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6
Chapter16
1835年,12月27日。
聖誕節后的第二天,一艘單桅船從西班牙近法國的港口駛出。
此行,珀爾沒有着急忙慌出發,而是有着完整計劃。
在謄抄了《海盜法典》之後,她又將能找到的地中海相關報紙雜誌都看了一遍。
假設寶藏存在於雅典城愛琴海的某個小島,找到它並不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怎麼順利收為己有才最重要。
數量少也罷了,用旅行袋一裝就離開,但成箱的寶藏怎麼避人耳目運走?
大船無法一個人駕駛,勢必要雇傭水手,有人多眼雜的風險。選擇能夠獨自操作的小船,必須要規劃穩妥航線。
如今的地中海,稱不上和平安全。
希臘爭取獨立擺脫奧斯曼帝國統治,戰爭打了很久,少說有八年了。
歐洲諸國紛紛下場,戰場不限於陸地,也有發生愛琴海上的海戰。一年前,終於以希臘獲勝而告終。
珀爾不確定去愛琴海會不會遇上局部衝突再次爆發。
這年頭國與國的停戰合約隨時都在發生變化,就比孩子們鬧着玩好些,但也別指望它的可信度有多高。
另外,更要防備的是北非海盜殘部。
地中海,是亞、非、歐大陸之間的海域。
18世紀末、19世紀初,美國船隊來此經商,被北非海盜不斷打劫。剛剛建成的美國海軍才會跨洋打擊北非海盜。
三十多年過去,北非海盜不復當初猖獗,但個人船隻遇上一支殘部,很難討到好處。
珀爾有一個人開船取寶的計劃,風險係數就更高。
理想狀態是規劃一條安全航線,把東西從小島運到陸地上,找個安全地點儲存起來再分批帶走。
海上安全航線怎麼定?
陸地安全存儲點怎麼挑選?
這些都要自己摸索。
此時,很想給差評。
偌大的大英博物館書庫,居然沒有一本《手把手教你如何獨自一人取小島上的寶藏》。
世上沒被發掘的寶藏有很多。
往近了算,比如拿破崙寶藏。相傳他遠征沙皇俄國,從克里姆林宮搜颳了一大筆奇珍異寶戰利品。
後來兵敗撤退,那批財寶沒有帶回法國,而是半途掩埋。十年前的滑鐵盧戰役發生,拿破崙死亡后,這筆寶藏的下落成迷。
往遠了算,英格蘭約翰王也在戰爭過程中遺失了一批財寶。
據說車隊偏離了原定線路陷入沼澤,又遇上了潮水洶湧,直接連人帶車全都給吞沒了。
諸如此類,這個世界上成為秘密的寶藏說多不多,但細數起來一雙手都不夠用。
地球那麼大,寶藏的分佈率不是趨近於零,怎麼就沒能遇上順利將寶藏收入囊中的前輩?
珀爾暗暗嘆息,她做人還是很謙遜的,願意聆聽前輩傳道受業解惑。如果遇上挖寶前輩,必奉若上賓,聽其指點迷津。
當然,這種美事想一想就罷了。
有人能夠獨自順利取出寶藏,又怎麼會坦露秘密,更不提指點學徒。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做人還是腳踏實地,「愛琴海尋寶——地中海運輸」計劃還是要自己搞定。
因此,急躁不得。
攤開地中海地圖,這一次從西班牙法國接壤沿海出發。
沿途觀察利翁灣、博尼法喬海峽、第勒尼安海、伊奧尼亞海再入愛琴海。期間更要關注意大利陸地的安全局勢。
初步計劃,假定在雅典城附近小島真能挖出財寶,就把它們送到意大利,再進入歐陸。
為什麼不直接送入希臘,走巴爾幹半島運輸?
