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渭水以北

第4章 渭水以北

很久以後,長安會想起艾草煙霧裏橫飛直撞的蠅子,以及騰搖椅上祖母的朦朧面色。黃昏,夕陽和炭火相互應和,紫丁香長廊被染成一片嬌艷的慘紅。在祖母的囈語聲中,火爐上水壺沸滾,祖母在懷念中溘然長逝。

生命的最後時刻,祖母被一股難以抵禦的寒冷侵襲,她膝蓋發涼,身體冰冷,偏頭疼也在沉寂多年後再度初現苗頭。長安用祖父多年前獵狼而得的狼皮毯子,一層疊一層,直到疊加到三層,祖母依舊深受寒冷侵襲,即便空氣燥熱,即便火爐正旺,即便蟬鳴已稍有眉目,可那一股內在寒冷由骨髓滲出,任何形式的抵抗都是徒勞。

祖母說:“這是大雨前的預兆。”是夜,王瑛的預言得以應驗。大雨滂沱,颶風洶湧,推牆倒垣,紫丁香長廊里化作一片汪洋,火爐的微光苟延殘喘,艾草桿的餘燼悠然浮蕩水面,徑直奔赴水窪最低處,槐花憔悴慘敗落滿一地,散發出一股泥土的腥味,蚯蚓、蛐蛐被厚厚的花毯掩埋,紫丁香長廊籠在一片慘淡的水霧氤氳中,彷彿整個長廊就要即刻消散!

翌日早上,道路泥濘不堪,槐花橫躺其間。直到夜晚十點,李木匠才將為祖母量身打造的棺材送到。這位能工巧匠記憶精湛,紋絲入理,鐫刻在棺外的白鶴栩栩如生,彷彿一口氣就能將其吹走。整個屋子沉溺在一片昏暗裏,記憶沒有偏差,即便是王瑛死去第二日,天依然沒有放晴,五月的雨水裏籠着一股濃濃的煙霧,同時又混雜着悠遠而不可觸摸的芬芳沁香!

李木匠說:“前半個月就已經開始做了,娃兒他奶奶叮囑過的。”王瑛預見了死亡氣息的圍撲,她提前部署,交代李木匠做棺材,早早刈除花園裏瘋漲的野草,並在螞蟻頻繁顯現的牆角灑上石灰,即便那時她已行動艱難。每件事情都已想到,井井有條,秩序井然。她囈語般的聲音里,呼喊着長安,想起失去的兒子,他白髮人送走了黑髮人,哭訴着:“‘等我死了,你再去死的’的哀怨,母親目睹兒子死亡,沒有什麼比這更殘忍。”

她甚至詛咒為什麼自己不能早死!然而,她越是這樣自我詛咒,死神彷彿和她堅定對峙一般,她不曾因為疾病而痛苦,也不曾因年齡增長而恐懼,直到八十四歲,死神氣餒並向她妥協。後來,長安對那日的記憶,似乎是模糊重影的夢境,又像是祖母講給他神話里的詭怪橋段。檀香籠罩的幽暗裏,雨夜下家裏的燈都亮着,潮濕的空氣里滿布的憂傷無處不在。王瑛曾交代李木匠,後山上的木料可以隨意砍伐,但必須用最好的松木。一如多年前,她讓兒子進山伐砍構筑紫丁香長廊的木料一樣。同樣一幕,又一次在長安腦海預演。

幾年以前,入殮屍身,擦洗身子,穿戴老衣的舊時記憶依然清晰。那時,長安剛過十歲,他已然能嗅出父親死亡給整個家庭帶來的悲亡氣息和秩序上的重擊,對於惡聲鳥的幽鳴也已不再恐懼,他糾正祖母那叫貓頭鷹,並且對祖母一再重複的謎題和故事感到了厭煩。

朱守常下葬的那個清晨,天擦黑,將亮未亮,間或摻進雞鳴聲,送葬隊出發了。北方大地,人死後會有吹鼓手,往往清晨五點鐘,喇叭聲就會響起。那天早上,送葬隊在行經王瑛家門口時,吹手們為了避免引起王瑛悲傷,他們齊齊熄火。因此很多人不曾聽見喇叭聲。實際上,即便無人告知她兒子的下葬時間,王瑛憑藉多年的慣有經驗算出了哪一日、哪一時兒子下葬。凌晨三點鐘時,

她便難以入眠,縱然喇叭哀鳴她不曾真切聽見,但在送葬隊伍行過門口時,她聞到了熾烈的、濃郁的如同驚起鴿子般湧入心底的沁香,她意識到兒子就在門外,她從炕上爬起來,跨過門檻,走出大門,顫顫巍巍拄着拐杖,目送了兒子最後一程。

