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雛鳥歸巢
一開始,彥山前對內部的改組並沒有多少成員反對,因為即使是改組前,也是他的一言堂,所有成員都對這位領袖兼大哥的角色抱以無限的信任和尊重,如果是為了這個大家庭,他們當然支持彥山前的改組。
改組后的結果,當然是由彥山前做組織的最高領袖,九條華為參謀,他的弟弟彥山宗行作為新成員的教官。他將組織拆分為多個職能部門,有負責收集情報的、有負責執行護衛的、有負責搞暗殺的、有負責後勤的……所有部門直接對彥山前負責。彥山前看人的眼光很准,每個成員都被分配到能最大化發揮其能力的部門,這大大提升了組織的行動效率。
組織的行動理念很簡單,那就是創造一片“天狗們能夠自由飛翔的天空”,不止局限於鴉天狗,這理念的含義是“創造一個不再有壓迫的天狗社會”。那時他們的目標就是如此單純,還沒有建立十分完善的行動準則與方針,說起行動準則,組織對所有人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服從”,所有成員必須無條件服從彥山前。
然而很快有人發現,彥山前在決策的過程中逐漸背離了最初的行動理念,他不再着眼於拯救那些被戰火摧殘的無辜民眾,而是自己捲入到那些天狗大族的爭端之中。他先是向鬼一一族發起挑戰,卻在軍隊的鐵蹄下差點被一鍋端,從此他便明白,以他們的實力,不可與任何大族發起正面衝突。組織的決策開始變得謹慎、變得保守,彥山前沒有再為受壓迫的民眾做些什麼,而是醉心於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更大的利益。
有人不滿於彥山前行事風格的變化,決心退出,第一個便是姬海棠羽下,他攜着自己的妻子孩子離開了組織。隨後,越來越多的人跟着他選擇了離開,彥山前並沒有攔他們,但是很快他也意識到組織內部人心離散,於是他做了一個殘忍的決定——
他製造了一場謀殺,讓昔日姬海棠羽下未能徹底清除的某個家族的後裔將他殺死,隨後立刻將姬海棠的家人納入組織的保護之下。沒人看出彥山前的手筆,就連九條華都沒看穿這背後是彥山前操盤,所有人從這件事接收到了一個信號:舊日的仇怨遲早會追上這些手上沾血的人,只有組織能保護他們。
不久姬海棠羽下的妻子在悲傷中離世,九條華收養了他們的女兒,就像他之前收養了射命丸夫婦的女兒一樣。九條將友人的女兒既是作為徒弟、也是作為自己的孩子來培養。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兩個孩子未來將會有怎樣的作為:其中一個為了顛覆天狗一族而選擇燃燒自己,另一個的犧牲則促使前者選擇了這條道路。
後來鬼族入侵,天狗一族暫時停止了內亂,但是在鬼族的壓倒性實力面前,天狗毫無勝算,選擇了臣服。唯獨少數幾個青年不滿於這種屈辱,前去挑戰鬼王,其中便有組織的成員。“貞光”,一位使用薙刀、能夠斬斷水流的鴉天狗,在對鬼王的反抗中失蹤了,這也意味着組織失去了最後一位實力上不亞於“三巨頭”的成員。
等到鬼族退去,天狗一族又陷入了內亂,天狗古代戰爭進行到了晚期,各方陣營形勢已經頗為明朗,在大峰前解決掉最後兩個大家族后,神明終於親自干涉了這場亂局——天魔降臨。
彥山前走到了他此前從未想到能夠抵達的境界——他被神明欽點,成為了七位大天狗領袖之一,與愛宕山榮術、大峰前等人並列。在七位大天狗領袖中,他是唯一一位鴉天狗姓氏,也是唯一的混血兒。這意味着他奮鬥半生的目標成功了一半,因為他的存在,天狗社會逐漸拋棄了“混血兒是不祥之兆”的迷信。
但是禍福相依,他的弟弟彥山宗行就沒有那麼好的歸宿,彥山宗行被神明欽點為守衛白峰塔地下監牢的四位典獄長之一,只因他作為混血兒有着更為接近羅甸的血,需要他來鎮壓白峰塔底層的黑暗存在。因此直到他結束使命的那一天到來,彥山宗行都不可能見到太陽了。不過他也不願見,因為給予他這份使命的,正是天照本身。
至少彥山宗行在走進監牢前,十分堅信他們的理想已經接近成功了,組織在他的哥哥的帶領下一定能夠取得最終的勝利。至少他沒有親眼目睹後來發生的一切。彥山前有時會心想,假如當初那位武士搞混了他們,彥山前被誤認為是弟弟,彥山宗行被誤認為是哥哥,那麼他們的命運是否會調轉?彥山前甚至有些羨慕自己的弟弟,因為他不必再面對絕望的現實。