答案不能更簡單了,因為戰亂。
儘管奧斯曼帝國統治巴爾幹半島,但它的控制力在迅速衰退。希臘獨立后,半島上其他地區的獨立戰爭一波接一波開啟。
另外,沙俄企圖打通通往地中海的出海權,奧利地帝國企圖南下亞得里亞海,英法要確保通往印度洋的利益,都繞不開這個半島。
多重利益糾纏鬥爭之下,讓巴爾幹半島成為歐洲火///葯桶。
攜帶重寶,獨自橫穿半島,進入歐陸。
就像是一隻肥羊在猛獸亂斗中要逃出生天。這種運輸線路難度SSS,傻子才會選。
珀爾頭腦清醒,再愛冒險也沒打算親手為自己打造地獄副本。
那不是探索精神充沛,實屬腦子缺根弦,可以早點放棄治療。
擬定較為穩妥的路線之後,實際操作的結果還需取決於現實狀況。
中途遇上天災**會臨時改變航向,增加或縮短任務時長,那都是未知之事。
能確定的事也有。
兩個月後,意大利佛羅倫薩會有一場拍賣會。
現在不缺五百英鎊了,但依舊想把那枚左旋海螺給賣了。收藏貝殼不是她的喜好,不如就讓喜歡的人買去。
另外,也做足了充分心理準備。
鑒於近些年希臘一直在打仗,說不定愛琴海上的某個小島早被毀了。
讓人無法判定羊皮紙的密文所指的真實位置,其特徵在戰火中消亡,再也不能驗證基德船長寶藏猜想的真偽。
未免空手而歸,蘭茨先生的《地中海異聞錄》會在旅途中精心撰寫完稿。
搞一波風險對沖,計劃為期半年的行程,即便沒挖出價值連城的寶藏,好歹能收穫第二本書的稿費。
心裏有數,手中有策,行動有方。
珀爾給買的海船起名「笨狗號」,就正式揚帆起航了。
這個名字遭到了水手們的質疑。
眾人認為它未免太通俗了一些,到了庸俗的地步,簡直不像是暢銷書作者起的。
珀爾堅持不改,自有一套道理。
基於flag原則,永不沉沒、幸運、財富等等寓意美好的名字,在大海上只會取得反效果。遠不如笨狗號,賤名好養活。
航行第一天,白天風平浪靜,但是天黑后颳起了一陣陣大風。
有經驗的水手聽風便知這是暴風雨前兆,而且還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風雨。老水手建議偏航暫歇,找個地方靠岸,夜晚頂風航行的危險性很高。
珀爾沒有與天災死磕的想法,只是稍稍有點臉疼。
笨狗號這樣的名字沒能讓一帆風順抵達目的地的理想實現,第一天出海就遭遇了小阻礙。
果然,迷信不必信。
船不管起哪種名字,半途都會遇上暴風雨。
根據風向,笨狗號與法國馬賽城附近海域的蒂布朗島距離最近。
那是一座無人島。平時無人問津,只有為躲避風雨才偶有外來者。
狂風之中,單桅船隨着海浪忽上忽下顛簸,水手們使盡全力加速把船開向蒂布朗島。
珀爾沒有躲進船艙,而是抓着桅杆穩穩站在甲板上。
有單獨開船的想法,任何一場惡劣天氣都是極好的經驗累積學習時間。
晚上八點,天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凝聚在天空中的烏雲越滾越濃,海面波濤洶湧,浪頭一陣高過一陣。
夜,讓光明退位。
海水不再是白天所見的碧波粼粼,而是變得陰冷暗黑。海面之下,誰也瞧不清究竟有什麼。
此時,百米開外。
本來空無一物的海面,赫然從水下鑽出了一個人。
男人的頭髮有戒尺那麼長,鬍子也二十多厘米。整個腦袋彷彿被黑色毛髮給包裹住,完全看不清臉。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到了冰冷的地步。
