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際的崩潰
人們對於自然大地的征服向來並不強大,與其他所有的動物差不多,他們只是找到了與塑造了他們生存的地方。自大氧化事件以來,古老的動物植物們塑造了世界紛繁複雜的生態並安居其中,新的人們和他們的工業也塑造了一種全新的生態並安居其中,那就是城市。儘管如此,在城市裏,除了那些很小的特別要求的精尖的車間與實驗室,人以外的動物,蚊蟲野蜂老鼠依然數之不盡。
到了二十二世紀,李明都依然沒有見到一個更強大像是二十億年前的火星被鋼鐵覆蓋般的對自然的征服,他見到的只有“活動空間”的進一步擴大與“生存空間”的進一步收縮。
因此,秋陰在太空站上曾說他老家的房子,至少土地是很值錢的,李明都一開始是信的,但親自到達地面后他又不大信了。
一天,他在小河邊上洗自己的衣服,秋陰坐在他身邊也在小河裏洗自己的衣服,李明都就說到了這個問題。
秋陰轉頭看他。李明都搖晃着腦袋,搓了搓衣服,許多彩色的泡沫便由之浮在水面上,他笑道:
“然後我還突然想起你和我說過現代國家的地理分佈,好叫我只是原地穿越時,大致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當時你談到了二十一世紀原始人的分佈,提到了什麼什麼人來着?哈哈,我忘記了。”
秋陰遲疑了會兒,她說:
“你是說科羅威人、森提奈人、佐伊人他們吧。”
“是他們。”
在二十世紀,最發達的那些國家在大蕭條之後悍然掀起兩次席捲全球的世界大戰,以數億人的性命為代價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人類紀元。但那時的地球,在原始叢林或大洋群島里仍有石器時代未開化的部落。印黑東部巴布亞省的森林科羅威人還在鑽木取火,還以宗教信仰食人肉。亞馬遜叢林裏的佐伊人或者大洋北森提奈島上的森提奈人第一次發現飛機時都曾用弓箭對準了天空,並且直到二十一世紀依舊沒有融入現代的社會。
哪怕不算原始人。在最發達的國家電子化時,最落後的國家仍然在進行傳統農耕,存在大量原始的部落,城市的先進仰仗的也是外來的進口,進口是來自國際世界的影響。
“你想說,現在的我們像是活在二十二世紀的原始人嗎?”秋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頭髮順着雪白的脖子向下垂,幾乎要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想了一會兒,她笑了起來,說,“的確差不多吧。”
現在是二十二世紀,人類已經在月球和地球的軌道上修建數不清的太空站,但地球上處於前石器時代、石器時代或鐵器時代的部落仍然存在,並且還多了一種,那就是從封建時代到工業時代的文明的殘留。
未來人所使用的代人技術使得他們對於“真實意義的生存空間”的要求進一步集約,比城市要集中得多。礦產資源被牢牢把持,但其餘的大片土地,哪怕是還算可以的耕地也已不再具有實際的開發價值,和月球上的或者火星上的開發中的土壤沒有太多差距。
持續數千年的轟轟烈烈的土地運動在這個時代告一段落,無法或不願加入未來人隊伍的人就在這些古老的土地上復歸了比工業時代更早的分散的田園生活。
只是未來人的“活動空間”比他們的“生存空間”要大得多。不論在哪裏,每個地方、每天每夜都能見到飛馳而過的機器。
光線從亞洲到美洲再回到亞洲不過零點一秒。這點延遲,秋陰說,在軍用上是致命的,在工業上偶爾是致命的,但在民用上和人偶爾一個恍惚差不多,姑且是可以忍受的。
“不過土地的價值不僅僅是在上面的東西……”
秋陰抱起臉盆,走到了柳樹邊上,轉頭對李明都講道:
“大哥,還有地下的東西呀。這裏沒有石油,但在這江城還有江城附近這一大片的土地的地下,有的是一整個從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所建立的完善的包含運輸、生存、工業、網絡、電力在內的複雜的體系。我已經很久沒聯繫部里了,不過以前看到的資料表明,許多單位都想收回對應的地上的土地。”
李明都同樣抱起盆子,並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
回到地球的生活已經穩定了下來,不過李明都的身體始終不算穩定,種種未知變化有好有壞,都需要定期做檢查。檢查不需要回到太空站,在江城就可以完成。
先前自動汽車以一種長租的方式歸秋陰使用,每兩周一次,秋陰會帶着李明都乘坐汽車前往江城。
城裏和城外一般寂靜,唯有空中飛舞着比城外更多的野蜂般的機械。那些高大的建築的鏡面上同時倒映出了天上的白雲和野蜂飛舞的身姿。野蜂並不全是代人,還有普通的未受代人控制的自行機器在周期地自律地運行。
代人之間靠電波即可交流,只很偶爾的時候,它們才會發出合成的聲響,譬如說和非代人交流。
幾個飛行機器從空中飛落,敲了敲秋陰的車窗,問了好。
秋陰不勝其擾地把車窗降下。她不太喜歡未來的野蜂們。
李明都倒快活地擺了擺手,和藹地說:
“你們也好呀,在幹什麼呢?”
