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者的價值
琴酒猛然睜開雙眼。
接下來他的一系列動作如同條件反射,假設一隻危險的、受傷的猛獸忽然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下醒了過來,也會是他這樣的反應。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無視肌肉牽拉給左手手臂和肩膀附近傷口帶來的針刺似的疼痛,目光全無一點遲疑地環視過四周,與此同時沒受傷的那隻手下意識地往枕頭附近摸自己的槍——然後摸了個空。
“嘿,琴酒,”一隻相當柔軟的手落在了他緊繃的肩膀上,“稍微鎮定點。”
琴酒抬起頭,看見貝爾摩德正站在他的身邊,這個美麗的女人臉上似乎失去了一貫從容的那種笑意,但是看上去至少還是鎮定的。
他們正位於一片潔白的病房之內,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房間看上去特別眼熟,應該是組織麾下的一間醫院,琴酒有幾次受傷就是在這座醫院的病房裏醒來的。
而病房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站在牆角嘰嘰咕咕的基安蒂和科恩,還有一臉關切地看着琴酒、看上去差點就又要開始熱淚盈眶的伏特加。
伏特加:“大哥——!”
在這關頭琴酒沒空安撫自己小弟的情緒了,他伸手一掀蓋在身上的被單就準備下床。他受傷的那邊肩膀已經被縫合包紮完畢,現在□□的上身上纏着厚厚的繃帶;止痛藥的效果已經褪去,手臂一動琴酒就可以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疼痛。而背部的疼痛則更鈍些,那是子彈擊中防彈衣時巨大的衝擊力造成的淤傷,琴酒自己看不見後背的情況,但是從貝爾摩德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的背部已經漫上了兩大團淤青,再過幾天就會逐漸蛻變成腐爛一般的暗紫色。
琴酒顯然完全沒在意這些傷處,他鎮定地問道:“我昏迷了多長時間?還有梅洛的情況怎麼樣了?”
“差不多兩個小時。你有點腦震蕩,小心會吐。”貝爾摩德看着琴酒搖搖晃晃地站直了,並沒有伸手去扶一把,她知道這男人的臭脾氣,他是不會接受這種好心施捨的,“至於梅洛,當然是被綁走了。”
琴酒低低地哼了一聲,伸手去病床的床頭上撈自己的高領毛衣——不是他今天本來穿着的那件,那件上面肯定已經濺滿鮮血了。現在放在床頭的這間鉛灰色的柔軟長袖衫大概是伏特加拿來的……還是梅洛拖着他出去的時候逼着他買的,嘖。
這男人站在原地,陰着臉一聲不吭地穿衣服,就算是他真的因為腦震蕩而眩暈不止,現在也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當他把衣服下擺拉下來、遮住了腹部冷冰冰的肌肉線條和皮膚上交錯的傷痕的時候,動作忽然頓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了什麼。
……畢竟,他失去知覺的前一秒,好像正有人拿槍對着他的頭準備開槍呢。
琴酒皺起眉頭來,忽然問:“貝爾摩德,誰把我帶回來的?”
哇哦,真是個好問題。貝爾摩德眉頭一挑,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我。”
她總不能回答“是個身高一米九幾、長得超帥、而且狙擊打得一等一地準的印第安人把你帶回來的,而那個印第安人是直屬Boss的行動小組的組長”這個答案吧?
這個答案光聽上去就很離譜!
雖然Boss又愛作妖又愛搞事,但是貝爾摩德還是得幫對保守這最後一點秘密的。
琴酒顯然根本不吃這一套,他斷然說:“不可能,我們遭遇襲擊之前根本還沒來得及聯繫你。”
貝爾摩德只是向他充滿柔情地眨眨眼睛,她做出這種做作的姿態的時候真是噁心極了:“我有自己的消息途徑。”
——消息途徑就是:胡安娜殺氣騰騰地給她打電話說“Boss被帶走了,他身邊的那個什麼琴酒被我救了下來。我就把他扔在原地請你來接收一下。”
然後等貝爾摩德趕到現場時,只看見一輛車在原地熊熊燃燒,一群消防員在火場前忙前忙后。與案發現場一牆之隔的小巷裏,琴酒被血淋淋地靠牆擺着,胡安娜早就不見蹤影,而劉一邊從紙杯里喝咖啡一邊充滿歉意地衝著她微笑。
琴酒選擇對貝爾摩德的神秘主義做派視而不見,然後他用那種他常用的、獨行專斷的語氣說:“那麼還是談一下梅洛的事情吧。”
一直看着他們的方向的伏特加條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身子:“老大,我們派去的追蹤人員跟丟了帶走梅洛的那輛車。”
“不奇怪,”琴酒冷着臉說,“這件事是對方精心設計的結果,他們肯定已經計劃好了得手之後的撤退路線——除此之外呢,有什麼進展?”
