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無家可歸
大約是兩千多年前,一個落魄的天狗武士背着籮筐在山間採集藥材,武士的姓名和出身已不得考,只知道他曾經歷過一番慘絕人寰的同伴相殘,從此心灰意冷,隱居山林。
偶然間,他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但是這茫茫深山,連個人家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有嬰孩呢?他只當作是幻聽,便頭也不回地往自己那搭在山腳下的破宅去了。
第二天,當他又上山採藥時,卻發現那嬰孩的啼哭依然回蕩在山谷間。他不禁納悶,難道不是自己的幻聽?可是就算是嬰孩,早該沒了力氣,難道說這山裡其實有人家?於是他循着聲音去找,卻只找到了一個山洞。
山洞沒有任何照明,武士點起了火把走了進去,嬰孩的啼哭近在咫尺,很快,他便發現一塊石頭上赫然躺着一對襁褓。走近一看,是一對雙胞胎。武士正奇怪,會有誰把這麼可憐的兩個孩子丟在山洞裏自生自滅呢?他雙手各托起一個,卻發現重量比一般的天狗嬰兒重得多——是兩個幼年大天狗。如果是因為家族捲入了某場鬥爭而不得不把孩子藏身郊野,也不奇怪了。
但是他的手心卻有種奇怪的觸感,似乎嬰孩的背後有什麼東西在動,他打開嬰兒的襁褓,發現他們竟然還長着鴉天狗才有的烏黑翅膀!他們是同時擁有兩種性狀的是混血天狗。
這下武士想通了,多性徵在天狗族群已經是不吉利的象徵,他們還是一對混血雙胞胎,那麼他們的父母迫於族群壓力把他們丟掉或弄死也不是稀罕事了。迷信與愚昧催生悲劇,武士見得太多了,但他是不信這些的,看着兩個因為被發現而暫時停止了啼哭的孩子,武士動了惻隱之心,他把兩個孩子重新用襁褓包好,裝進背後的籮筐,下山去了。
回到自己的破屋子,武士先是燒水,打算給兩個孩子洗個澡。再次拆開襁褓,武士才發現兩團個嬰孩脖子上還各掛着一塊銘牌,剛剛在山洞裏沒注意到,上面寫着兩個孩子的姓名和次序。
“兄:彥山前;弟:彥山宗行。”
武士估計是孩子的父母捨不得就這樣把孩子丟掉,於是故意留下了銘牌,至少能讓見到他們屍身的人能知道他們的身份,不過好在被他撿到了。武士為了區分二人,便沒有取下兩塊銘牌,哪怕是給二人洗澡也不會取下。
至此,彥山兄弟便在這位武士的撫養下長大,很快十幾年過去,二人長得比武士還要高,這也是大天狗血脈的特徵。兄弟二人也逐漸認識到自己的身世與混血天狗悲慘的命運。武士心想着,這二人將來還是得離開他,自己去闖蕩,在這險惡的世道,可不能沒有一身武藝,於是武士開始教二人戰鬥技巧。
二人身為同胞兄弟,天賦是一致的,但是武士並不打算教他們倆一樣的東西。除了基本功以外,武士對於哥哥彥山前的培養側重於“技”與“速”,而對於弟弟彥山宗行的培養側重於“力”與“迅”,為的是讓兄弟二人能夠在配合中互相彌補不足,未來不至於在同一條路上走死,遇見不同的對手也能夠靈活調整戰術。
又過了幾十年的修鍊,兩兄弟的成長突飛猛進,而身為天狗的武士卻在這幾十年裏加速老去,但是看着自己視同兒子的彥山兄弟,武士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兩兄弟外出修行,只聽到山間不尋常的鳥鳴,他們有不祥的預感,於是趕回了家,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武士。武士被亂刀重傷,血濺滿屋,已經無藥可救了。
“是……往日的仇家找上我了,無論躲在哪裏,舊仇遲早會追上我。別在意,這是我應得的,”武士對兄弟二人囑託道,“你們別去追兇,冤冤相報何時了,仇恨在我這裏終結就行,我培養你們並非是為了有一天你們能夠替我報仇。”
臨終前,武士終於告知了兄弟二人自己培養他們的真實目的:“我希望你們能夠走上一條,使你我這樣的天狗不再受壓迫與歧視的路,不會再有人因為他人之利益捲入無端的衝突、不會再有孩子因為天生的原因而被遺棄,你們要守護,守護更多無辜的孩子,守護他們的‘家’,等他們成熟一點,就讓他們自由地在天上飛……”