其中一個飛行機器只瞥了這兩個靠人身行動的人一眼,貪婪的目光就轉移到這輛古董的自動汽車上,開始繞着這自動車轉了。
飛行機器近乎懇求地說道:
“能讓我駕駛一下這輛車嗎?這個車型很少見很古老……我還沒有試過,我可以付錢。”
李明都還沒反應野蜂要怎麼駕駛這自動車,秋陰就搖了搖頭:
“這輛車是以前軍用的老古董,不接受代人協議的遠程控制。”
飛行機器又說:
“那可以讓我物理控制駕駛嗎?”
李明都不置可否,但秋陰嚴厲地拒絕了:
“不行。”
“好的,好的,打擾了…”但野蜂們依然依依不捨的樣子。其中一個說他的名字是季成,如果車子有空閑有興趣的話,可以聯繫他。
野蜂們飛走了。
車繼續孤獨地走在陽光燦爛的城市的高速公路上,與那些龐大的運輸機器為伴。陽光在車窗邊上閃耀,秋陰旋開聲控開關,念了幾句話,一首極老的歌《珠穆朗瑪》就從車載電台里傾瀉了出來。
高昂的神聖意味的旋律喚醒了昏昏欲睡的李明都。他頗為懷念地說道:
“這是我的父母喜歡的歌,我記得他們還很喜歡青藏高原、天路……我也覺得很好聽,但聽得很少,也很少主動去聽。”
秋陰笑道:
“這些都算是主旋律歌,街頭巷尾各種商鋪不放這類型的,廣場跳舞也不是人們的首選,視頻里也很少用作背景樂,自然聽得少。”
李明都又說:
“我記得按現在的時間算,它都是兩百年前的歌了吧。你不放點這冬眠的一百年來最流行的音樂嗎?這一定是個大寶藏庫吧。”
秋陰遲疑了會,說:
“流行的音樂嗎……按我的所見所聞,現在可能並不存在流行樂了。我先隨便放一首吧。”
她對控制台說了幾句話,電台便來了一段新的悅耳的旋律。音樂先是節奏極緩,像是提琴遲疑的擦奏,但只一會兒節奏開始變快,樂聲的種類變得豐富,接着隨着嗩吶一吹,所有聲音在短短數秒鐘內衝到頂點,高潮處如驚濤拍岸,水珠亂濺,萬象俱生。
正此絢爛之至之際,器樂頓緩,人聲湧現,開始自由歌唱。
人聲哼唱的調子是好聽的,李明都聽入迷了,但這種調子極富語言感,感覺很接近漢語,但實際聽聽,卻似是而非。
他最喜歡自己母語的歌,但也欣然承認其他語言的歌曲也各有美妙的地方,一時不知意思,困惑得緊,便問:
“這講的是什麼呀?是方言嗎?”
“別急,讓我問問,你聽上去覺得是什麼樣的?”
“像是……一開始像是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接着看到了岸,然後聽到了強烈的潮聲,挺不錯的。但後面的人聲,感覺是在說些什麼,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好像是在歌唱自然大地的美好……”
“你當然聽不懂。”
秋陰平靜地說:
“因為這是AI拼湊的。”
“AI拼湊的……?”
