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陰晴
太陽光從地球到木星差不多要走四個天文單位的距離。而光從土星到木星則要走上平均五個天文單位的長度。換而言之,從木星到土星的距離其實比起從地球到木星更加遙遠。
木星及其諸行星已是昏暗,抵達土星的軌道附近,太陽的光輝更是幾乎消失殆盡,晝夜的依據也就並不明朗。在公開的計數上,後土太空城採用的仍是地球的算法,不過私下的,他們也會把土星被照亮時的滿月叫做正午,全暗的新月形叫做午夜,而土星的弦月形則叫做清晨與黃昏。
不論土星是白晝還是夜晚,土星的環因為較薄的關係,總是被照得很亮。
而土星的自轉速度與木星相似,因此一天會有兩度黎明與黃昏。
在後土太空城的一個清晨,也是曆書保管室迎來一位特殊客人的第三天,天空掛着一道光輪與幾輪大小不一的弦月。那位接待了李明都的醫生站在出生港的等候室里,已經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等候對於二十二世紀的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問題。因為他們隨時都可以進入到一個豐富多彩的網絡世界裏。
就像二十一世紀的人可以用手機或者平板打發碎片的時間一樣,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裏醫生一直在虛擬網絡的會議室里開着一場來自地月系的關於後土太空城的物資管理與運輸的會議。
從地球到土星的通訊延遲,不計傳輸損失,也至少在三個小時以上。大部分情況下,土星圈的人只能在土星圈以內距離中互相交流。土星圈以外則是不能交流的。因此,土星圈外的會議,對於土星圈的人來說,與其說是召開,不如說是學習會議傳遞的精神。
會議比往常維持了更久。在臨近的結束的時候,出生港也迎來了一位新穎的旅客。醫生看到從一根巨大的圓柱里走出了一位同樣頭戴機器面具的人。
那人遲鈍了下,一個合成的女聲才冉冉地從面具里被釋放出來:
“我剛醒不久,能給我說說現在的李明都的情況嗎?”
“好的,女士。不過在那之前,我是否應該恭喜你一下,歡迎來到二十二世紀,歡迎來到後土太空城。然後……”醫生想了會兒,講,“我們該從哪裏開始?比如說,你現在會截斷神經信號,以完成默聲交流了嗎?”
“這個我是會的……以前,我研究過這個。”
合成聲沒有出現在外界。他們只從機器里聽到彼此的聲音,太空城內便總是一片冷冷清清。
“那人格的二態矯正和延遲推送能夠正常進行嗎?這個很重要。不然地月系的你在審視行動時,可能會受到意料以外的衝擊。”
“顯示錶示沒有問題,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現在我正在按照預期的模式進行行動。”
“顯示正確,那就是可以的。那開始吧,我說我知道的,還是你先問你想知道的?有些事情,可能你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兩個人一前一後從等候室飄入了一條長長的狹窄的廊道。一個無人機跟在醫生的身後。廊道的邊上有一連串的舷窗。舷窗外,土星的光環分割了整個天際。
“我來問吧。”她說,“我在醒后已經讀過一點你登記的資料,但資料上寫得語焉不詳。我想問的是,目標,也就是李明都是不是自陳存在兩段穿越經歷。那麼,第二段穿越經歷中,他有沒有自陳人身的穿越?我的意思是……在第一段穿越經歷中,他應該沒有‘人身’吧,‘人身’應該是在第二次穿越中來到吧。”
醫生說:
“是的。這是上世紀的遺留問題嗎?”
“沒錯,目標發生了編號為3042的穿越后,他的人體並沒有消失,而是遺留在當時的實驗環境中。我們把他的人體接入了全天維生艙。但大概是兩年後的一天,他的人體也消失了……那時候的懷疑就是發生了第二次穿越,帶走了人體。”
醫生點了點頭,肯定了女人的猜測:
“他陳述的重點,就是他一開始是在一個木星機器基地的機器的身體中醒來的,那時候他沒有人身,不定型身也不存在,是以機器身體行動了很久……”
“機器直接承載了意識嗎?”
“這個等會兒再講。你先聽我說。在他接觸了漂浮在地球軌道的無上明星后,目標說他的人體,隨同目標未來意識所在的機器的身體,一同來到了可能在公元前的新石器時代時期。那時,兩個身體一起出現在一個遠古人所在的山谷中,碰着了疑似曆書前身的特殊物質。再度過可能有幾十年的時間后……這與目標身體的老化程度吻合,特殊物質因為遠古存在某種造物發生了性質的改變,他在誤觸后便穿越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這就是‘根據目標體驗時間’所說的特別時間軸。”
“由於時間穿越的存在,未來的事情發生在過去以前……確實得說是個人的體驗的時間。”女人喃喃,又問,“兩個時期的具體日期有分析過嗎?這兩個日期離我們都近得很。”
醫生說:
“很難講。”
“怎麼說?”