“呃,”一直站在牆角的科恩開口,這個時候琴酒才發現他原來一直在看東京的地圖,“我們只能確定這起事件的罪魁禍首……來自組織的內部。”
誠然,如果能收到正確的情報,那麼FBI、CIA或者日本公安一類的組織肯定也很願意對梅洛下手,畢竟這個看似知曉Boss的很多秘密的小孩瞧上去就價值無窮,但是他們究竟能不能得知“正確的情報”就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梅洛的行程是他自己制定的,制定后只通知了少數人;而他的出行方案由琴酒一手敲定,定下來之後也只有很少的人有權限查看。這次襲擊不但搞清楚了他們的出行目的地和路線,還預判了第一次襲擊失敗后他們的車輛會選擇前往哪座安全屋,那輛貨車就是在去安全屋的必經之路上殺出來的。組織之外的人不太可能知道這樣詳細的信息,而如果消息是被組織內部的老鼠掌握的……那琴酒只能說,為什麼到現在組織還沒有被其內部的卧底推平啊?
綜合考慮之下,還是組織中某些高層動了歪心思的可能性大些。”
“……梅洛的行蹤是上報給朗姆的,”片刻之後,琴酒用冰冷的聲線說道,“哪些人有可能在這個上報流程中得知梅洛的具體日程安排?”
他說話的口氣實在不善,令人懷疑他肯定是把朗姆也列進嫌疑人名單里了。
貝爾摩德嗯了一聲,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掏出了一份文件:“在你跟個睡美人一樣昏迷不醒的這一個多小時裏,朗姆幫我忙把那份名單總結出來了。他還讓我捎句話給你:如果行動中需要他提供幫助,無論是人手還是設備都儘管說。”
實際上平時朗姆很少這麼熱心,對於琴酒遇到的問題更是如此。他和琴酒的關係確實一般,這個能力不太行的老陰謀家總是擔心着琴酒這樣一個年輕又能力出眾的後輩上位——換言之,他擔心自己失去離開日本的資格,失去登上逃離洪水的諾亞方舟的那張船票,貝爾摩德對此是很清楚的——但是這次的事情涉及到梅洛,也就是“Boss親自派來的人”,上次因為搶劫銀行的計劃被Boss一通狠罵的朗姆當然再也不敢對他掉以輕心了。
琴酒很可能並不領這個情,這麼多年以來貝爾摩德就沒見過他領誰的情。這個男人冷着臉,淺色的長發上還站着乾涸成紅褐色的血跡,他接過貝爾摩德手上的文件,問:“把這個名單和之前打聽過梅洛的消息的那些人所屬的勢力交叉比對過了是嗎?”
組織內部的勢力複雜,不同的中高層各自為營。在朗姆之下,各個成員之間的上下級關係並不非常明晰,職責劃分也並不是特別清楚,具體某個任務要分派給某個人全靠朗姆一個人決定,資源對不同的人傾斜的力度也不同。因此,每個人至少會選擇依附其中的一個陣營。
赤井秀一在組織內部的晉陞路線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通過宮野明美搭上了雪莉的線,被雪莉引入組織內部后又選擇了跟琴酒干;如果他當時不選擇琴酒而選擇其他中高層,在同樣擁有酒名作為代號的情況下,離組織的內部機密就又遠了十萬八千里。
這次的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那些被派去打聽梅洛的消息的都是探路的小蝦米,而真正敢幹出綁架Boss的欽差大臣這檔事的人絕對是個狡詐的老狐狸。
貝爾摩德顯然早想到了這一點,她優美地點點頭,說:“我在這份文件里都標出來了。”
琴酒垂下頭看紙頁上被貝爾摩德標成紅色的那兩個名字:
查爾特勒,格拉帕。
琴酒迅速在腦海里回憶起這兩個組織高層的臉——他還是見過這兩個人幾面的,這兩個人在組織里屬於地位不上不下、比較尷尬的那種類型:他們的資歷當然比不過朗姆,但是也算是組織的元老級人物,但是能力又比不上諸如琴酒、波本等後起之秀,更不像是貝爾摩德那種人一樣能討Boss歡心……總之,要是形容的話,就是在一家公司里勤勤懇懇幹了四十年、結果發現自己的工資跟剛招進公司的研究生一樣高的老員工。
這種人……在這種情況下起點其他心思倒也不奇怪。
琴酒見慣了這類野心勃勃的傢伙,當下連表情都沒怎麼變,他冷哼了一聲,說:“我還以為名單里會有皮斯科。”
——之前試圖打聽梅洛的消息的那些人里也有皮斯科的手下。
“皮斯科被派去經營洗白的汽車公司之後就沒權限看那一類文件了,我專門問了朗姆。”貝爾摩德回答道,顯然她也懷疑過那位元老。
琴酒潦草地點點頭,繼續對着病房裏的人安排道:“接下來就是大海撈針的工作了——我需要這兩個人手下實際控制的所有據點的信息,還有他們的人手下的資金流向,最近有沒有購買或者長期租用任何不動產之類;還有他的手下們近期經常出入什麼私人建築物。他們不可能一直開車在街道上亂晃,最後肯定得把梅洛藏在某座房屋裏。”
而以那兩個人小心謹慎的派頭,應該不可能隨便找個廢棄大樓藏身的。實際上,如果他們真隨便找了個廢棄大樓,可能琴酒還難找他們一些。
“這種情況下,他們選擇組織的據點的可能性很少,我覺得他們私下購買了其他房產沒有跟組織報備的可能性更大。”貝爾摩德實事求是地說道。
“沒錯,我們需要一些情報。”琴酒說,然後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麼,“貝爾摩德,波本不在你的名單上嗎?”
