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暴風雨所誕生的(上)
那是一個可憎的地方——
漫長的黑夜永不褪去,瘋狂的暴雨帶來撲面而來的粘稠潮濕。這裏的體感溫度降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低點,就連“寒冷”這個概念本身都無法形容這裏永不止息的刺骨寒風。而隨着這狂躁的寒風,漆黑的墨雲被吹得到處翻滾,其中轟雷陣陣,不穩定的靈能閃電發出沉重地吼叫——但就算偶爾一道或兩道燃燒的雷霆劃破漆黑的夜空,也只能照亮濃郁的瘋狂與混亂。
遠處,刺鼻的灰霧覆蓋著大地,未知的恐怖低語時有傳來。構成地表的邪異觸手與窺視的眼球肆意舞動,洶湧的浪潮沖刷着腐臭的廢土與其上遍佈的尖刺和荊棘。太陽的光輝不能泄進哪怕一絲,只有變色的真理在天空中飄搖......
一切希望,美好與和諧都在那恐怖的黑暗中毀於一旦,所有對未來的渴望都在無盡的黑暗中下墜,遺忘,消磨殆盡。這裏的黑暗如此壓抑,無邊無際,讓人喘不過氣來。
令人震驚的生命總是能找到出路,但被這裏的“真理”浸沒的生物畸形扭曲,瘦弱不堪,莫可名狀——血肉張牙舞爪,尖銳的骨骼突起表面,像是曾試圖追求光明但最終在嘆息中沉寂的黑暗,像是曾渴望飛翔卻最終痛恨自己長不出翅膀的麻木。
即使如此,這裏依舊被許多人所嚮往。究其原因:這裏浩淼無垠、蘊藏無窮秘密。
“——這裏,就是造物主的居所。”
純白的面具緩緩抬起,漆黑的五官帶着笑意。長袍的牧師屹立與暴雨之中,彷彿孤獨的星火對抗着無窮的黑暗。
污染的雨點落在面具上,孔洞裏,然後在光滑潔白的表面流下,在漆黑深邃的凹陷中迷失。
“有人稱這裏為深淵,有人稱這裏為神居;有人認為這裏能帶來啟迪與救贖,有人則相信這裏是一切邪異的根源。而對我們來說,這裏是如此的熟悉......”
牧師懷念地看着周圍的一切——爬滿青苔的石質壁爐坍塌了一半,背後是潦倒破敗的石牆。精緻的雕塑在污水中腐化,只剩下坑坑窪窪的表面與看不出形體的石塊。
不知道牧師是在與誰交談——又或者整個世界都是祂交流的對象。
“不可停留...”“危險......”“保護將盡......儘快...光明......”
怪風吹來為數不多的善意,而環繞的黑暗裏無以計數的危險正在虎視眈眈地盯着罕見的獵物......
“呼啦——”
暴雨沖刷着大地,環繞着火炬的神秘力量卻使它免於熄滅。救贖的神明舉着光影搖曳的火炬,小火苗在石牆和古老木門縫隙中透過的寒風裏抖動。
抬起腿邁過傾倒歪斜的石牆與纏繞血肉的桌椅,後面的拐角處露出一道粗糙的泥土台階。土路上到處都是骯髒的泥水與融為一體的殘肢,盡頭通往一座小山的山頂。
又是一陣風刮過,山上的詭異樹林發出幽幽的聲響,似乎在警示來人不要再靠近。
牧師毫不猶豫地跨步走上台階,遠處雷聲滾滾,昭示着天神最後的通告。
“老東西,你還記得那個時候嗎?”牧師朗聲說道,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人。
彷彿與老朋友交談一般,牧師放低了聲調:“‘混亂紀元’開始的時候,,那時恐懼的人們向我們尋求安慰,承諾善良的神照看着他們。”
他用一邊漆黑的雙手——沒有關節的柔順五指彷彿絲綢一般光滑——小心翼翼地護住閃爍的燭光,一邊走向山頂。雷霆在身後閃爍,釋放出刺白亮光瞬間照亮了牧師的身影,然而投出的影子卻是一扇人形的彩繪玻璃。
暖橘色的光亮緩緩前進,比之前的遺址還昏暗的樹林逐漸吞沒了牧師的身影。
在過去,這山曾經是一座被濃霧包裹着、被風吹雨打的小島最高的山峰,一架奇迹般的銀色橋樑連結這這座島嶼和大陸。
但與外神的結束之後,造主的瘋狂腐化了幾乎整個世界,而這個島嶼變成了深淵中一座突出的岩石岬。
雷聲似乎消停了一會兒,在這短暫的黑暗中狹窄的山路上又一個腳步聲出現了。
緊接着,隨着渾厚深沉的步伐,一名身材健碩的男子走進了火光的照耀中。那個男人皮膚皮革般粗糙,曬得像一輩子都待在室外,黑髮向後梳成一個短髻,而祂臉上的面具目光堅定,彷彿在眺望遠方。
“看看你現在,老東西。”牧師彷彿什麼也沒看到,自顧自地向著周身說道,“真是什麼都不剩了!”