正是愛德蒙·唐泰斯,一個多小時前從伊夫堡監獄越獄了。
十二月的海水刺骨嚴寒,但再冷也冷不過他幾近結冰的靈魂。
半點沒有越獄的喜悅。蒙受冤獄整整十年,終於能夠離開地牢時,卻只有他一個人了。
法利亞神甫,他的獄友、導師、十年間唯一的溫暖,與世長辭。
三個多小時前。
伊夫堡監獄晚飯時間結束。
自從七年前法利亞神甫不小心算錯線路,挖地道挖到愛德蒙的牢房,兩人就有了固定的約見時間段。上午,愛德蒙偷偷去找神甫。晚飯後,神甫會通過地道找愛德蒙。
這樣的見面,七年以來從無間斷。
今天,神甫沒有來。
監獄中囚犯不可能有鐘錶。
愛德蒙練就出精準估算時間的本領。在神甫遲到十分鐘后,他意識到情況有變。
即刻通過地道悄悄前往神甫牢房一探究竟,萬萬沒有想到牢房已然沒有活人生機。
地上放着一個裹屍袋。
屍袋尚未繫繩,打開一看。昔日慈眉善目的神甫已然成了一具屍體。
地牢終年陰冷。
法利亞神甫的身體已然冰冷,嘴角有白沫痕迹。
全身彷彿蠟像一般僵硬,唯有他的左手拇指與食指,微微彎曲,像是擺出了一個「C」字。
愛德蒙見狀如遭雷劈,那一瞬真是心若死灰,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僅僅分開兩個小時,再見面卻是天人永隔。
法利亞神甫的死狀表明是死於蠟屈症發作。
瞬間全身僵硬,口吐白沫,倒地昏迷。如果沒有及時服用特效藥,很快就回天無力了。
此前,愛德蒙撞見過一次神甫發病,及時給他餵了葯。
但兩人都清楚好運並不常在,而死牢中配不了更多的葯,除非能夠越獄。
最終,法利亞神甫沒能等到奇迹出現,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病死在牢中。
愛德蒙緊緊握住了神甫的手。
殘酷的命運最終沒有眷顧這位心善的老者。
法利亞沒有做下一樁惡事。被投入死牢的原因不是殺人放火、作姦犯科,只是因為提出希望意大利成為團結統一的國家。
那與當時執政者的觀點相悖。
他被身邊人被告發后,被逮捕入獄,再也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七年前,愛德蒙最初聽法利亞神甫談及入獄理由時,他只有水手的見識,壓根不知道那些官員的名字與職位。
如今,他精通天文地理、化學物理與各國文字,甚至還知道一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在意大利基督山小島上,但教導他這些學識的人永遠不會醒來了。
太可笑!
崇高的理想主義者,如果生不逢時,註定落得悲劇結尾。
卻不能一起赴死。
愛德蒙留意到啊了神甫左手的異狀。
那個「C」字,是神甫死前拼盡全力的遺言。
C,cadavre,屍體。
神甫用最後的力氣在傳達一個信息。
逃,無論如何一定要有一個人能成功逃出去,那就是兩人的勝利。
無罪的被投入死牢,做惡的在外逍遙快活。仇未報,恨難消。
如果註定只有做鬼才能活着離開伊夫堡監獄,那就借他的屍體一用。
裝屍體。
愛德蒙看懂了這個手勢的含義。
囚犯死後,經過驗屍就被裝入裹屍袋,然後被送出監獄。
打一個時間差。
