間。
那日清晨,春風微微,帳外尚有些許寒意,除隨行將領外,所有人都伏跪於地,鼓樂高響,一隊人馬威風凜凜、縱聲言笑。
我在後頭悄悄探出個頭來,遠遠望去,但見領軍之人——身材中等,高約七尺,短須濃眉,眼神凌厲,威武之氣縈繞於身。而曹丕與幾個青年男子,執弓陪同在其旁,無不神采奕奕。
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
此言誠不我欺!
親眼目睹一代梟雄策馬出獵,我一時間,既有按捺不住的激動與喜悅,更有說不清的緊張與畏懼,最後都只能深藏於心。
曾聽曹丕談起,曹軍進攻南皮城那日,袁譚親自迎戰,從日出對峙到日中,士卒多有傷亡。曹操久攻不下,正要延緩進攻,參司空軍事的曹純力勸猛攻。於是曹操親登高台,執桴擂鼓,三軍為之一振,遂一舉攻克南皮。
曹軍破城如此迅速,大抵袁府家僕們也未曾想到罷,這才有曹丕進來掠除袁譚家眷,碰巧救了我的性命。
看來清河崔氏,是註定要和曹家人結下不解之緣了。
曹操恣意行獵,一日而獲六十三頭獸,傍晚采烈而歸,於馬上歡舞,眾人皆高呼“萬歲”。
我對這等場面早有過心理準備,只在袖裏緊捏着那塊方巾,躲在偏帳角落偷看了幾眼。見曹操領着眾將進大帳開宴去了,便要離去,卻聽到轅門口傳來一聲呼喚。
只見曹丕穿着便衣,同三個青年男子牽馬走來,滿是歡愉之色。
都是些生疏俊朗的面孔,曹植會不會也在其中?
我低頭隱在曹丕身後,不敢言語。
一個壯有姿貌、和曹丕一般年紀的青年,聲大如雷:“這小女娃是?”
曹丕笑着將我牽出:“諸位兄弟,這便是我與你們說的崔公女侄。來,崔妹妹,見過幾位兄長——”
置身幾個高個男青年中,我才發覺自己竟如此矮小。
可惡,要不是多年營養不良,才不至於如此呢!
曹丕指着當中一名叉腰的甲衣男子說道:“這是文烈哥哥,于軍中領虎豹騎宿衛。”
文烈是誰?曹洪還是曹仁?還是夏侯什麼?我一時凌亂地站着。
曹丕又指向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這是季重哥哥,去年在鄄城應納賢召而來,才學廣博,無所不通。”
他眉目清秀,單手靠背,沖我微微頷首致禮。
這個熟!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裏的吳質,大魏文人吳季重嘛,確實是“吳所不通”!
最後曹丕指着先前說話的男子,他身材最高,抱臂站立,傲氣十足。
“這是子丹哥哥,也是虎豹騎將領。”
曹子丹,抗蜀大將軍曹真,這個也熟,是曹丕死黨來着。
虎豹騎乃曹操出名的精銳隊伍,兩個即戎虎豹騎的曹氏宗親,竟都與曹丕交情不錯。
我暗忖片刻,旋即大大方方地依次行禮。他們見我小小個子竟如此認真作揖,未免有幾分滑稽,於是皆捧腹大笑。
笑什麼笑,你們當真以為,你們面前站着的這個小孩兒,只有十三四歲么?
曹丕將韁繩與馬皆交付於飲馬人手中,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從馬上取下的長弓與箭矢,便笑着單手撐起弓弩,揮手吆喝道:“崔妹妹,林里有數不清的飛禽走獸,可惜你未曾同往,一睹為快。時辰還早着,此刻尚未盡興,走,與我們一道往校場射箭去。”
“我先入席,代諸位嘗嘗今日宴中美酒醇否,祝各位玩得盡興!”喚文烈的將軍笑着舒展着胳膊,朝後揮手,大踏步離去。
“文烈兄!伯仁隨軍駐城,連你也要舍了我們,獨自享受美酒歌舞嗎!好不念昔日情分!”曹丕撫掌,指手嗔怪道。
“嗨!他哪是饞着喝酒,分明是前日六博彈棋皆輸與你,好不容易今日獵場上撿回點面子,跟咱端起架子來了呢!”曹真哈哈笑道。
“走走走!下回叫上伯仁,咱兄弟幾個,獵得上等野味,挑了更好的舞姬,去城裏涼館設宴,偏不叫他了!”
“對!說得好!”
“哈哈哈!”
三人勾肩搭背,往校場方向走去。
我邁着小碎步,緊跟其後。
伯仁?伯仁是誰?