因為大天狗領袖亦有高低之分。
作為大天狗之首的愛宕山榮術通過一系列手段,順利地拆分了彥山前的組織,因為天狗社會已然統一,不必再存在一個什麼“組織”,許多成員被調到了沒什麼實權的部門甚至乾脆“被離職”。還沒有什麼政治經驗的他們對愛宕山的這些手段毫無反抗之力,甚至等他們反應過來時,留在他們身邊的已經不剩多少人了。
彥山前從此開始醉心於權力鬥爭,他很快召集了自己的舊部,成立了地下組織,並且利用那些被調走的成員滲透天狗城的方方面面,很快掌握了整個天狗一族的情報中樞。就這樣過去了幾百年……
他還是沒有勝過愛宕山的反滲透,到最後,他居然沒有什麼人可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自作自受,假如他沒有讓千鳥殺死姬海棠果,最後的摯友九條華——如今的鷦鷯或許就不會離開他。但那也不是他的意志能夠左右的,五十年前的山頂事變,他給千鳥的任務就是殺死所有知情者,而他自己也不過是執行大天狗大會的決議,他也沒有想到姬海棠果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不過歸根結底,淪落到這般境地,也還是他自作自受的。
“呵。”他笑了。
“你笑什麼?”岸颯羽問。
“我在笑自己。”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傷口,在岸颯羽的搶救下,他暫時是沒有生命危險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醫術,誰教你的。”
“一位與這場亂局毫無關係的人,現在你該告訴我了,你讓你的部下們在你死後要做的究竟是什麼?”岸颯羽質問道。
彥山前躺在地上,望着漆黑的天,不遠處的火光依然照亮了夜空。他愛夜晚勝過白日,因為夜晚承載着許多久遠的回憶,他每一次出任務,都是在晚上。
“仇恨,終究還是追上了我。”他想起了那位武士臨終前的話,包括他自己在內,無數人用生命一次又一次應驗這個道理,但即便如此,後人還是重複着同樣的錯誤。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理想,他們的理想,也不能因此而斷送。
彥山前又笑了,他事到如今才理解九條華所說的“傳承”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彥山前沒有那麼操之過急,也不會做出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如果他肯潛心培養自己的下一代,如果他肯把希望傳承到下一代,那麼終有一天,以後的天狗會看到那片自由的藍天。
但是在此之前,如果不徹底破解這死局……
“只有一個辦法,只有一個辦法能夠徹底擊敗愛宕山榮術……”他喃喃道。
“什麼?”岸颯羽貼近了耳朵。彥山前突然抽出了岸颯羽懷中那曾屬於岸颯弦的斷刀,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你還是……不夠快啊……”彥山前對着岸颯羽笑道。
“你……你在做什麼?!”
“已經……來不及了……”彥山前舉起的手中的斷刀,那把斷刀已經沾上了他的血,從斷口向前凝結,形成一把完整的紅色刀刃,燃燒着熾熱的火光,“那個孩子早已被捲入了命運的漩渦,她已經逃不掉了,所有天狗都將直面自己血脈中的命運!現在,用我的血,去斬殺妖魔吧,岸颯羽!”彥山前眼看着岸颯羽接過了刀,放下了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低聲言道:
“我將是天狗一族有史以來……最大的罪人,對不起……”
彥山前死了。
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天空,或滿足、或傷感、或沉靜。
與此同時,漫天報紙灑向天狗城的每個角落,即使是已經入睡的人們也被激烈的喊報聲吵醒。
“射命丸文找到了!射命丸文找到了!”