他大吃了一驚。
“這裏的每個音節都是AI從既存的音樂音節庫中拼湊的,當然也有額外的處理,快慢,音色,聲調,合成還有特效。那段人聲哼唱,是以漢藏語系已知的五百種語言為樣本,重鑄語法規則與發音規則做出的新的象形語言,用‘一個模擬的’喉嚨唱出來的。你覺得親切或相似,是因為它的喉嚨雖然人不可能有,但仍然接近人,它的語言也接近漢語,可以說和漢語具有同一起源……”
“雖然是AI做的……我覺得還挺好聽的……”
“當然,因為豐富的大數據驗證過,機器發現,這樣的段落最能刺激相當一部分人對音樂旋律的某種感知。”
李明都靠在打開的車窗邊上,高樓的影子不時從他的身上掠過,他沉思道:
“智能學習,我記得是不停優化的一個過程,機器給出作品,人類給出反饋,然後機器按照某種算法不停優化,直到反饋變好。”
“差不多吧,在我們的時代就是這樣的。但現在的……我也不太理解現在版本的智能學習,因為它本身已經疊代過了。”
秋陰說:
“不過確實地、現在,不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故事,現代的AI幾乎都可以完成不遜色於人的作品。並且這些AI是可以‘輔助人’創造的,也就是彌補‘人的短板’。創意不足的人,可以從AI自己生成的創意庫中選一個。能力不足的人,則可以靠AI對人類五千年歷史以來所有已知的素材的拼湊來補足不全。沒有能力也沒有創意的人,就挑一個主題讓AI自己發展……”
“這倒不算新鮮……”
李明都說:
“我記得很久以前,好像有個說法,很多流行的曲子其實都是用有過的曲子和旋律線,進行重新的編排組合,降調還有升調,也能出不錯的音樂。我不太懂,但記得有人說許多旋律被創造出來后,就成為了固定的樣本,排列組合過很多次……那些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什麼新的什麼主義,新的什麼運動,好像就是強調把以前那些固有的旋律、調性全部打碎,想要探索新的音樂領域。繪畫好像也是這樣的,但是那些先鋒的繪畫和音樂我總是欣賞不來……”
這涉及到了秋陰的知識盲區。
她和李明都一樣不甚了解,只撐着自己的腦袋,轉過椅子,面朝李明都說道:
“那麼現在的智能創作,可能就是這種思路的巔峰造極吧。”
“所以你說流行消失了?”
“是啊,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藝術作品。因為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創作者,都是做出過了不起的作品的批評家,在浩瀚無垠的創作大海,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天才能折服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歷史上已經存在的被證明的偉人們。大哥,你要來親自來試試嗎?或者從已知的作品庫中挑一些聽聽看看?”
車繼續在向前行駛,已經接近了他們所要前往的醫院。秋陰轉了轉椅子,享受着空調傳來的冷風。
李明都搖了搖頭,說:
“算了吧,我不喜歡創作,但我突然想起那個土星上的醫生說過的話了。”
“他說過什麼話?”
他望着行在中天的太陽,靜靜地講道:
“他說,歡迎來到一個豐富多彩的二十二世紀。”
“是這句呀……他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
秋陰笑了起來。
她把歌切回了既不更經典也不更新穎的她的時代她所熟悉的音樂,嘹亮的歌聲在馬路上向著晴朗的天空飄蕩。
不知何時,秋陰發現,現在的她已經難以接受新的事物,接受新的事物讓她感到疲憊。因此,她更習慣的是接受她所熟悉的她所成長的那個時代的一切。
他們要去的醫院在一百年前是個戰區醫院。在一次轟轟烈烈的影響甚遠的改革運動后,這個醫院遠離了所屬的戰區,由江城大學接管,變成了當地最大的綜合醫院。
到了如今,變化更大,它在地表只有建築,見不到出入口。
只等自動汽車隨着其他的運輸車沿隧道駛入地底后,李明都才看到了一個廣闊得多的地下廣場,還有廣場邊上的地鐵站點。
在地下廣場,非機器的代人,也就是那種戴着頭盔的人變得很多。
未來人成年後很少生病,因此醫院也空空蕩蕩,車可以開進走廊。自動汽車沿着廊道一直行駛到一扇僅容人過的小門前。
秋陰說她接到的通知里講部里的團隊就在那房間等待。
門后既有普通代人,也有機器代人,機器的樣子各不相同,可能是為了手術做過特化。
他們不說話,李明都主動問道:
“請問要怎麼檢查?”
其中一個比較像人的機器代人回答說:
“請稍等一會兒,要為你進行檢查的不是我們。在這期間,按照命令,我們會保持沉默,請不要和我們進行過多的交流。”
李明都還沒問,秋陰皺了皺眉頭,率先關切地問道:
“那是誰,他還沒到嗎?”
“很快就到了。”
這句話才說到一半,這個代人機器腦袋上的兩個電子眼連續閃爍,另一種聲色的合成聲和悅地從它的體內傳了出來:
“我已經到了。好久不見了,李先生,謝小姐,你們在地球上的生活過得還好嗎?”
