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遊必有方
尤其是跟父親坐在一起,兩個人一句話都不說的時候,感覺背上彷彿生了蛆,不敢蹭也不敢撓,簡直跟上了刑似的。
今天可是個好天啊!天朗氣清,萬里無雲。綠油油的大豆、苞谷和水稻看得人心曠神怡,可林澤看到的卻是烏雲壓頂,雷雨不知道何時會打下來。
為了緩解尷尬,他沒話找話,什麼今天天氣很好,田裏莊稼長得不錯之類的。
老林卻始終繃著臉,偶爾“嗯呢”一聲算是回應。看到父親一臉嚴肅,他心裏更加沒底了,只得垂着頭不說話。
其實老林現在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說什麼順路去鄉里,那是他不想讓兒子知道是自己是特意的。
他也想跟兒子像過去那般促膝長談,可是話到嘴邊就好像被人拿抹布堵住了,怎麼都發不出聲;他想對兒子露出慈愛的笑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腮幫子一個勁兒抽搐。
好不容易捱到地方,老林終於得着機會向兒子示好,幫兒子拿行李,抖着起皮的嘴唇說道:
“你腰剛好,擱那我拿吧!”
就這一句話,讓林澤鼻尖一酸,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趕緊背過身,硬讓眼淚倒進肚子裏去。
到了車站,林澤勸父親回去,他到了珊延會給家裏寫信的。老林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
林澤站在人堆里等了十幾分鐘,終於等到線車過來,乘客們一窩蜂地往車上擠,生怕搶不到座。林澤帶的行李多,被擠在後面。這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呼喊:
“小澤子,小澤子,林澤!”
林澤此時已經走上線車的樓梯,他回頭看到父親手裏拎着兩網兜的國光蘋果,身上的紅背心都被汗水浸透了。
林澤連忙跟司機說:“師傅,麻煩等一下!”
他從人群中擠下來,父親剛好趕到,把兩兜蘋果遞給他,氣喘吁吁道:
“街口買的,你帶着路上吃。今早出門的時候,你媽特意囑咐我在街上買點蘋果,出門在外容易上火,吃點水果省得爛嘴。”
林澤眼淚唰的流下來,才意識到此次他離家出遠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爸,你跟我媽多保重……”
老林揮了揮手,林澤拎着兩兜蘋果再次上了車。他淚眼模糊地看着父親貓着腰站在路邊,身上的背心都濕透了,瘦小的彷彿一個拖布頭,逐漸消失不見了。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林澤暗暗發誓,此番他一定要出人頭地,不能再讓父母失望。
……
折騰了一整天,他終於在天黑后買到了凌晨五點去丹江的客車票。
現在離早上還有八九個小時,他不捨得花錢住招待所,想起初中同學何苗家在這附近,便決定先去何苗家對付一晚。
抱着行李坐上一竄一竄的三蹦子,在黑燈瞎火的小巷子裏七拐八拐,終於憑着記憶找到何苗家住的平房。他放好行李,正要敲門,卻聽到屋裏傳齣劇烈爭吵聲。
“就你是爛好人,今天這個借錢明天那個來借糧票的,啥家庭啊,你沒看家裏連着一個月就啃窩頭了!”
“可那是我把兄弟,他媳婦月子裏奶水不夠,不得多吃點好的補一下,要不別說大人了,孩子都得餓着!”
“人家媳婦奶夠不夠,跟你啥關係?你倆有啥事,咋的,孩子是你的?”
“你這老娘們怎麼不講理呢!”
伴隨着孩子的高音合唱,鍋碗瓢盆在地上乒乒乓乓地二重奏,
屋裏的年輕夫妻越吵越起勁。
趕上人家兩口子干仗過來叨擾,林澤有些尷尬,扣門的手始終敲不下去,反正現在是七月份,晚上也不冷,大不了在車站坐一宿,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打定主意后,林澤悄悄地帶上行李走幾步歇一步地挪回到車站。
此時車站附近有幾個人躺在鋪蓋卷上,看樣子也都是準備將就到天亮的。
林澤摸了摸線褲里藏着的糧票和錢,這是他後來從編織袋裏翻乾糧的時候翻到的——母親應該是發現他把糧票拿出來了,又悄悄塞到裝乾糧的袋子裏。
他擔心車站附近人多,亂,身上還帶着這麼多的糧票,再被賊惦記上,也不敢睡了,抱着膀子瞪大眼睛愣是坐到天亮。
車還算準時,這次他終於搶到個座,將行李死死抱在懷裏。
客車緩緩啟動后,暖風一吹,倦意漸漸襲來,林澤抱着袋子睡得昏天暗地。
迷迷糊糊中,客車停了好幾站,坐在林澤身邊的人都換了好幾個。
終於,丹江到了。
林澤揉着眼睛站起來,忽然發現懷裏的編織袋比他上車時輕了不少,他腦袋激靈一下,拉開袋子一看傻眼了——
他從家裏出來時,母親給他烙了十斤餅,還裝了幾個鹹菜疙瘩,他昨天吃了一斤,應該還有一大半,可現在餅和鹹菜都沒了,只剩了幾個青色的小蘋果和兩件換洗衣服。
林澤欲哭無淚,趕緊摸摸身上,忽然發現褲兜的位置被利器劃開個口子,裏面的錢不見了。
他抬頭四處張望,整台客車只剩下他一個乘客和站在門口的售票員。
他叫住售票員,把自己的遭遇簡單說了一遍,想讓他幫忙找回來。
“我說大兄弟,你是第一次出門么?自己東西不看管好,丟了怨誰,現在人都下車了,你連是誰偷的,人長啥樣你都不知道,上哪找去?”
林澤徹底懵了,沒想到第一次出遠門,還沒等到地方就遭賊,他還沒買到珊延的票呢!
接下來可咋整啊?
丹江的客車站,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很多小商販擠在道旁,向來往的旅人兜售商品,甚是熱鬧。
林澤的旁邊就有個中年漢子在叫賣烤苞米和地瓜,香氣撲鼻。
林澤睡了一天,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後背,聞着香氣四溢的食物,更是把偷他的小賊全家都問候個遍。
他從編織袋裏拿出一個蘋果,發泄似的啃着,又往丹江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現在,他身上唯一的十塊錢藏在他腳下穿的膠鞋裏,這是他最後的倚靠了。
他得用這個錢買去珊延的火車票。幸運的是,小偷手法雖然高明,卻沒法偷到他的腳底板上去;不幸的是,這十塊錢的大團結只夠他買張火車票的。
接下來的一天一宿,他只能靠僅剩的三個蘋果充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