整個天狗城都沸騰了起來,他們從床上爬起來,拿了份報紙一看,上面赫然寫着射命丸文當下的藏身處。
射命丸文自己也被外面的動靜吵醒,敏銳的她對雛菊說:“他們找到我了。”
“你說什麼?外面怎麼了?”雛菊還睡眼朦朧,還未搞清楚事情的動向,密室的門突然被鷦鷯撞開。
“富士講的人找上來了!你們快從後門逃!我來拖住他們!”鷦鷯激動地說道。全城都得知了射命丸文的下落,那麼跟射命丸文有仇的人——富士講自然會第一時間找上門來。
“不,”射命丸文自己從床上爬起來,“你們該把我交出去。”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麼呀!臭丫頭!”鷦鷯罵道,“快帶着雛菊逃!”
射命丸文沒有再理會自己的老師,而是一股腦上樓,走到了庭院,鷦鷯已經用重物堵住了正大門,但還是有鴉天狗翻了進來。雛菊和鷦鷯也追了上來,鷦鷯見狀,橫刀擋在二人身前:“你們敢傷害她,就先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踏過去!”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把文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即便她已經犯下了難以饒恕的罪過,自己也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暴怒的富士講成員已經撞開了大門,高聲宣告道:“射命丸文,謀害我們神明的人!今天就是你贖罪的日子!”
“不會讓你傷害他們!”另一邊又翻進來了一群天狗,為首的竟然是飯綱丸龍,這些人是飯綱一族的殘餘,是沒有接受飯綱卧行的咒印的友善勢力,如今他們站在雛菊的一邊,得知了射命丸文的下落後,果斷前來掩護雛菊。
“飯綱一族?來得正好,今天連你們一起肅清!”為首的佐久罵道。兩邊不由分說就刀劍相交。飯綱丸龍放出一陣幻術作為掩護,回頭對雛菊說道:“雛菊!你們快逃,他們交給我們!你們去找地子!”
“對,去找地子,”鷦鷯也贊成飯綱丸龍的主張,“她現在就在比良山澄的府上,現在只有她才能讓你們徹底脫離這漩渦,逃吧,逃離天狗城!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雛菊點了點頭,背起沒反應過來的文文就從後門逃。
“雛菊,你把我放下!”文文還在掙扎。
“你在說什麼呢?你就不能替自己考慮一點嗎?!明明都已經把我們當作家人了,明明你以前也為幻想鄉和天狗做了那麼多,明明……你也曾是大家的朋友,為什麼就這麼糟踐自己呢?!”雛菊一邊跑一邊哭着對文文說道。
文文一時語塞。
“我才不管你們什麼遠大的目標,我已經不想再失去誰了!地子、奈娘、還有你!我只想回到當初那個大家一起在客棧團團圓圓的日子,為什麼就那麼難呢?!我知道,我很自私,兩次回到天狗城是我自作主張、想要去看一看自己的故鄉也是我自作主張,為此我讓你們,讓地子、讓阿典、讓阿龍、讓那麼多人為了我前赴後繼地被卷到危險之中!但是今天,今天我想要救你,我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我也不會讓你變成什麼怪物!等我們見到地子,我會替你向她說情,向賢者們說清,到時候我們繼續過回那個無憂無慮的日子,好嗎?”
文文不再掙扎了,她知道自己再反抗,就是對這位付諸真心的少女的理想的褻瀆。
“只要見到地子……”雛菊扇動起背後的翅膀,開始了許久未曾做的事——飛翔。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飛行,是從自己那被災厄火焰蹂躪着的故鄉逃離。
這一次,她要從天狗城這混亂的火焰中脫身。
飛到遠離紛爭的凈土;
飛到大家都在的地方;
飛到自己真正的“家”;
飛到她的身邊。
轉過街角,她看見了看見了一個藍色的身影。那長發,是她,一定是她!地子就在那裏!終於能再見到她了,終於能夠——
“地——”還未等她喊出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字,一支箭從黑夜中劃出,射穿了她的喉嚨。
雛鳥從空中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