通過兩間房的秘密地道,將神甫的屍體送到自己牢房的床鋪上。自己則躺到裹屍袋中,裝屍體等獄卒抬走。
等到下一次查房,獄卒勢必會發現出事了,而就是要趁着這個時間差有多遠跑多遠。
愛德蒙壓下了悲痛至極的情緒。
帶上神甫自製的小刀,迅速完成了一系列換屍操作,在裹屍袋中等來了獄卒。
獄卒根本沒有再核查一遍死者身份。
捆住了裹屍袋的袋口,把屍體的雙手、雙腳從袋子外側分別捆住,再加上一塊石頭。像是抬着死豬一樣,將死去的囚犯拋屍在伊夫堡監獄的天然墳場。
——是大海。
這座島上監獄四面環海,被沉屍海底是幾乎所有死囚的最終歸宿。
今天,絕不可能出現的意外出現了。
不是什麼上帝眷顧的幸運兒。
十年暗無天日的冤獄,人生從此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岔路,復仇者從地獄裏爬出了來。
愛德蒙在整整十年冤獄之災后,再次接觸到了曾經無比熟悉的海水。
當年身手矯健的年輕水手,十年來一直不曾荒廢鍛煉,因為一直與神甫相互鼓勵哪天越獄了必須掌握逃得快技能。
海水湍急,怒濤狂嚎。
愛德蒙在裹屍袋中被束縛四肢,大石頭的重量讓他迅速下沉,再慢幾拍就會淪為海中魚鯊的食物。
水下無法呼吸,死亡威脅已壓迫全身。
他卻始終鎮定自若,將身體扭轉成幾近不可能的角度。
熟練用小刀破開袋子,三下五除二切斷麻繩。掙脫束縛后雙腿一蹬,似魚擺尾,浪里白條般嗖地竄上海面。
海面喧囂。
瀰漫著暴風雨將至的瘋狂。
海天之間,彷彿沒有任何其他生靈。
絮絮叨叨的海鳥群消失不見,仰望只有烏雲罩頂。
愛德蒙感受着久違了的風暴氣息,大自然彰顯着它的可怖力量。作為人類要承認渺小,必須儘快上岸,或搭上一艘船。
不能向馬賽港口方向去,唯恐遭到追兵圍捕,而且那個方向的路程更遠。
這就朝着距離監獄最近的陸地,無人島蒂布朗島暫休一夜。
確定目標,不忘用小刀將身上薄薄一件的囚服割裂開來,切到短衫、短褲的長度,再也沒有半點囚服特徵。
預期抵達目標地點,最快要游一個半小時。
假設能在半途遇上海船,是不可多得的意外之喜。但絕不能穿着全套的囚服上船,還不如近乎全毀的衣服。
這樣至少能扯一個借口。
暴風雨中的落難水手,在船毀時,碎木塊砸落扯破撕毀衣服很正常。
暗暗擬定了一個假身份,放開手腳拼盡全力朝無人島方向游去。
在滔天巨浪的冬夜海中速游,體力不可避免的漸漸流失。
一個多小時后,力不從心的感覺越來越盛。
愛德蒙即便緊牙關堅持,可與岸邊仍有一段距離,他看不到蒂布朗島的蹤跡。
在茫茫大海中,在風暴肆虐里,天昏地暗裏獨自一個人不免產生懷疑。
十年過去,外面的世界是否天翻地覆。小島會不會早就被淹沒不復存在了?
從地獄回到人間。
人間至暗,難道他的重活之路要斷送在大海中?
此時,百米之外忽然冒出一抹光亮。
愛德蒙倏然睜大眼睛,那不是人類能點燃的燈火。
只見一艘單桅船桿尖頂刺向天空處,突然憑空冒出一簇簇藍白色火光。
如夢似幻,閃耀照亮至暗海面,讓人相隔百米也看清海船揚帆行駛。
是聖艾爾摩之火!
意大利傳說,狂風暴雨中聖艾爾摩之火一旦出現,海員們就會獲得來自守護神的庇護,平安返回陸地。
愛德蒙曾經做水手的幾年中沒有見過這種傳聞里的火焰。
在充斥絕望氣息的逃獄路上,竟然第一次見到這種寓意着希望與生機的火光。
是巧合嗎?