——波本,深受朗姆信任的屬下,討人厭的神秘派傢伙。作為朗姆的左膀右臂,他當然能看見那份記載了梅洛的具體行程的文件。
貝爾摩德點點頭:“他也不是全無嫌疑——但是應該不可能是他,他直屬於朗姆,手下沒有什麼人馬,他一個人是幹不成這件事的。”
“除非這件事是出於朗姆的授意。”琴酒冷冰冰地說。
“說得通,但是不可能。”貝爾摩德斬釘截鐵地回答。
琴酒格外仔細地打量着她,目光就好像一隻審視着自己的獵物的猛獸,他反問:“為什麼這麼肯定?我以為你和朗姆不是一路人。”
“我和朗姆確實不是一路人。”貝爾摩德反駁道,“但是如我所說:我有我自己的消息渠道。”
因為朗姆是整個組織里最不可能背叛Boss的……有的人會永遠忠誠於組織,但是會背叛“Boss”這個人物,而有的人則正巧相反:就算是背叛了這個“組織”,朗姆也不可能背叛Boss。
畢竟也只有朗姆一個人知道,Boss的身後隱藏着一個怎樣龐大的黑暗帝國。
而與此同時,琴酒則已經揭過了剛才的話題,就好像他們不曾劍拔弩張一樣。他說:“那你讓波本也過來一趟。”
“你不再懷疑他了?”貝爾摩德挑了挑眉。
“也如同我剛才所說,我們需要一些情報。”琴酒鎮定地回答,他已經探身去取科恩手上的那張地圖,“而且,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
貝爾摩德注視着他的背影,這人看上去沉穩又淡定,真不像是身上被打是三槍的人。貝爾摩德思考了兩秒鐘,然後說:“我以為你會更焦急一點。”
琴酒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用看穿着公主裙的大猩猩的眼神看了貝爾摩德一眼:“我為什麼會焦慮?”
“你不是和梅洛相處得挺好的嗎?”貝爾摩德反問。
她在這關頭這麼鎮定其實是有原因的——Boss在四年前看牙醫的時候往自己的牙齒里植入過一枚追蹤裝置,現在那玩意還好好地運作着呢,而且還是靠衛星定位的。現在,奧納科納一行人感覺已經在那群綁架Boss的混蛋家門口埋伏妥當了,就算是琴酒最後沒有找出Boss的正確位置,那傢伙也並不會遭遇不測。
“因為梅洛只是我的任務,”琴酒冷冰冰地說道,當然,這個“任務”是Boss親自指派給他的任務,“作為一個任務對象,他只要能活到最後一刻就可以了。”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停頓,如果不是貝爾摩德實在太過於了解他,是絕對不會發現的。琴酒的目光輕而快地從自己拿着地圖的右手上一掃而過,他的手背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長的划痕,痕迹並不重,現在也只是稍微紅腫起來了一小條,就好像被小貓撓過一樣。
——那是梅洛被那幾個人拖出車子的殘骸的時候、在被迫鬆開琴酒的手的時候不小心留在上面的痕迹。
琴酒看着那道發紅的痕迹兩秒,然後近乎為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嘴唇。
緊接着他繼續說:“而,他只是個小孩,跟Boss的關係不明,那些老狐狸自然會對這一點有很多聯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活着的價值要比死去的價值大很多。”
因此他們不會輕易殺死梅洛,這是個可靠的推論,要不是貝爾摩德能聽出他話語中某些深藏的情緒,可能她就真的信了。
她嗤笑了一聲:“你在說服你自己。”
琴酒陰惻惻地瞥了她一眼:“我不應該嗎?”
對此,貝爾摩德只是回以微笑。
“我們還是開始工作吧。”她用息事寧人的語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