武士囑託了對二人的期待后,便咽了氣,兄弟二人把他埋在了破宅不遠處依山傍水的位置。二人知道,從今天開始,他們再無避風港了。
儘管武士曾囑咐不要追兇,但兄弟二人還是決定去追查兇手的身份,他們來到了一間天狗村莊,用披風隱去背後那寬大的翅膀,暫且投靠這裏。他們從村民口中得知了最近從山外邊來了一群不懷好意的土匪,本想去調查一番,但沒過多久那幫土匪就來打劫這個村莊。兄弟二人恪守武士的囑託,從土匪手中保下了村子,但是他們混血天狗的身份卻在戰鬥中暴露。
村民們因為混血天狗的身份,並不感謝他們,認為是他們招來了厄運,於是打發他們走人,二人非常失望,只能離開了村莊。但沒走多遠,一群孩子追了上來,為他們各獻上一頂花環,兄弟倆十分欣慰,摸了摸孩子們的頭便繼續上路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群“土匪”來頭不小,是某位大人物的私兵,扮成土匪劫掠村子只為籌集物資打仗。當那位大人物得知山中居然有能夠打退他的嘍啰的村子時,認定那裏藏着敵人,於是派了一大幫人去襲擊那村子。夜晚,兄弟二人在山上望見村子燃着大火,急忙飛回去查看,卻為時已晚:村子裏無論男女老少,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想起剛剛還為自己獻花的那群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們對自己沒有任何偏見,如今卻已是火焰中的一團灰燼。兄弟二人首次感受到了世道的殘酷。
“是厄運,我們果真為他們帶來了厄運。”弟弟彥山宗行自卑地說。
“不,帶來厄運的不是我們,而是那群強盜。”哥哥彥山前否定道。
儘管兄弟二人在這件事上首次產生了微小的分歧,但是二人還是一致決定:要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付出代價。很快,他們追查到了強盜背後的那位大人物的身份以及他的住所,就在他們闖進宅邸要為村民們報仇時,卻發現這裏已經被人先一步屠殺乾淨了。
一個殺手,獨自殺光了整個家族。
那殺手切下了大天狗的頭顱正準備回去,剛好撞見了闖進宅邸的彥山兄弟,雙方短暫交手后不分伯仲,互相一問才知道他們都是來要這家大天狗的性命的。
也是這次短暫的交談,兄弟二人才對外面的世界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此時天狗社會正陷入內亂,各方勢力攻伐不斷,時常有人聘請他這樣的專業殺手來謀殺自己的敵人,為了防止有人尋仇,往往需要肅清所有血脈,在這場無休止的殺戮中,已經有數不清的姓氏永遠消失在了歷史之中,而且永遠有人比你先下手。
殺手自知拖在這沒有意義,於是跳出窗外離開了。看着滿地屍體,兄弟二人一時有些空虛,現在仇已報,他們還能做些什麼呢?餘光下,彥山前瞥見了一具嬰孩的屍體,沒想到剛剛的殺手果真連孩子都不放過嗎?如果換做是自己,恐怕不會忍心下手吧。但是誰又能保證,放過這一個孩子,他長大后不會來尋仇呢?或許就像那位武士……
兄弟二人從此放棄了為武士追兇,而是開始四處流浪,在這漫長的亂世中生存,他們收養棄嬰、孤兒,並且聚集在一處建立了一個大家庭。後來彥山前又一次遇到了那殺手,這一次那殺手傷痕纍纍,已經到了生死邊緣,彥山前將他帶回去救治。
殺手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滿是孩童和少年少女的小屋,唯二的成年天狗是之前遇見過的那對兄弟,不,即使是彥山兄弟,此時也還沒到天狗的成年期。他自己不也是嗎?
一個小女孩看她睜開了眼,對着彥山前喊道:“他醒啦!他醒啦!”
“小點聲,葵,還有人睡着呢。”安撫好名為“葵”的小女孩,彥山前毫無防備地走到他身邊,關切道:“你好點了嗎?”