他死寂的心微微顫動,會不會是法利亞神甫的亡靈在指引他人間希望尚存。
單桅船上,瞭望手通過望遠鏡發現了海面上冒出的黑影。
大喊到:“蘭茨先生!北偏東30°,發現一個人,他正向我們游來!大約還有三十四米。”
珀爾立刻拿起隨身攜帶的單筒望遠鏡觀察。
夜太深,瞧不清昏暗海面上的具體情況,但能確定是有一個人形物體在靠近。
這真是見鬼了!
一道三歲孩子也會做的搶答題。
狂風暴雨的天氣,正常人會去刺骨寒冷的冬夜海水中游泳嗎?肯定不會。
海上突然出現的人,是不是來者不善?或是與麻煩脫不開關係呢?
“蘭茨先生,要將船開過去嗎?”
問話的是船長大衛,他說,“今夜,聖艾爾摩之火居然出現了。”
潛台詞:象徵守護海員的火焰出現,見死不救可能會遭到天罰。
大衛是法國人,與蘇格蘭的格蘭特船長曾經一起跑船。
珀爾在這個時代第一次航行地中海,不管是不是要找寶藏,都會找一船為人可靠的僱員。
從船長到水手共計十人,都由她親自挑選,其中參考了格蘭特船長的意見。
人以類聚。
格蘭特船長仗義疏財、為人仁善,他將珀爾帶出了魯濱遜荒島。
珀爾第一波面試了他推薦的出海幫手。
選出了在地中海航線上經驗豐富的大衛,擔任「笨狗號」的船長。
在正式出航前,一船十一人在海港小鎮提前五天見面,進行試航與相互磨合。
大衛船長的指揮力不錯,將海上任務分配得井井有條,水手們都認可服從他的安排。
此時,大衛船長提出開船去救人,是大海上尋常至極的做法。
除了視人命為無物的海盜之外,其他船隻在發現海中落難者后,多數會選擇救援。
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船員們都懂一條潛規則,如果今天對落水者視而不見,明天當自己落難時就會少了一份生還的可能性。
大海無情,海員幫助海員。
“把船開過去吧。”
珀爾同意了,與聖艾爾摩之火的庇佑傳說沒關係。
這就是一種冷光冠狀放電現象,在雷雨天氣里出現,因為雷電形成強大電場而讓場內空氣離子化。①
願意救人,只是單純給海上的活人一個機會,恰如命運給了她死而復生的機會。
不過,珀爾隨即加了一句,“等人上船,先把他捆了。”
“好!”
大衛船長答應得爽快。救人是一回事,有防備之心是另一回事,綁人完全沒毛病。
海中,愛德蒙發現了單桅船的有意靠近。
他憑着敏銳夜視能力,將海船全貌收入眼底。好消息,來的不是海盜船。
五分鐘后,愛德蒙游到了船邊,抓住下放的麻繩三兩下攀登上去。
雙腳剛剛站到甲板上,三個水手不由分說就將他團團圍住,拿着繩子就要把他捆了。
愛德蒙手指微動,下意識想要反抗,但是他忍住了。
此刻,他不是伊夫堡監獄的在逃犯,而是剛剛遭受海難獲救的海員。應該理解水手們救人後的做法,誰叫自己的外貌十分可疑。
他選擇了束手就擒,被反綁雙手制住,而不得不單膝跪在了地上。
任由水手搜走了身上的唯一利器,那把神甫在獄中偷偷製作的小刀。
然而,笨狗號的水手們沒有一個放鬆警惕。
被救上來的這個男人,乍一看與好人無關。
不,該說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他的頭髮與鬍鬚都太長了,只露出半張臉。
“夥計們,我沒有惡意的!我是來自馬耳他的水手傑夫。”
愛德蒙說的是英語,在他入獄之前常年在地中海跑船。
馬耳他比鄰意大利西西里島。曾經被拿破崙攻佔,而後被英國殖民。
十年過去,馬耳他的局勢是否變化不得而知。
愛德蒙又用意大利語複述了一遍,“今天的暴風太大了,我效命的那艘船很不幸觸礁沉沒了。這裏是不是靠近法國?你們有沒有撈到其他人?”
