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時間稍微往前撥一點。
人類統帥們下山的時候。
風晦上山的過程中跟一位人類統帥擦肩而過。
這位人類統帥叫浦泰,是一位大老遠從旅南趕到拉多的軍閥,他幼年貧苦,剛滿十三歲就參了軍討口飯吃。
軍隊的伙食讓這位小夥子從枯瘦矮小的少年迅速成長為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他時常跟屬下開玩笑說,他在軍隊食堂每次都是最後一個吃完飯,並且主動替戰友們收拾餐盤,因為在浦泰看來,那些士兵們的剩飯,比他之前在街頭撿到的食物要美味多了。
軍隊裏有個老軍,對浦泰很是照顧,因為他看出了浦泰定然不會老老實實吃一輩子的兵飯,就拿了一些兵書給他看。起初浦泰對書籍並不感興趣,認為吃飽了就夠了,但老軍給浦泰講了幾個戰爭的故事,讓浦泰驚嘆,原來戰場上人多並不一定能獲得勝利,魔法強大也並不一定能奠定勝局。“策”和“略”這兩個概念,在浦泰腦海中逐漸生根發芽。不幸的是,清女王登基后的大裁軍運動把老軍給裁了,浦泰還為了留下老軍,去教團會駐地去討說法,結果連門都沒進去,就被上等兵趕出軍營。從此,這位年輕的士兵,又深深立下志向,要做大做強。浦泰對教團會的軍隊逐漸失望,於是他改投愚濮在余萍港籌建的新軍。“跳槽”到競爭對手一方的舉動,讓浦泰意外地連升三級,成為了璃字旅下的少尉排長。浦泰從來沒有帶過兵,但兵書上晦澀的內容,給了浦泰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學着老軍的樣子,關心下屬,事必躬親。即便是比浦泰年長的士兵也都為浦泰馬首是瞻,一度還讓浦泰的定投上級上尉連長潮生產生了妒忌。一系列軍內鬥爭后,浦泰被調去做司務長,明降反升。浦泰倒不是很在乎這些,樂呵呵地給弟兄們服務,聲望日隆。
後來,浦泰在余萍港的新軍也發現了新的問題。那就是精靈們過度依賴魔法,將魔法容器視作獲勝的關鍵。誠然,每一次魔法容器的變革,都會改變整個水榭大陸上的戰略局勢,各個精靈政權被迫加入到魔法容器的軍備研發競賽之中。余萍港的新軍,無疑是諸多魔法容器開發的組織中,最熱衷的一個。以往,培養一位魔法師,需要從小學習魔法相關的知識,再花上幾十年去掌握某一種魔法。而現在,魔法容器泛濫的時代,任何一個士兵,甚至是農民,殘疾者,只要會“扣扳機”,練個幾天,就能學會釋放一種魔法,輕而易舉地取下一位訓練有素的步兵的性命。儘管在整個水榭大陸上,濫用魔法是被嚴格禁止的,且在魔法位面上可以很容易的查詢到魔法施放記錄,一旦所有勢力都在無度的使用魔法之後,這個禁令也就成了空談。清女王登基后,也曾下狠心貫徹魔法禁令,結果還是被各方勢力的一致反對聲中只得作罷,清女王也與各方勢力交惡。
浦泰並不信奉魔法,他相信制勝的關鍵,在於士兵堅強的意志與過硬的素質。
浦泰的觀點,在一眾軍官中顯得格格不入,遭到排擠。最終,經過幾次爭執之後,浦泰被開除了。
與浦泰一同被開除的,還有幾十個忠實的士兵。
浦泰就靠着這幾十號人,來到旅南山區,憑着自己的聲望,拉起了一個隊伍,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勢力。
有趣的是,浦泰這麼弱的力量,周邊各大勢力都能夠輕易地把他吃掉。可周圍的勢力偏偏都沒有這麼做。一來是周圍的勢力覺得以大吃小,在精靈議會那裏不好看。
二來是浦泰治理貧瘠的山區很有一套,周圍勢力的考慮是,與其花費錢財、花費物資去拿一塊倒貼錢的領地,倒不如拉攏浦泰,讓浦泰自治。第三,那就是浦泰堅決不在軍中裝備魔法容器,那麼周圍的勢力,就都沒把浦泰的戰鬥力,視作一種真正的威脅。