總在人們口中被殺的那個伯仁嗎?
到了校場,曹丕與曹真並排站着,比試了一番箭術,還互相不服,比試完箭術還想比試武術。
他們就像兩個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一樣,玩得不亦樂乎,笑得前俯後仰。
此時的曹丕,有些顛覆前世我對他的刻板印象,倒真與之前那位成熟穩重的執劍公子迥異。
看樣子,他真的如史書上所寫的一樣,特別喜歡遊獵。
我滿是期待地望着曹丕,他停下射靶,轉過身來,抿嘴微笑:“崔妹妹,來,試試這弓。”
一旁的曹真大笑:“丕弟,教她學射?那可是一石弓,怕是這女娃都不及弓高哩。”
“那我便手把手教她開弓。”
曹丕說到做到,他蹲在我身側,舉起長弓,將自己的右手搭在我的右手上,教我牽扯着細直的長弦。
這時,曹丕右手大拇指上用以勾弦的玉扳指便顯得十分耀眼。
我雖囫圇讀過《芄蘭篇》,卻不知扳指在古代又名“韘”,已婚少年戴上,便示成年。
又是一次那麼近距離地接觸,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覺便紅了耳根。
春風吹開我額間碎發,他的呼吸也拂過我耳梢。恍若置身夢境,我有些迷迷糊糊,神志不清。
這異樣的心思令我慌亂不已,遂全身發顫,轉頭看向全神貫注的他,卻不見其眼中有一絲雜念。
想起他的救命之恩,還有抱着我在風塵揚天的大道上騎馬的畫面,我不禁心下一動。
曹丕的聲音很好聽,清脆有力,他手把手地教着我開弓拉弦的技巧,教我擺正手臂姿勢,教我瞄準靶心的要領。
這些其實早在二十一世紀,我就自己在射箭館學會了。然而他態度誠摯,顯然是將我當作自家姊妹了。
“嘿!看不出來,這小孩兒力氣還蠻大的!”
曹真見我首次拉弦,竟也能開個三分之二的弓,驚奇道。
廢話,那麼多年的粗活,難道是白乾的么?
依漢制,一石約為六十斤,十來歲的人一次拉個四十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子丹,我早跟你說過,不可小瞧了她的,”曹丕笑着抽出一支羽箭,遞給我,“來,試着射一次。”
前世在射箭館玩過不少次,平時也愛玩射擊類電子遊戲,自然應有些箭術功底在身。那弓倒是尋常的獵弓,不甚重也不甚輕,我嫻熟地拈箭上弦,對準靶心,正想着給他們露兩手,便想當然地放手一射,結果卻大跌眼鏡——箭未到木靶,就已經跌落於地了。
拙劣的表演引得他們一陣狂笑,我頗不服氣,自顧自繼續習射。
三人卻開始在一旁閑敘起來。
“南皮一戰,告捷在即,周遭仍有不少殘寇部曲。司空怕是還要留在此地,等待熙尚兩兄弟的動靜。”吳質說道。
“哎,河北初定,司空既領州牧,尚有諸多整頓之事!”曹真用力拉弓,一箭中靶,“此時說收軍回鄴,還為時甚早!”
“你們不知,昨日,家父已允了我獨自回鄴。”曹丕得意地笑了。
“噢?哈哈,可是為了辦你那樁婚事?”曹真興奮不已,“那可不能少了我跟文烈兄啊!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婚事?我驚愕得停住了手。
是啊,歷史上的曹丕,不就是在曹軍攻破鄴城時私納了袁熙之妻的嗎?——那個色衰愛弛,無端被賜死文昭甄皇后!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甄氏之死頓時讓我想起曹丕刻薄寡恩的本性。
曹丕的本性提醒着我曹丕登基稱帝以後曹植遭遇的打擊。
歷史上,她並未曾留有名字,“宓”字不過借用了神話中洛水宓妃之名。什麼與小叔子暗通款曲的甄宓,全然是中唐以後小說家們的附會之談。
大約迎合了俗眾最愛聽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吧,人們又怎麼願意接受,那樣一個亂世麗人,無緣無故就被她的夫君賜死了呢。恰巧此時,偏他們老曹家出了個千載難有的天才詩人,偏他以愛情題材為表象寫了篇驚絕後世的《洛神賦》。
於是乎,什麼假託洛神寄寓對君主思慕,什麼悼念亡妻,什麼香草美人譬喻理想也無人在乎了。
流言蜚語重若泰山,壓在古人身上更是比棺材板還重。
文人尊嚴不容污衊,文昭甄皇后若確是個賢妻良母,也該受人憐惜而非誹謗。
褪去宓妃光環的甄氏,有着良好的品德,依舊可以在歷史書頁上光彩熠熠。
聽聞曹操大軍就是在去年八月攻下鄴城的,正娶非私納,想必這次得勝回鄴,曹丕是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名號了。
“一定一定!我正要請諸位親朋與我一同返鄴呢!”曹丕笑着抱拳,滿面紅光。
能娶到中山甄氏貴女,他一定很高興吧。
曹丕不僅娶了甄氏,後面還會有聰慧多謀的郭女王入住東宮,稱帝后更是有薛靈芸等一眾妃嬪。我這二十一世紀來的女青年,確實不可能會和他有情感上的糾葛。
可之前那心下一動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呢?我胡亂拉弓發泄了一通,隨即冷靜下來細細思考問題,做出了判斷:
我對他確實沒有非分之想。
受了那麼多年的苦,突然被真心善待,難免會滿懷感激,更何況是三國時期,史書上重筆留名的魏文帝呢?