沒有人應答。
不該說的別說,這是笨狗號的規矩。
此刻,水手們紛紛將視線投了一個方向,“蘭茨先生,您看呢?”
珀爾踱步向前,伸出了單筒望遠鏡。
下一刻,愛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被冰冷的望遠鏡挑起。他被迫仰起了頭,眼見俊美無儔的男人在面前緩緩站定。
水手們稱呼這位為蘭茨先生。這人的背後聖艾爾摩之火在桅杆尖頂幽幽燃燒,藍白火焰讓眼前一幕幕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來自馬耳他的水手?”
珀爾微微彎腰,近距離觀察着被救者。
男人身上衣服都破損了,看不出服裝原貌,且沒有穿鞋。四肢多有細微擦傷,像極了從海船事故現場逃出生天的傷情。
“是。”
愛德蒙以為對方會問他的髮型與鬍子。
之所以剛剛沒有一刀割去鬍子與頭髮,因為小刀無法剔得好,還會被看出新修的痕迹。
這與衣服被破船利器割傷不同,不能使用那樣的借口。不如就全部留着,編造一個許願十年不剃髮不剃鬚的發願誓言。
珀爾卻沒問頭髮與鬍子,而是淡淡地道破一個事實。
“馬耳他來的水手,你的皮膚全是冷白色。”
放眼笨狗號,包括大衛船長在內的僱員,沒有一個不是古銅色皮膚。
大海上的海員生活免不了風吹日晒,去碼頭與港口觀察,幾乎看不到水手們外露的四肢皮膚是冷白色。
愛德蒙暗道好敏銳的觀察力。
蘭茨先生竟然絲毫沒被頭髮鬍子的顯著異常轉移注意力,反而觀察到另一種異常。
“這是天生的。”
愛德蒙對答如流,“怎麼曬太陽都沒用,我也很傷腦筋。古銅色才是水手該有的樣子。”
珀爾不置可否,意味不明地說:“天生的?真是好巧。”
愛德蒙面不改色,眼神坦然,“是啊,我都沒見過第二個。”
珀爾溫和地笑了。聽聽,多麼熟悉的對答,曾經發生在她與登島小隊的交談之間。
借屍還魂,荒島求生兩年,身體的膚色仍是幽靈白。當時,她給出的理由也是天生的。
巧合會剛剛好發生嗎?遇上了天生膚白的人?
珀爾一個字不信。
愛德蒙敏銳察覺到對方並沒有相信。
他面色從容,神經緊繃著,隨時要應對下一個追問。
珀爾卻站直身體,沒有再問半個字。
“大夥加把勁,爭取在大雨落下來前到靠岸。”
轉而對水手之一說:“小泰倫,給人鬆綁帶去客艙休息,給他拿套衣服鞋子和熱水。”
這話恰如當初格蘭特船長吩咐船員,給離開荒島的珀爾送物資一般。
愛德蒙被鬆了綁,眼露感謝,但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像是一把對戰牌局正要開始,對方突然棄權。不知該慶幸,或是不滿預測的落空。
逃獄后遭遇暴風雨,艱難求生中沒有遇上海盜船,登上的這艘單桅船卻有一位奇怪的主人。
蘭茨先生遠沒有表面溫和,性情捉摸不定,難以常理估量。
想要順利復仇,他該離這種人遠一些。否則前路不明,只怕無法按計劃行事,完全脫軌。
笨狗號上眾人沒有再多關注被救的馬耳他水手,當務之急是儘快趕到無人島停船。
轟隆——
半小時后,天上終是打起了雷。
令人鬆一口氣的是,視野範圍內出現了島嶼。
“是蒂布朗島。”
大衛船長肯定地說,“我們就要到了。”
很快,船隻拋錨停靠岸邊。
各有分工,降下風帆,抱着取暖用的柴火、鍋子、淡水等,迅速全部撤離到島上山洞。
傾盆大雨落下時,山洞內已經燃起篝火。
十二個人各自安坐,靜悄悄地,沒人想說話。
太累了,搶在風暴前上岸,幾乎所有人都精疲力盡。
愛德蒙今天經歷了太多。
失去法利亞神甫的巨大精神打擊,大悲大痛沒能緩解片刻,就開始風暴前夕的大海逃生冬泳一個多小時。饒是他體力再好,也撐不住沉沉睡去。
臨睡之前,預演了一遍醒來之後的局面,或許會面對新一輪的盤問。
那位蘭茨先生會不會到馬耳他港口,去實地調查水手傑夫的真偽?