就在魔鬼降臨的日子日漸臨近的時候,浦泰發動了對周邊地區的征伐。那些手握魔法容器,不可一世的軍閥們,突然發現,自己手中的魔法武器,居然打不過冷兵器肉搏為主的浦泰軍。
因為魔法施放需要時間。
而浦泰日常操練士兵,最重要的課程,就是如何躲避魔法,反制魔法,或者搶在對手施法之前,就結果了對手的性命。
魔法無敵的神話被打破,而教團會對這一現象,居然毫不重視,認為是偶然現象。
等到魔稜錐出現在拉多隕石山上課的時候,浦泰已經是以為響噹噹的大軍閥,親自帶着隊伍來到拉多,並且受邀參加了鄭文諸組織的半山亭聯軍大會。
魔法飛彈攻擊魔稜錐的時候,浦泰就已經坐不住了,後來聽到塞德娜帶來的魔鬼的消息,浦泰更是深感恥辱,帶着隊伍下山而去。
浦泰的想法很簡單,既然現在時代,無能的精靈,無法保護人類,也無法破除繁衍的詛咒。終究是一死,那麼我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去完成人類的使命。
魔法,源自魔鬼。
我擁有一套對付魔法的戰術,那麼我就能打敗魔鬼。
恰逢第二艘魔稜錐的軍艦拔地而起,浦泰正好整軍完畢,無需多言,也不需要戰前動員和連篇累牘的演講,浦泰對將士們只說了一句話:
“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天,跟我來。”
六千人類士兵迅速朝魔稜錐升起的方向前進,一言不發,沒有號角,沒有擂鼓,甚至沒有腳步聲。
另一邊,鄭文諸和其他聯軍,本來準備攻擊“地下”,但沒想到,這魔稜錐從地下,一躍飛上了天空,這可怎麼打?
聯軍面面相覷,有些隊伍盲目地朝天空使用魔法容器,釋放着魔法,鄭文諸馬上下令停止攻擊。
一愣神的時間,魔稜錐上開始往下降落盔甲武士。
魔鬼。
這麼一來,反而破解了鄭文諸的難題。
各部聯軍一擁而上,與魔鬼展開戰鬥。
這可是第一次與魔鬼的正面交鋒。
會不會來的太容易了?
只要是有戰略眼光的統帥,都會在心底冒出這麼一個疑問。
但這個疑問馬上被激烈的戰鬥打消了。
聯軍相互之間的矛盾衝突,瞬間傾瀉到這些魔鬼盔甲武士身上。
起初,聯軍勢如破竹,大殺四方。
戰鬥持續進行,但鄭文諸發現,這些魔鬼,根本無法消滅。
無論是物理攻擊,還是魔法攻擊,就算是將魔鬼的盔甲擊碎,肢體扯破,魔鬼們還是會一個個爬起來。
魔鬼視仇恨為力量,懷着仇恨,是無法消滅魔鬼的。
在聯軍士兵發現這使人絕望的情況之前,鄭文諸必須馬上做出決斷——立即收兵,減少傷亡。
聯軍,始終是聯軍,各自為戰,鄭文諸下達的軍令,如同一紙空文,聯軍各部,都按照自己的戰術體系進行撤退,山谷中擁塞不堪,根本無法有序撤離。
甚至聯軍之間為了爭奪撤退的道路,也起了戰火。
鄭文諸飽嘗失敗的滋味,暗自下決心,今後再也不幹這聯軍盟主的差事了。
值得慶幸的是,浦泰的三千反魔法士兵,從兩側的山巔出現,雖然他們也滿懷着對魔鬼的仇恨,但他們的行動更為迅捷,也不受引導魔法的限制,將打不死的魔鬼的陣線,攔腰截斷。
物理驅魔。
魔鬼繼續從天而降,也不知魔稜錐中,裝載了多少盔甲武士。
三千反魔法士兵死傷過半,戰局依舊不明朗,浦泰看着倒下的弟兄,還有哪些爭相逃亡的友軍,心中在滴血。
也罷。
浦泰揮舞戰旗,另外三千反魔法士兵,從山谷的另一側包抄進來,痛擊魔鬼。
但浦泰,成為了與魔鬼交鋒中,犧牲的第一位人類統帥。
浦泰生前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我死了,你們就放下武器,趕緊逃走,再找一位主公效命吧。
六千反魔法士兵,戰死四千五百多,剩下的一千四百多人,分散到各地,成為了雇傭軍。
人們為了紀念浦泰,就把這些雇傭軍,尊稱為浦泰勇士。
“一百聯軍不如一浦泰勇士。”
從此,這句話從拉多流傳開來。
回到弘予這邊,弘予朝戰火燃燒的地方行軍,但距離始終過遠,泠未勸弘予現在趕到戰場,也無法扭轉戰局,更何況身邊只有皮潑和帳渾兩個步兵。不如先回駐地,再做定奪。
