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事發生在大清同治年間的大劉庄。
大劉庄是直隸省天津府鹽山縣東北部最大的村落。
同治七年六月最後一天,晦日的深夜,夜幕籠罩下的大劉庄,一片寧靜,村子裏有上百戶人家,此刻家家戶戶熄蠟吹燈,進入夢鄉。
村中最大戶劉員外的府上,也只一間南房亮着微弱的油燈,護院、家丁正趴在燈下打着盹兒。
突然,“噠噠噠……”一陣嘈雜急促的馬蹄踩踏青石板的聲音打破安寧,從村口響到劉府門前燈柱上高懸的兩盞紅燈籠下。
氣死風燈籠的紅光很昏暗,也很朦朧。
“馭!”幾聲吆喝,馬隊停在拴馬樁前。
“啪啪啪!開門!他娘的!快開門!”一群人隨即下馬,幾個人上前砸門,都操一口南方口音。餘下幾個或坐門前台階上、或坐一對石獅子座上,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咣!”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上台階走到門前,抬腿對着硃紅色的大門踹了一腳。
“這幫南蠻子活膩了!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宅院嗎?!”兩個值夜的護院站在門后大聲呵斥。
“是誰?好大的膽子!”倒座房裏的劉府幾個護院和家丁聞聲抄起棍棒涌到門后,七嘴八舌地罵罵咧咧起來。
“咣!”門外又是一腳踢在門上,算是回應。
“賊蠻子!找死啊!”
“活的不耐煩了?”
“賊人!想死說一聲!”眾護院家丁高舉火把咆哮,卻無人上前開門。
“開門。”門廳內走過來一個銀須老者。
此人姓劉名健,劉府老爺劉庭方的長隨,因武功頗為了得,偶爾夜深會在南房歇息,與護院家丁同住,便於守護宅院。
今夜劉鍵正好在此處安睡,眾護院心所有恃,叫罵聲便更加放肆。
“二爺。”護院家丁們分列兩邊,恭恭敬敬地向劉健行禮。
一個護院中的小頭目上前,拉開子門上的門栓。
“媽的!磨磨蹭蹭的!”絡腮鬍子闖了進來。
“出去。”劉健抬手一推。
絡腮鬍子一隻腳剛跨進門檻,便被一陣大力推了出去。
絡腮鬍子的腳跟倒拌在高高的門檻上,人瞬間躺倒在子門前,引得眾護院家丁,哄堂大笑。
門外十幾個漢子頓時抽刀拔劍,勢要砍人。
在門前燈柱上兩個巨大的氣死風燈和家丁們的火把照明下,劉健確認賊人只有十二個人及六匹馬。
這幫賊眾的衣服雖破破爛爛,但皆是前朝大明的髮型服式,依稀可辨。
只是人皆困頓,馬俱疲乏。
“遠來是客。”劉健跨出門,對兩旁手持刀劍面目猙獰的十幾個漢子不加理會,俯身扯住絡腮鬍子的肩頭,將人提起,“請問尊客,來劉府所為何事?”