**
**
翌日,晨光微熹。
昨夜的狂風驟雨聲全都不見了,四周變得安靜祥和,只有舒緩的海浪拍岸與偶爾遠遠傳來的海鳥啼叫。
愛德蒙睜開雙眼,昨日的極度疲憊在一覺過後消失得七七八八,卻發現自己不是第一個醒的。
山洞裏,少了三個人。
蘭茨先生、船長大衛與昨天捆他的水手小泰倫都不在。
出洞往朝海船停泊的方向走,大約十五分鐘就瞧見了船與三人。
“早上好。”
船長大衛先打了招呼,“傑夫,休息一晚上,你覺得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就是肚子有一點點餓。是要煮早餐嗎?我來幫忙生火。”
愛德蒙狀似直爽的愉悅,將率真水手倖存者的表演繼續下去,但心中只有哀痛。
如果這一刻他與神甫一起逃獄成功,快樂必是有的。
現實叫人心碎,藉著神甫的死亡出逃成功,根本不必去談慶祝。
大衛船長點了點頭,“在沙灘上架起柴堆,煮點熱咖啡喝。冬天需要這個配上黑麵包。”
愛德蒙走了過去,熟練地拿起柴火,眼神似乎不經意瞥向默不作聲的蘭茨先生。
珀爾微微頷首,就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彷彿對這位馬耳他水手沒有多少防備。
昨夜甲板上的短暫交鋒試探,全都是夢幻泡影,與暴風雨一樣消失不見。
愛德蒙沒有放鬆神經,他的下顎似乎還殘留着單筒望遠鏡的冰冷觸感。
他可沒忘記被反綁扣押在地,被人挑起下巴問話的那一幕幕。
但,珀爾就是什麼都沒再問。
好像根本沒感覺隊伍里多了一個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上船去取大袋咖啡粉。
愛德蒙蓄勢待答的準備又一次落了空。
岸上,大衛船長倒是問起了來,“昨夜,你在哪裏出了事?船上其他人如何了?”
“是在靠近莫季爾翁海峽附近出,我們的那艘船不大,捎上我也就五個人。”
愛德蒙道出了早有準備的劇本,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痛失同伴的哀傷。
“可憐的雅克船長,腦袋撞在礁石上,當場把海水染紅了,他應該去世了。另外三名水手和我一樣掉到了水裏。風浪太大了,我們幾乎瞬間就被衝散開來。哎!也許……”
也許,他們不會有我的好運。
這句話不必說完,意思就傳達出來。那三個人大概率是死了。
大衛船長明白眨眼間生死分隔在大海上有多常見。
感受到身邊這位倖存者的哀傷,拍了拍他的肩膀。“願主保佑,有奇迹出現。”
愛德蒙沒有說信不信上帝保佑,就是配合地點了點頭。
“這樣說來,你是要回馬耳他了?”
大衛船長轉了新話題,“你想在哪裏上岸呢?”