“首先,是機器的時代,你也知道,曆書上對此有明確記載,說這個數字是3042,也就是說,他抵達的年代應該也在3042年附近。”
“是這樣,不過這也是第四次,只驗證了三次的規律還需要更多的驗證。”
“確實,內參就對此略有懷疑……因為在這個時代中出現了我們難以理解的特徵。比如說‘預製模塊化的組裝式工廠’。”
“這怎麼了?我不太理解。”
“因為‘預製的模塊化的組裝方法’在你們的時代可以認為是一種先進的生產方法。我在教科書里讀,裏面好像是說這種方法具有的優點有,簡單、流水化、高效、靈活、可測試性強、也比較節約罷。但在現在的我們的目光看來,這也是落後的、在技術不夠發達時的折中選擇。通常而言,現在的我們所在研究的領域是像這樣的。”
頭盔上亮起幾個圓點。
女人闔上眼睛,在網絡中看到了一連串的投影。她看到在一個方形的底座上有兩個疊在一起圓形的基盤。隨着幾束定距激光從高處射向低處,從左邊射向右邊。在上的基盤開始上升,在下的基盤則不停開始堆疊物質,一開始還看不出是什麼形狀,但只一會兒,這些物質迅速成型,直至變成了一個接近人形的機械人。
“或者是像這樣的。”
畫面切換,從金屬的工床變成了一個像是草缸的裝滿淺綠色的營養液的容器。在這容器的中間,無人機放大了在裏面漂浮的全能細胞。全能細胞迅速發生分裂,開始自我增殖,形成囊胚。從囊胚開始,細胞開始分化出各種各樣的零部件器官,按照機器提供的標識,只花費一天就變成了完整的人。
“再或者是這樣的。”
畫面同樣是柔軟的培養液,只不過顏色是淡藍的,說不清楚是什麼液體。無人機放大的畫面里是游曳的納米機器。接下來的過程就像細胞的分裂與分化一樣,是納米機器反覆的自我增殖與搭建,直到形成一個漂浮在淺藍色溶液中的機械人雛形。
相比起生物的雛形,機械人自複製的雛形和納米機器所佔據的空間都要更大點。
演示結束,畫面定格在這三種生產方法上。
“我們的技術已經到這個程度了……也是這種代行人體的原理嗎?”
他們穿過了迴廊,來到了一個移動艙。移動艙有點像是曾經的電梯,帶着他們開始向曆書的保管室前進。
醫生笑了笑,說:
“是的。儘管我認為我們的方法放在宇宙里,也不是什麼多先進的方法,不過就內參的意見,未來的製造的方法,也不該像是現在或一百年前的地球文明。除非……他還有什麼信息沒有察覺到,或者認錯了東西,使得模塊化的組裝變成了必須。”
“可以提供一些例子嗎?”
“比如說某些模塊其實是不能生產的,或者只能有限生產的,它又非常重要,那麼只能圍繞這幾個組件進行工作,或許就有重拾模塊化的必要。”
她聽到這裏,忽然在想會不會高度的自動化複雜化不是一件好事。話到嘴邊,她問道:
“這應該有很簡單的驗證的手法吧。你們沒有對那個直接承載人類意識的機器身體進行檢查嗎?我想機器里應該就有答案。”
“這也就是剛才擱置沒說的內容了。”醫生講,“在後土城不具備進行深度檢查的條件,要送回地月系才能進行。這需要等觀察完畢再進行了。”
“我明白了。那第二次穿越的時間能判別嗎?第二次曆書沒有翻開,或者在某個時間翻開了,但我們沒有成功記錄下。”
“這倒不難,因為在細節上是吻合的。大約是公元前七千年到八千年左右,根據地質調查的氣溫變化,當時有一波冰河期到洪水期的轉化。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實在乏善可陳,至於古代的情況對現代的影響,比從現代看未來可難得多。”
“確實。預知未來的晶體,與改變物質性質的晶體是什麼情況?”
“這就更難講了。因為在有史可查、有物可尋的現代,我們並沒有找到與之符合的特徵物,不是嗎?二十一世紀沒有類似的記錄,到了現在就更沒有了。可以認為的是,一個晶體應該是消失在曆書或無上明星或者這兩者共同的前身之中,另一個晶體則依舊由新石器時代的某個部落保存着……這就是歷史上奧妙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還有其他什麼要注意的事情嗎?”