兩個人同時察覺到這機器里的人格已經不是原先那位。
一個他們熟悉的人格正向他們寒暄。
“你是……”
“你們應該也了解了代人的技術。這個機器是開放的協議,現在原先的人不控制了,而是由我控制了,你們還認不出來我嗎?那也好……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李先生,謝小姐。”
電子眼亮着穩定的綠光。
類人機器的身體被燈光照得鋥亮。他一絲不苟地說道:
“你們可以叫我醫生,叫我醫生就好了。”
“確實是好久不見了。”
李明都頓了頓,說:
“醫生,你在土星過得怎麼樣?”
“還不賴吧,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與地球的喧鬧不同,”來自後土太空城的醫生人格回答道,“那裏的一切都靜默得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
沉默不言的機器和代人陸續起身,李明都躺在擔架上,他們推動擔架走上電梯,往醫院的地表建築部分上升。
而秋陰被留在了地下,她一言不發,靜靜地在聽一百年前的歌。
發現這點的李明都問道:
“她怎麼沒有上來?”
醫生保守地說道:
“謝小姐不需要參與這次診療。手術室里是不好進其他人的。”
李明都嚴厲地說道:
“她是我的對接人吧,我想讓她跟着我。”
合成聲笑着說:
“好的,我們馬上通知她。”
接到通知的秋陰,匆匆忙忙地乘上了第二班電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實的理由。理由很簡單,她已經跟不上未來的知識進展,原來的項目也已經結束,她是個沒什麼用的局外人了。
她站在光室的門口,從小窗戶里看到了龐然複雜的機器,不知是感激還是厭恨自己地說道:
“謝謝……”
陽光照在玻璃上,窗外的高樓像是鏡子一樣倒映着空中羊毛般的雲朵。
在李明都時代的檢查已經只需要一台機器床就可以完成。未來對人體的檢查就更方便得多。縱然是不定型,也不算是難題。
入夜後,醫生就下了判斷:
“在土星、太空城進行的調理與手術下,你的人體器官已經再生,你現在的狀態再活個一百年也不成問題。有些危險的……反而可能是這小傢伙。”
在燈光下泛着銀色的不定型像是一條水晶做成的蛇,它盤卷在擔架上,與李明都一起注視着眼前的醫生。
“能詳細說說嗎?”
“當然,不定型的期望壽命現在我們猜測其實不長。它們對外界許多因素的抵抗能力也沒有一百年前的數據想像得那麼強大,依靠的更多是再生。它的細胞分裂速度很快,也就是說再生非常快,但這帶來了一個隱患,那就是分裂中複製出錯的概率大大增加了。因此,這種自我修復帶來的往往會帶來基因損傷、染色體的錯聚。這個其實不難理解,癌症就是基因出錯的失控的細胞團體,往往會無差別地擠占正常細胞的生存空間,造成機體本身的衰亡。”
說到這裏的醫生的白手套不自覺地想要觸摸不定型。李明都受了激靈,不定型便像蛇一樣躍起,重新回到了李明都的脖子上,從耳朵里鑽進了他的身體中。
“抱歉……”醫生說,“我忘記了那就是你。”
“沒事。”李明都搖了搖頭,“你繼續說罷。”
“不定型是地球上絕無僅有的孤例,因此我們……也沒法準確地說這東西能活多久,我們對不定型體內的細胞已經簡單取樣做過分析,也大致了解了它身體的內部結構。目前你也看到了,它的體色很好,狀態應該也還不錯,先觀察着吧,平時的注意事項我已經寫在單子上了,其實也就是作息、飲食、不要劇烈運動或避免受傷之類的。”
“我明白了。”
醫生講了那麼多,其實無非是最開頭那句話,不定型的生命可能比人走得更快了。
天色既晚,但兩個人並不想在附近住上一夜。
自動車已經充電完畢,李明都和秋陰就一起乘着車,從高速公路上走,向縣裏飛馳。
公路的兩旁是起伏的城市,車頭的上方是一望無際的繁星。蜻蜓在水澤上飛舞,蟋蟀在草野間鳴叫。
秋陰依舊放着她兒時常常傾聽的音樂,歌聲飄蕩在還林退耕的田野之上,向奔騰不息的銀河上走。
一闕已落,而新一闕未起的時候,秋陰說:
“明都,過兩天我要離開一趟。”
李明都從小憩的狀態中醒來,看到車窗里倒映出來的秋陰的星星一樣的眼睛。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好像在看很遙遠的地方。
李明都溫和地說道:
“這事情不用通知我,你自己決定就好,不過你要去哪兒?不回答也沒關係。”
“過一周是重陽節了。”
她抱着自己的身體,靠在車窗上,她說:
“我也想紀念一下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