絡腮鬍子也不搭話,起身對着劉健當胸便是一拳。
絡腮鬍子的拳頭在離劉健灰短褂還有半寸之時,卻再也進前不了了,他的手腕被劉健拇指和食指掐住。
“年輕人,火氣別那麼大。”白須劉健倚老,語氣暮氣沉沉。
“你……”絡腮鬍子看着劉健兩指像拎着一個灌湯包一般輕巧,卻令自己分毫難動,心下一沉。
“尊駕光臨,所為何事?”劉健並未打算為難絡腮鬍,隨聲鬆開了手指。
“閣下可是贊……”絡腮鬍子躬身抱拳。
“咳!”劉健一聲咳嗽,打斷絡腮鬍子的話,回過頭看向眾護院家丁,
“留兩支火把,你們回去。”
“是。二爺。”
“二爺。領命。”門外兩名持火把的家丁近前,把火把交給門外的賊人,退回院內,子門重新關閉。
“來。”劉健走下台階。
絡腮鬍子隨着劉健,二人來到離大門二丈開外的鐵影壁前。
鐵影壁其實不是鐵鑄的,是用石頭雕制的。因為它呈褐紅色,質地非常堅硬,似是生鐵鑄就,人稱“鐵影壁”。依據大清規制,擁有該影壁的只能是王公貴冑或皇上欽定,所以鐵影壁在民間極其罕見。
天津府鹽山縣劉府門前的倒八字影壁,從須彌座到壁身,再到壁頂,皆由堅石雕制。故此,僅這座鐵影壁便可彰顯出劉府顯赫的地位。
可絡腮鬍子等眾賊人不明白石制撇山影壁有什麼特別,對府門前石雕拴馬樁、石制燈柱、朱紅大門上的六十三顆門釘、門樓屋頂的綠色琉璃瓦件以及屋脊上的吻獸等等,這些王府級別才能擁有的裝飾、色彩,也選擇視而不見。
粗鄙的武人絡腮鬍子對大清規制雖不甚清楚,但他對劉健的武功卻有了了解。
“前輩可是贊王記室,天鷹手陳長平陳先生?”絡腮鬍子從劉健廣西口音和鷹爪身手上斷定。
“汝等是何人?”劉健不答,反問。
“我等是遵王和梁王手下的捻子兄弟。”絡腮鬍子鄭重抱拳,曲單膝就要下跪,“黃旗小趟主賴華興參見陳記室。”
“陳長平早已死掉,休要再提。”劉健托起賴華興,“汝等前來尋吾,所為何事?”
“陳記室,我等不知您隱身此處。”賴華興不加隱瞞,“見此宅院高大富貴,遂斗膽登門,實有一事相托。”
大劉庄村口,兩名轎夫抬着一頂暖轎正奔襲而來。幾名拿刀持槍的壯漢護在兩旁隨行。
“相托之事可是轎中之人?”劉健問。
“正是。”賴華興在漆黑的村落間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知道一頂轎子正緊跟着他們後面。至於陳記室如何知曉,他不能問。
“天王天囯已逝,遵王賴文光的東路捻軍也已消散,梁王張宗禹的西路捻軍獨木難支、孤立無援。現今如何?”劉健問。
“唉!前日,在茌平徒駭河邊,我們中了清狗的埋伏,西路軍全軍覆沒。”賴華興眼中噙淚,“我等十八兄弟拚死護着梁王衝出重圍,潛游渡過徒駭河才免於一死。”
“梁王傷得很嚴重?”劉健側耳傾聽。
黑暗的街道上,幾個人影攢動,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梁王不在轎中。”賴華興解釋道,“昨天黃昏,我們匿身韓村外的樹林時,梁王失蹤了。”
“哦?”劉健疑惑。
“入夜,我等十八兄弟醒來,梁王不見了,歇息處多了頂轎子,轎前擺放着梁王的戰靴。”賴華興說,“轎內是一名白衣婦人抱和一對襁褓中的嬰兒。婦人言傳梁王令:將其母子送至大劉庄最大的宅院。”
“有這等事?”劉健疑惑間,灰呢暖轎已到近前。
兩名轎夫停足,放下轎子,與兩邊跟隨的四名護轎人一起向賴華興抱拳施禮后,知趣地向大門前台階上坐着的十幾名兄弟走去。
“轎外可有劉府之人?”轎中傳出一婦人聲。
“回夫人,這位是……”賴華興看看劉健。
“劉府劉庭方老爺的長隨劉健是也。”劉健隔着轎簾聽向轎內,“敢問足下何人?”
“原來鷹手陳也在此間,妾心可安矣。”女人從坐墊下抽出一柄短劍,取下劍鞘,玉手輕轉小劍,劍尖直指心臟,緩聲說道,“此二子為忠良之後,男曰信、女曰嫣,今,奴家將此二子託付與劉府和汝陳長平,望,好生待之。”
“慢!”劉健聞言聽聲,頓覺不妙,急欺身上前,掀開灰呢轎簾。
只見婦人已將短劍沒入心口,絲絲血跡正浸透雪白的氅衣。
劉健探手,婦人已沒了鼻息。
婦人身子兩旁,大紅色襁褓中,兩個一模一樣的嬰兒正在熟睡中,發出微微的鼾聲。
“六子,你過來。”賴華興看不清夜色中轎內的情形,叫來一個持火把的兄弟。
“二哥,怎麼了?”六子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拎着大刀跑了過來。
在火把的照明下,賴華興和六子都看清轎內的情形。
“我陳長平何德何能受此重託?”劉健一手一個抱起兩個粉雕玉鐲的嬰兒。“此二子乃哪位英雄之後?”