多年以後,面對十二月的冷冽寒風,蒙塵墨綠的北方麥田,長安總會想起父親入葬的那個清晨,澄澈展覽的天空一如水拭,不知名的飛蠅在蒿子桿的草籽間飛撲閃爍,晶瑩的羽翼如同竄動的精靈。隨行而來的人,他們手捧一抔黃土,一捧一捧地拋入墓穴,直到後來,用鐵鍬迅速掩埋,直到那裏堆砌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他意識到,那個地下的男人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眼前,而他心底也開掘出了一個洞口,並隨着時間的侵蝕而越發幽暗、深邃,直到將他完全吞沒。

大火的餘燼中,飛屑、紙灰浮滿蒼穹,他置身於一片黑色的荷槍實彈中,穿越身體,直擊心臟。葬禮終究歸於沉寂,人們相互慰藉中陸續離開。此時,生命的關鍵時刻一一湧現:一次又一次,他遠離這場驚濤駭浪的盛大葬禮,將自己置身於他給紫丁香長廊油漆橘色外衣的下午,他將死亡置之度外,為記憶畫上帶有懷舊色彩的註腳,他反覆思索和回憶吉普賽女人極具欺騙性的謊言。他一再深思和回望,在回憶的長廊和現實的沼澤之間,他步履徐緩,仔細觀摩沿途風景,發現自己夾在兩面鏡子之間···直到余灰因風散盡,所有人鳥獸作散,他才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隅之地只和自己有關,關乎他窒息般的孤獨!

父親離世,一度讓他深陷孤獨夢魘,但他不曾流露任何傷感,如常背上竹簍,口中叨念斟酌祖母的謎語,在瀟瀟楓葉和雁過無聲里為騾子刈草。母親警告他:‘山上有兩隻狼,中午之前一定要回來。”即便如此,他也不予理會。實際上,這並非是謊言的杜撰,而是村子裏人盡皆知的事實。他以那並非執拗驅使而是習慣使然的淡然允諾了母親,但是又在第二天背着祖母編製了一個禮拜之久的背簍上山。

長安的確看到過,那日他,他帶着一桿鋤頭,而它叼着一隻野兔。他們相互對峙,然後又在對峙中結束。故此,他得出一個結論——這些畜生具有敬畏心。準確說,它們長期被人馴養,已然失去攻擊人的本能天性;又或者說,山野間泛濫的兔子和野雞剛好滿足了他們。他對母親的叮囑無動於衷,卻在意外的僥倖里獲得平靜。

他想着父親,看着十月里敗落的狗尾巴草,墳塋旁炸裂的苘麻籽,感傷之餘,在盤點過往時發現他是如此深切地熱愛着他。而那時,他也逐漸懂得了母親指責和嗔怪地真正意義——那並非對丈夫的怨憤,而是對他早逝的不甘和深愛。

起初,長安安慰她:“你不要這樣說,他一生苦楚,人都不在了。”但是後來,他習慣了母親的念叨,進而變成了追憶舊時光的引子。他們曾為日常拌嘴,也為瑣碎吵架,為一頓飯吃面吃米而爭吵,為空地里下一季種植什麼作物意見相左。那些回憶罅隙,因現實而慈悲。往事湧上心頭的瞬間,摻雜着正午陽光潑在地面,落下斑駁稀碎的往日剪影。

舊傷又添新恨。王瑛在五月下葬,和多年前父親去世時的場面一模一樣。母親如同一個羸弱無助的孩子,仍然有人勸他:“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她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說。因為王瑛沒有受疾病的侵襲,直到生命最後時刻,她也依然有條不紊,井井有條的處理着自己死後喪葬事宜,不僅免去了諸多煩憂,而且將紫丁香長廊照料成一片歡樂的海洋——植物茂盛,笑聲盈盈;為家中提供蔬菜,配育村鎮需要的種子。故此,在石頭村有一種習俗,如果老人長壽,且有善心和功業,那麼死後一般都會放鞭炮。母親在悲傷和絕望里維持着家長大小事情,那天她鮮有回憶和自言自語說到了王瑛的遭遇,她的言語令自己感到驚訝,並非全然是對她悲慘遭遇的控訴和哀怨,而是恍覺王瑛的人生在她的身上重演。在那些憂慮重重哀怨裊裊的日子裏,當年被朱守常攔腰伐砍的米槐樹再度生出新枝,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決絕地為惡聲鳥構築起夜色下的棲身之所。