然後祂轉過頭,鎮定對着這位沉默不語的旅伴開口道:“你好,你又是哪個部分?”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可以稱呼我為‘真相’。”
祂的臉龐嚴厲但並非無情,與祂身上的軍人氣質並不相符。
祂轉過頭來,對牧師繼續開口道:“我原以為你這種人陰鬱且沉悶。”
“我這種人?”牧師稍稍走進一些,以便聽得剛清楚。
“牧師。”這個詞就像有毒一樣,從那人的牙縫裏蹦出來。
“那我覺得你沒遇見好的牧師。”牧師說。
“有好的嗎?”
“當然,我就覺得我還算不錯。”白色的面具上微笑的五官默默地注視着那人。
“那麼,我有個問題給你。”那人的語調突然認真起來,“我想知道,當全世界為了科學和理性的進步,拋棄對眾神和神性的信仰時,是什麼讓你堅守在這裏?”
牧師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環顧周身,然後才開口:“當你投身於這個世界時,總有一個瞬間會使你對這個神聖的作品感到深深的折服,不是嗎?”
“非常偉大。”那人贊同道,“神聖?不,我不那麼認為。”
“嗯......看來你對這個世界多有不滿。”牧師隨意的點頭,繼續道,“在這個方面我其實和你一樣,但‘信仰善的,拯救善的’是我的教條,只要善還存在於這個世界,那我的信仰便是有意義的。”
“你知道你的主親自違背了這一信條么?”那人說道。
“我知道。”,牧師說,“但是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區別。除了主,我信仰的善良也曾不止一次使我被欺騙,被利用——但最終總是會有那麼一個兩個人,讓你明白純粹的善者依舊存在。所以我信我所信的,不論這個世界變得怎樣,我的信仰也都未曾改變。‘要信善,而非你的神’。”
“真是固執的觀點。”真相說。
“這是信仰。”牧師指出。
“信仰。”真相哼了一聲,“一種不可信的自願信仰,沒有任何證明……”
“就因為不需要證明才讓信念如此強大。信仰就足夠了。”
真相笑了。“你說信仰強大,我說它危險。想想過去緊緊抓信住仰的人們做了什麼,數個世紀以來有信仰的人們犯下了怎樣的暴行。當政治殺死數千人,宗教就殺死數百萬人。”
“那恰巧是偽善的不信者為自己披上的偽裝。我個人的信仰仍未收到污染。”牧師這麼說道。
“那當你只在乎自身的所謂‘信仰’而忽略對受苦者的拯救時,你又如何聲稱自己未受改變呢?”
“你說的也是一個方面。但我相信沒有哪怕一個‘舊神’還能擁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現實。”
“那也應當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全力,不是嗎?”
“可你的幫助,能讓這個世界上的苦難都消失嗎?”牧師問道。
”當然不能,但能消失一點算一點,能救一個人算一個人,不是嗎?”真相說道。
“這完全是消極的想法,如果不能徹徹底底地消滅苦難,那就永遠沒有辦法真正的拯救他們。”牧師這樣答道。
“只能說,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想法。”真相搖了搖頭。
“這是一個複雜的哲學問題,古今有無數的爭議,討論起來十分地複雜。現在,還有一件大事等着我去做,請您先讓一讓。”牧師終結了話題,而真相則禮貌地點了點頭,隨後緩緩地融於黑暗之中消散了。
牧師繼續走向山頂,孤身一人舉着火把。
輕微的聲響回蕩與山間,然後消散在暴雨......
“沒了信仰...又沒了唯物......老東西,你接下來又打算給我個什麼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