可弘予始終無法放棄鄭文諸,即便明知是徒勞,也要去支援。
泠未就擅自替弘予做了個決定,讓皮潑帳渾兩兄弟分開,一個跟着弘予,一個回駐地報信。
可皮潑和帳渾兩兄弟,死也不要分開,反而提出兩兄弟護衛弘予,讓泠未去報信。
泠未也不幹,於是還是一行四人,朝前線趕去。
大老遠,就看見殘兵敗卒往四面八方撤退,戰況何其慘烈。
弘予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戰場,凡人舉着殘肢,馬匹流着鮮血,就連高貴的精靈,也全身泥污,一瘸一拐地跌倒在道旁。
接下來,弘予目睹了自己一輩子都不想看到的情景——
有一些強盜屬性的聯軍,居然掏出屠刀,趁亂割精靈的肉吃,據說吃了精靈能延年益壽。
弘予吐了,他不知道同樣身為人類的自己是不是應該殺死這些失去人性的同類。
嚴格來說,這些強盜並非同類相食,精靈畢竟是其他的物種。在強盜眼裏,吃精靈的肉,與吃牛馬的肉一樣,沒有區別。
也許只有驕傲的人類才會這麼想吧。
弘予陷在泥地中,雙腿一軟,再也走不動了。
泠未將弘予拉出泥淖。
皮潑和帳渾看着弘予,終於說出了一句能讓弘予暖心的話。
皮潑:吃人不對,吃精靈也不對。
帳渾:皮潑和帳渾不吃人,也不吃精靈。
弘予鼻子一酸,這兩個食屍妖怪,已經完全歸化了,文明了。
弘予:那麼,你們應該怎麼做?
皮潑和帳渾對視一眼,兩個巨人隨手抄起路邊的樹榦石塊,怪吼着,朝那些大啖精靈肉的強盜衝去,三兩下就把強盜們衝散。
肢體不全的精靈們,還活着,就像是被海浪打上沙灘的水母,乾癟的皮膚失去了昔日的光芒。
一個精靈對弘予說:謝謝。
弘予:我該怎麼幫助你們?
精靈說:給我一顆種子吧。
弘予問:什麼種子?
精靈說:什麼種子都可以。我們已經無法神殞,那麼只有化為一顆大樹。
弘予照做。
這些精靈們,每個抱着一顆種子,然後閉上眼睛,身形化為了一灘藍色的黏液,將種子包裹住,滲入地下。
弘予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泠未:是哀教。
弘予:哦?
泠未:這些精靈是信奉哀教的,能有這樣的結局,亦是遂了心愿,成了正果。
弘予:什麼是哀教,我怎麼沒有聽說過?精靈不都是信奉艾拉爾可滿的世教嗎?
泠未:其實我也不太懂,但精靈不止有世教一個宗教,還有信奉薩那可滿的薩教,同信奉薩那可滿的宣教,還有新教,裁教,馬拉馬卡人信奉的馬拉馬卡教,斧人信奉白教,漁人信奉海洋神湍源等等。
弘予:你這還叫不太懂?百科全書啊你。
泠未:這都是在戰爭舞女學院學的,我沒什麼朋友,就選擇一個人看書,所以記得一些。就像這個哀教,不僅有精靈信奉,還有人類也信奉,據說縱橫千里,連綿不絕的幻思密林,就是無數的哀教使徒,死後所化。
弘予:用一個生命,培育另一個生命嗎?
泠未:不是的。我也不太懂哈,哀教有教義講的是,所有非從地里長出來的生物都是可恥的,重農抑商,認為低買高賣是符合市場規律,但擾亂了自然秩序。哀教徒們會把生產出的多餘的勞動產品,提交到哀教的“枝司”處,並通過更上一級“干司”統一歸納,統一分配。“干司”上面還有最高級的“根司”。
弘予:所以他們生存所追求的意義是什麼呢?
泠未:生而在世,甚是悲哀,來生願做,參天大樹。
弘予:還挺凄美。
泠未:我也不太懂。
弘予:你挺懂的,不用謙虛。還有一個問題,你說哀教徒們重農抑商,那麼他們提交出去的勞動產品,會不會被……被其他宗教的教徒,或者叛教者挪作他用呢?
泠未:我也不太懂。
弘予:又來了。
泠未:沒有啊,主公,我是真不懂,因為……
弘予:因為什麼?
泠未:因為,從來沒聽說過有一起“哀司”失竊的事件發生。
弘予突然間,對面前這些,看似很蠢,很愚昧的,懷種而眠的精靈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