以祖母去世為界,此後,長安開始讀詩——他盤點祖母留給他的十二本《莎士比亞》詩集和《植物本籍》,以瘋狂閱讀對抗洶湧記憶的來襲。他按照祖母的樣子,在牆角撒上石灰驅趕螞蟻,刈除曼陀羅輔助蔬菜生長,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紫丁香長廊里已然如故,保持着祖母在時的平整和繁盛。在這無聲的循環中,他兀自自言言語,最後發現這死一般的沉默逐漸將自己推向孤獨深淵,直到他從那無限韻腳的詩行里獲得抵禦孤獨的秘密。

與其說秘密,不如說他在閱讀瞬間獲悉世界不過是身外之物的真相而已,不曾受任何回憶攪擾,也不再理會紫丁香長廊里瘋長的蘆竹,勢頭迅猛的馬齒莧和車前草,木薯被蛀蝕,南瓜腐爛,蛛網在長廊里構築一道網格狀的圍牆,紫丁香長廊猶如一個久未修葺的蓬頭垢面的懶漢,樹榦上生出一個個巨大的庖丁,猶如腋窩下的癤子。

一切不過是裹在棉花里的虛妄,他沉默的壁壘逐漸被鑿穿,孤獨的外殼似乎被抓裂,終於不再為密集的回憶侵襲而感傷,慶幸祖母的生前遺留之物。那時,他尚不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他瘋狂寫詩,為悲傷畫上的詩意韻腳代替悲傷,為希望標註謹慎的警告,為遺憾寫寫下勇敢的訓誡。且在《植物本籍》裏獲得了治癒偏頭疼的的不二之法,以及使灼傷皮膚復原如初的秘密。

這部遺留自王瑛祖父時代的精悍之作,它曾被冷落在蒙塵的雜物間裏,蛀蟲啃食書頁的噪響驚動了祖母。於是,王瑛在一片狼藉里搜尋到這兩部書頁泛黃甚至腐蟲屍體橫卧其中,它們長久浸受熏染,在貪婪地啃食后難以抵禦窒息的絕望,走不出文字的迷宮,蠶食樹葉上的曼陀羅花,避開蟾蜍的草圖,最後成為絕望經境地里的囚徒。然而,時過境遷后就,這些蒼老的東西曆久彌新,爆出驚人能量。它們曾隨着王瑛一同嫁了過來,不料王瑛被瑣碎和忙碌纏身,尤其在丈夫去世后,疲憊的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遑論閱讀枯燥的《植物本籍》和《莎士比亞》。

後來,長安後知後覺,實際上他獲得懂的並非擺脫孤獨之法,-而是出於恐懼的逃避,他就像被圈禁在縱橫交錯文字間的蟲子,用一時的貪婪將自己封禁在更深的孤獨牢獄中。

自從那個遙遠的午後,長安便將時間寄托在紫丁香長廊上。有時候,他坐在祖母的騰搖椅上追憶過往,有時和祖母一同除去菜園子裏的車前草,間或休息的時候,祖母會重複多年前的謎題,一次又一次,直到長安放棄重複那枯燥的乏味答案。

隨着年紀的漸長,長安對祖母的謎題不再熱衷,直至生出厭倦。而王瑛也警覺這個孩子的變化,他似乎就像圍牆裏的藤曼,逐漸越出她的臂彎,她的智慧和見識已經不能拘禁他,她為此難過又覺得高興。父親去世,自從他經歷了那一場荷槍實彈的重創后,他時常陷入獃滯,孤僻的神態,怪異的眼神!王瑛最先發現他的異常。她警覺到,這個孩子已經遭受孤獨的侵襲。她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辦法,能將長安從孤獨的魔爪下獲釋。

祖母打趣說:“木匠家孫女長得俊,,給你說個娃娃親···將來不愁媳婦”。每當此時,他都會如院子裏初乍的玉蘭一樣,羞赧地劃出一抹暈紅的笑。

直到那個狂風推牆倒垣,艾草餘燼被汪洋般的水流沖洗殆盡時,他長久地凝視着暮色下種吧嗒吧嗒滴落在紫丁香葉子上的水珠,沉陷在漫無邊際的遐想中,他沒有將祖母的死訊告訴任何人,他如往常一樣坐在祖母身邊,為火爐添上木炭,涼風襲來,祖母身體越發冰涼,他給祖母披上一層層狼皮毯。

直到天亮,王瑛的死訊才得以在石頭村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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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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