“我等不知。”賴華興接過六子手中的大刀,轉頭問,“六子,你怕死嗎?”
“二哥,我不怕。”六子大概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清澈的雙眸中除了疲倦就是堅毅。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拍着胸脯,“死怕什麼?十八年後還是條好漢。”
“二哥對不住六弟了。”賴華興言畢,抬刀橫舞,刀尖從六子脖頸劃過。
“叭嗒。”火把落地,火星濺起,四下暗了許多。
“二哥……”鮮血從六子的脖子噴濺而出,六子雙手緊捂脖子,驚恐地看了眼賴華興,倒地氣絕。
“我們兄弟的身後事,就交給記室先生了。”賴華興彎腰拾起火把,對劉健低聲說完,高舉火把迎向奔過來的十幾名兄弟。
“兄弟們,我賴華興與眾兄弟發誓同生死,但今天事已至此,回天無力。我賴氏兄弟就此作別,先走一步。”賴華興言畢扔下火把,橫刀直在脖頸,“眾位兄弟,我兄弟身後事自有人料理,你們各自散了吧,今夜之事,不可外泄。”
轉瞬,賴華興自刎而亡。
劉健一手抱一個襁褓,趕到近前阻擋,已然已經來不及。
事發變故太突然,眾捻子不知原由,一時慌亂。
“二哥,這是怎麼了?”有的捻子扶坐起倒地的賴華興屍體。
“六子!”有捻子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六子。
“老傢伙!你休想走!把事說清楚!”有個胸受箭傷的捻子,爬近前,抱住劉健的腿。
還有的捻子一聲不響,撿起地上掉落的火把竄向轎子。
一時間悲傷的哭嚎、憤怒的叫罵、歇斯底里的不依不饒,不絕於耳。
這時,劉府大門大開,眾護院家丁手持火把棍棒涌了出來,依台階站成左右兩排。隨後,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僕人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何人在劉府門前撒野?”貴氣纏身的老者,在斗大的劉府牌匾下,威嚴肅目。
乾隆帝御筆親題的“劉府”,曾出過“一門三公”的佳話。五進劉府現今的主人正是這位老先生——劉庭方。
劉庭方年六旬以上,早年在京城是三等侍衛,官至五品。外任地方宣慰使司副使不久,致仕回鄉養老。
劉老太爺幾個兒子或在京、或在地方為官,官都在五、七品之間,雖難及祖上榮耀,卻也安享祖上榮光。
“老爺,小的該死,把您驚動了。”劉健急忙閃身上前,抬臂將兩個襁褓中的嬰兒顯露在劉庭方眼前。
“劉健,退下。”劉庭方向後擺了下手。
“是。”劉健疾步入府,繞過照壁,很快穿過庭院,進了垂花門。
“老頭別走!”攔阻劉健的捻子才反應了過來。
“後生,咳,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劉庭方龍頭拐杖搗着地走上前,輕聲輕語道。
“老不死的!不干你事!”扶着賴華興的捻子哭訴道,“我們只是問問那抱娃的老頭,給賴二哥說了什麼,讓我們二哥自盡了?”