“你救了我?”他問道。
“我只是把你帶了回來,做了點包紮,這幾天我和孩子們輪流照顧你。”彥山前回答。
“為什麼這麼多孩子?”他看着滿屋的天狗孩童問。
“別想打他們的主意,”一旁的彥山宗行對這位殺手時刻保持着警惕,手裏沒有放下過他的劍,沒好氣地說,“這些都是因為你們這樣的人失去家——”
“別當著孩子面說這些,”彥山前打斷了弟弟的口無遮攔,回過頭對殺手低聲說道,“如你所見,我們收養孤兒和棄嬰,不過是為了給他們一個新家。”
殺手看着這些孩子,沉默良久,才開口道:“九條華。”
“什麼?”
“我的名字,九條華。我的主人已經死了,而我現在是自由身。”九條華,也就是後來的“鷦鷯”,向眾人講述了自己同樣可悲的過去,從小就被當殺手培養的他經歷了無數的人間煉獄,他為自己的主人盡忠直到主人被敵人刺客殺死,自己則滿身傷痕地從那宅邸里逃了出來,他告訴眾人,不要招惹姓“愛宕山”的家族,他們的勢力深不見底。
儘管一開始還抱着諸多猜疑,但彥山前還是同意讓他加入到這個大家庭來,很快九條便用自己的能力證明了自己。作為殺手的他有豐富的情報處理經驗,他根據一些微小的動向察覺到這裏不久以後會被卷進一場大戰,於是力勸眾人轉移根據地,彥山前相信了他,果不其然,他們成功迴避了大峰一族與鬼一一族的軍事衝突。
這場持續千年的天狗亂世看不到盡頭,為了養活這麼多人,彥山前會帶着九條華出去接一些保鏢任務換取酬金,再用酬金購買糧食帶回根據地,而平時則由彥山宗行看家保護孩子們。但隨着收養的孩童越來越多,彥山前明白光這樣還不夠,於是三人對其中有天賦的年長孩童進行訓練和培養,讓他們也能為這個大家庭做貢獻。等到其中一些人能夠獨當一面了,便可以讓他們選擇留下了或是自己出去打拚。
經過幾百年的努力,這個大家庭也逐漸擴大、成熟。有出去自己闖蕩的,也有留下來為大家庭出力的。他們遊歷諸地,保護村莊不受戰爭波及、暗殺大姓為平民打抱不平。他們會定期改變根據地,這樣那些有不軌之心的大姓不會抓到他們的尾巴。他們制定了一整套行為規範以防有人置家庭於不利。家庭內部像射命丸霎、葵、姬海棠羽下、貞光等一系列鴉天狗高手層出不窮。
那是這個大家庭最輝煌、最團結的時候。假如能回到當初,彥山前一定還想回到那個時候。
但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天狗古代戰爭晚期,彥山前為已經生了一女兒的射命丸夫婦安排了一個任務。當時沒人會想到,這個決定將使整個家庭走向分崩離析。
——調查飯綱卧行。
當時飯綱卧行與富士講衝突不斷,甚至在某處引發了一個村莊的人皆被管狐吸乾的慘劇,彥山前對此擔憂不斷,他非常忌憚這種能夠殺人於無形的“兵器”,於是安排家庭內速度最快的二人——射命丸霎與葵去調查他們的底細。
後面的事,就人盡皆知了。
夫妻倆先後慘死,只帶回了一個令人絕望的情報:飯綱卧行是不死之身。
從此九條華與彥山前之間首次產生了裂隙,他怪罪彥山前為何要把夫妻二人都派過去,就算出了事,好歹還有人能照顧尚在襁褓中的射命丸文。但彥山前沉思於這項情報,並沒有回應九條,事實上,並非彥山前派葵過去,而是葵擔心自己的丈夫,於是主動跟了上去。
再後來,家庭內不斷有人犧牲,各方勢力似乎也開始把這伙神秘組織當作一個威脅,擺在了枱面上有意針對,彥山前明白這個大家庭作為“家”的發展已經到達了極限,要想守護好他,必須有與那些大姓正面扳手腕的實力才行。
身為家長的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屬於所有人的“家”變成只屬於他一人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