愛德蒙無所謂是不是去馬耳他。
接下去的兩個目標,首先去科西嘉島附近的基督山小島,確認神甫說的寶藏情況。然後就是回到馬賽確認親朋好友的情況。時隔十年,一定是天翻地覆。
“哪裏都行,不必特意繞路。把我放在一個有人的碼頭,讓我能搭船回去就行。”
愛德蒙也不擔憂船資,作為曾經的水手以工抵債很個容易。
“大衛船長,謝謝你們的援手,今天請讓我來檢修風帆的情況吧。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白吃白喝。”
“行。”
大衛船長也有意考察這個被救者是不是如其所言真是水手。這會從生活燒柴操作熟練度來看,確實是做慣了這些活計。
船長繼續道:“等早餐后,船隻檢查完畢就往科西嘉島與撒丁島方向航行,會穿過兩島間的博尼法喬海峽。你想在哪邊下?”
“撒丁島吧,那距離馬耳他更近。”
愛德蒙當然知道更應該去科西嘉島,那裏距離基督山島很近。
珀爾在兩人說話間拿着咖啡粉來了,其他船員也陸陸續續來到了岸邊。
眾人吃起了早餐。
閑聊間,愛德蒙終於被問到了他為什麼留那麼長的頭髮與鬍鬚?
準備已久的答案被拿了出來,說是十年前的一次發誓,而距離承諾期截止也沒一兩個月了。
珀爾沒有過多言語,就瞧着這位馬耳他水手表現得自然而毫無演戲痕迹。
在早餐后,旁觀着他靈巧嫻熟的水手技能。
似貓一般靈巧,沿着繩索飛爬上離甲板好幾米高的桅杆頂部,熟練地固定打好風帆繩結。
這種本事沒在船上練過好些年根本運用不出,甚至是比笨狗號的水手們業務能力都要強。
甲板上,水手們見到這番操作,果不其然連連嘆服,毫不吝嗇誇讚馬耳他水手真棒!
眼前一幕幕,真情言語也好,技能表現也罷,似乎都在佐證自稱傑夫的長髮長須冷白皮男人是一名簡單水手。
多麼叫人眼熟的場景。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魯濱遜小島上,自稱是海難倖存者的珀爾,也是如此獲得了登島小隊的肯定與信任。
越是如此,珀爾對這位馬耳他水手的來歷越是懷疑頗深。
她從未忘記魯濱遜小島遭遇的所謂死亡詛咒。
一百多年過去,導致島民們被滅口的真相至今不能完全確定,爭奪寶藏論也只是她的一種推測。在沒有徹底破譯密文深藏含義之前,不能下定論。
從魯濱遜島走出來的倖存者蘭茨先生,打破了死亡詛咒。出海第一天,正好遇上一個海難中倖存馬耳他水手,這叫人如何不起提高警覺。
大衛船長走來,將剛剛詢問到的情況逐一告之珀爾。
“傑夫說他在撒丁島下船就行。蘭茨先生,您還有什麼安排嗎?”
珀爾:“一會不必給他安排工作,我找他說說話。船長,您知道的,我得多搜集一些故事素材。”
“好,沒問題。”
大衛船長也不缺這樣一個人手,更不提留下這位馬耳他水手。出海前,從珀爾的選人雇傭標準,便知其不需要多餘的提議。
十五分鐘后,單桅船笨狗號再次楊帆啟行。
愛德蒙被召喚到甲板一角的的椅子上坐下,對面就是溫和微笑的蘭茨先生。看不清對方的眼神,被其佩戴的一副金絲眼鏡模糊了些許視線。
這叫他更提高了警惕,像面對一團濃霧而警惕於不明生物會突然奇襲,更是非常清楚自己被審視懷疑着。
愛德蒙先開口了,像極了一位努力工作的水手。“蘭茨先生,感謝您的船隊救了我。我無以為報,這會應該多去做些活的。”
珀爾淺笑,“放心,怎麼會叫你無以為報呢。傑夫,你是水手,你就請知無不言吧。職業生涯里有沒有遇到過海盜?把知道的說出來聽聽。”
愛德蒙:!
他究竟被當成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