“我們連夜趕到此地,賴趟主不明原由殺了他六弟,而後自殺。我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另一名黑臉捻子厲聲喝問。
“六哥!二哥讓咱們各自散了,咱們走吧。”旁邊一名捻子邊勸解邊掐黑臉捻子。
“既然你們趟主是自盡,與我劉府之人何干?”劉庭方老爺子聽出些許端倪,柔聲說道,“事出我劉府門前,自然由我劉府善後,爾等散了吧。”
劉老爺子知道,趟主是捻軍獨有的官職稱謂,那麼。眼前這群畜起頭髮的人定是捻軍無疑。捻軍分黃、白、藍、黑、紅五大旗。每色大旗的最高指揮者稱為“大趟主”,在大趟主下設數十甚至上百個“小趟主”,所轄馬、步兵人數不等。自刎在地之人,想必是位小趟主。
“老不死的!說的怪輕巧!”一名鬍子被火燒卷的捻子惡狠狠地罵道,“把那個叫劉建的叫出來,不然就……”
“不然就怎樣?”劉老爺子耐心地問。
“不然……”卷鬍子捻子習慣的去捋鬍子,卻抓了個空。
捻軍跟太平天囯一樣是反朝廷的武裝分子,從前太平天囯勢力頗大,捻軍也跟着起事,在農村鄉里為所欲為,無人敢惹。如今日漸勢微,太平天囯亡了,一半兒捻軍被滅,僅剩張宗禹一支捻軍在北直隸尚有一絲喘息之地,還是在清廷悍將李鴻章淮軍大力圍剿的夾縫中。
眼前這些衣着破爛的捻子,不知何因流竄至此,一看就是幾天沒吃沒睡了,個個又臟又疲乏。劉老爺子心生憐憫,回身對眾家丁說,“劉福、劉安,去備些乾糧,再給馬匹拿些精料。”
“是,老爺。”二名護院教頭躬身作輯退下,正好遇上走出大門的劉健。
“二爺。”劉福、劉安向劉健作輯。
“去吧。”劉健擺了下手,快步走到劉老爺子身旁,俯身耳語了幾句。
“你去打發一下。”劉爺子聽后,對劉健說。
劉健應“是”,抬腿向外走去。
“你,不許走!”卷鬍子伸雙臂攔住劉健。
“還有誰想攔我?”劉健看向其它捻眾。
“我。”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搶步上前。
“綆子,你個小捻童,湊什麼熱鬧。”卷鬍子拉住瘦弱的綆子,交給旁邊一名歲數較大的捻子,“老李頭,看住他。”
“徐哥,誓同生死,萬死不辭!”綆子在老李頭懷裏掙扎着。
“想攔我的,跟我一起走。”劉健不多理會,徑直走上通往村口大道。
這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正是眾捻子進大劉庄的路,也是進村的唯一通道。
“你去哪兒?”卷鬍子緊跟其後,快步想攆上劉健,卻發現無論他怎麼快,劉健始終在他半步之前。
“抓你們的鄉勇已摸至村口,約摸有二百來人,就你們三個能打過他們嗎?”劉健問。
“二百多個?!”卷鬍子徐哥一愣,“我們三個?”
這時,身後傳來腳丫子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兩條黑影跑了過來。
追來的捻子正是老李頭和綆子。
“你們來幹什麼?快退回去。”徐哥壓低聲言喝斥。
“徐哥,我們捻子跟你們太平軍一樣講義氣。”綆子硬氣地說,“要死一起死,十八年後,我們還做好兄弟。”
“綆子,我們都是生死兄弟,不要分什麼太平軍、捻軍,你們、我們的。”老李頭小聲訓戒綆子。
“對。李伯,我說錯了。我們誓同生死,萬死不辭!”綆子緊握小拳。
“別吵。”劉健停足,低聲下令,“原地別動。”
徐哥等三人僵在原地。
劉健健步向前,走了幾十步后,站定,朗聲說道,“我是劉府長隨劉健,村口是什麼人?”
“二爺啊,我是咱們鹽山縣鄉勇營的韓什長啊。”黑暗中冒出無數黑影,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胸前圓形補子上白底黑字寫着“勇”字。他拱着手向劉健走來,“我奉韓老爺命,帶領三鄉丁卒,追擊入鄉流寇。聽說有十幾個捻賊從韓村外的棗樹林竄到了大劉庄,我便帶人追了過來。”
“韓三啊。”劉健原地未動,抱了下拳,“我大劉庄甚是安穩,不勞韓三兄費力。”
“二爺,您不是折煞小的么?”韓三近前,躬身施禮,壓低聲音說,“韓老爺說,這伙捻賊都是悍匪,其中有一個匪魁,是皇上硃筆御批的朝廷欽犯。”
“哦,皇上點的欽犯?此人姓甚名誰?哪裏人氏?”劉健聲音不大,但十丈開外的徐哥三人卻聽得真真切切。
徐哥、老李頭和綆子三人本想轉身回跑,通知眾兄弟,但從劉健口氣中聽不出有夥同來人抓捕他們的意味,於是便壯着膽子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