在認識曹植之前,我也曾對他的詩賦文動心。
相處以來,曹丕就像個兄長一樣陪着我,多少也滿足了我童年渴望有親兄長照拂的願望了吧。
這樣看來,我最想和曹丕講的一句話,應該是:
謝謝你。
欠人情不是欠感情,救命之恩,將來我一定會還給他,卻不可以報恩為由糾纏困擾他。
我很驚詫,自己那麼快就想通了,到底還是做個明白人更舒服。
於是我莞爾一笑,繼續上弦玩弄弓箭。
接連着射了好幾次皆未中的,我有些煩躁泄氣,究竟是經年未練,致使箭術生疏,還是當下年齡尚小、體力不濟?
曹丕鼓勵了幾句,讓我自個玩會兒,便拉着曹真吳質他們進大帳赴宴去了。我自覺無趣,便抓了兩支箭,扛起那張馬弓,在軍營里四處轉悠,最後坐在一堆圓木上,眺望天邊雲霞。
夜幕將臨,寒風驟起。
前世的我,素喜歷史上善使弓箭的武將,從西漢的飛將軍李廣,到隋唐的王伯當,再到水滸里的花榮,他們無不是英姿颯爽、箭術高超。於是上大學后,自己隔三岔五便去市裏的射箭館訓練玩耍,幾年下來,也算掌握了一些基礎本領。
如今,親自體驗了漢末這個戰爭年代,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無論男女,確實都該學些武藝防身。
想到這,我抽箭開弓,對着轅門上一根細柱放箭。轅門距約五六十步,這次出乎意料,箭鏃深深扎進了那根細柱,我激動地跳將而起。
我在心裏大叫:哈哈!看吧!我並非實力不濟,一定是剛剛太多旁人在側,難以凝聚心神呢。
我有些得意忘形,笑嘻嘻地蹺起腿,伸了個懶腰。忽而聽得頭頂一聲尖厲的叫聲。
抬頭,但見穹頂茫茫,一隻蒼鷹盤旋於空。
原本我也只是不以為意,誰料那隻蒼鷹竟不停悲鳴,愈飛愈低,最後竟落在了轅門之上。
我暗自大喜,心跳加速,手心發癢——不能放過!這可是難得的活靶子!
於是我精神抖擻,小心翼翼地拔起第二支箭上弦,瞄準那隻蒼鷹。
正要射時,那鷹似乎瞥了我一眼,咻咻間振翅高飛,越過我頭頂。
我艱難舉弓,不斷調整方向。
它孤獨地飛翔了許久,終於收起雙翼,匍匐在正帳帳頂。
鷹唳聲,聲聲悲愴,令人動容,好似一婦人的哭訴之音。
此刻我滿腦子都是這個練手的活靶子,哪裏想得起自己張弓對準的方向。
額間冒出不少細汗,我用盡渾身力氣,緊扣住弦,再次對準那隻蒼鷹,一咬牙,便鬆了手中的羽箭。
箭矢如飛,蒼鷹應聲中箭,恰巧被射中短喉,從帳頂跌落下來。
可我萬萬沒想到,正是那一刻,大帳門帘被掀開,走出一眾人來。
我登時嚇白了臉,被我射殺之鷹竟不偏不倚,掉在曹操面前!
我瞬間想起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斃鷹事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我獃獃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長弓從我手中跌落也未察覺。
對上曹操那犀利的目光后,我心亂如麻,恍若被火焚身。
卻見一旁的曹丕,他努力給我使眼色,我這才回過神來,“撲通”一聲伏跪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