醫生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說了一句:
“到了。”
兩人停步,前方就是曆書保管室的門口。
儘管沒有像是顯示器或窗口一類的東西,但憑着頭盔網絡中傳遞的信號,他們可以看到一個鬢髮發白的人正在保管室內的維生艙室中恬靜地睡眠着。
四個機械人和若干種非人形機器在維生艙的旁邊環繞,兩個人看到機器把各自的軀體伸進了艙室的內部。艙室的內部浸透了一種淡藍色的水。淡藍色的水從頭頂往着腳底像波浪一樣慢悠悠地流動着。
接着,他說:
“你可能需要注意一下目標的心理。檔案里寫了,他在遠古時代可能成家立業,就是你們那個時期經常說的……家庭?嗯,家庭的說法。”
她一頓,匆忙翻開了醫生與李明都談話時所留下的筆錄。在帶視頻的筆錄里,她看到了目標講起磐氏家族時帶着的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看到她講到磐妹,也看到他反覆地講起磐媧和他對磐媧的逗弄,也看到了他對磐麥的照顧。她看到了他反覆講述他在古代的生活的點點滴滴,有在雪地上抓野兔,有在雪路上背着人慢慢地走,有一起扎帳篷,也有一起狩獵,還看到了講到最後他笑容消失的瞬間、緊緊抱住自己腦袋的樣子。
她一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腦袋空白好了一會兒,才說:
“我明白了。”
接着,像是想要找些話題搪塞自己的心慌一樣,她對着窗戶里的景象說:
“這是什麼手術?是延續壽命,重回青春,還是單純檢查身體,察看不定型的情況?”
“都不是。檢查非常緊要,在前兩天就已經做完了。功能性的手術以後可以慢慢做,看目標自己的想法吧,不是很重要。我們現在在做的是解決一個你們的時代懸而未決的問題。”
醫生說:
“獲取‘猜測中來自六十億年後’的某種東西。馬上就到手了。”
那人才像是從夢裏驚醒一樣,說道:
“我知道了,是疑似納米機器,是嗎?”
醫生點了點頭。
手術已經到了最後階段。李明都依舊在夢中憩息。
淡藍色的液體從管道中從維生艙流到了一個封閉的箱子裏。醫生開門,兩個人走進其中。
新來的傢伙走到了艙體的旁邊,透過玻璃,她看到了一張與她記憶里絕不相似的消瘦的面龐。而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過去的那張年輕的幼稚的臉上。
醫生與機械人們站在一起,他從封閉的箱子裏取出了一根細長的試管。試管被他放入了另一個箱子裏。
然後他說: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有事的話,隨時可以聯繫我。”
“我知道。”
醫生離開了。保管室里就只剩下了這兩個人。她坐在艙體的旁邊,一聲不響地望着艙體內仍在休憩的李明都。
室內猶一片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那時候的我,從沒想到這個任務一做就是一輩子。如果知道的話,那時候的我會拒絕嗎?假如當初沒有搶過來的話,我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呢?”
遠離地月系的太空城像是漂在宇宙最前沿的一座墳墓。土星在舷窗的外沿被太陽照亮了它一半的身體,表面幽暗的紋理在陽光下像是一條條並列奔騰的大河。而一條細細的亮線將這整個偉大的星體一分為二。
於是它的月相便像是浸沒在空明的水中,水上是一半的弦月,水下則浸着另一半的弦月,而那道橫過天空的環便是盈盈的水面。
在土星從弦月再度變為新月的時候,水上之月與水下之月便俱不見,唯有水面本身仍然反射着不知何處而來的月光。
這是後土太空城所說的晚上。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李明都醒了。
他睜開眼睛,艙室緩慢地打開。不定型靠在艙壁上,他抬起頭,看到了那新來的戴着頭盔的人。
那人沒有合成聲,而是用他熟悉的又陌生的那屬於二十一世紀的語言說:
“好久不見了,李先生。”
“你是……”
他看到她緩慢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那張頭盔下的臉仍然顯得很年輕:
“時晴……?”
秋陰頓了一下,好似無憂無慮一般地笑了起來,說:
“你又猜錯了。”
她比了個敬禮,然後,憐惜地、以一種不知何處而來的憐惜地說道:
“想當初,你也是這樣,把我認錯的。李先生……非常高興能在一百年後,再度見到你。你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