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耀光

09.耀光

+鱗片與空氣摩擦的摩挲聲從十米外的天花板附近響起,並逐漸遠去。蘇納無法確認那隻飛蛇是在上個樓層四處遊盪,還是僅僅在本層貼着天花板飛行,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贏得了片刻苟延殘喘的機會。

以櫃枱為掩體,蘇納藏身於樓道的角落中大口喘息着。吸入體內的斯普林特粒子使他的肺部刺疼難耐,但此刻他早已顧不上這麼多了,在飛蛇的追逐下他已經在大樓內四處逃竄了整整半個小時,體力幾近透支。雖然那隻飛蛇只是像貓捉老鼠般恐嚇玩弄着它的獵物,卻也時常繞道搶先,驅逐蘇納使其無法向出口方向前進。雖然在大量吞食人類后飛蛇具備了相當的智能,但是它對於地形的熟悉程度還是讓蘇納感到匪夷所思。即便吞食人類可以獲取受害者的記憶,像是應急通道這一類一般人不會頻繁接觸的場所,飛蛇竟也能夠如魚得水地加以應用。

無論如何,蘇納都不認為自己具備與飛蛇正面抗衡的實力,自己的首要目標還是設法從這裏逃脫,亦或者在這棟危機四伏的大樓內儘可能存活,直到在外等候的穆恩和弗雅察覺到情況不對,通報求助。

蘇納越過櫃枱向四周張望。櫃枱的正前方是一大片玻璃,在逃亡之初蘇納便嘗試過破壞窗戶強行逃生,但與斯普林特粒子的長時間接觸似乎使玻璃的結構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單憑他一人之力實在難以將其擊碎,更何況此時他尚且身處高層,如果其他方法可行蘇納實在不想採取這種極端的逃生方式;櫃枱的左側是一處死胡同,羅列的幾間病房也是黑燈瞎火,沒有半點生氣,即便只是碰碰運氣,蘇納也完全沒有向那邊移動的必要;櫃枱的右側則是連通着樓梯的樓道,乍看之下是逃脫生天的捷徑,卻也極易與四處巡視的飛蛇撞個正着。

“果然在確保安全前留在這裏多觀察一陣子比較好吧?”蘇納自言自語道。

“這樣可不行,你的任務就是像滾輪中倉鼠那樣全力逃走,那份恐懼和絕望才是我們最為渴求的餌食。”突然在耳邊響起尖銳甜膩的嗓音讓蘇納渾身一顫,他警惕地四下張望,提防着飛蛇會從何方突然發起突襲。然而神經緊繃的他並未發覺飛蛇的聲音源於他正前方的一處空無一物的牆角中,“你在看什麼呢?如果是在找我的話,我可是就在你的眼前——”

一枚獠牙從陰影中激射而出,徑直刺向蘇納的喉頭,若不是其後黏附着一縷極細的肌肉纖維,簡直與投射出的飛刀無異。蘇納反應不及,轉瞬之間便被獠牙割破了喉嚨,劇烈的疼痛使他眼前發黑,有些踉蹌地倚在櫃枱上支撐身體,艱難地喘息着。愈來愈多的血肉和鱗片從陰影中噴涌而出,附結在那束纖細的肌肉纖維上,重新構建起飛蛇粗壯狹長的身軀。

“為什麼——”喉嚨中注滿鮮血的蘇納吐字有些含混不清。

“為什麼我能從這種地方冒出來?嗯——就算你這麼問我,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能做到。不同於受到肉體束縛的人類,我們弗蘭肯可以隨心所欲地移動到與我們的‘身軀’相連的位置。不過就算這麼說,你大概也聽不明白吧。”飛蛇眯着眼睛,獰笑着看着蘇納,“那麼,在你因為窒息或者失血過多而死前還有一段時間,要不要試着逃跑啊?說不定你還能逃出這裏,向外求助哦?”

“少說風涼話了——”蘇納再一次以構成了紅銹鐮刀,毫不示弱地盯着飛蛇,“弗蘭肯造成的創傷無法被治癒,這一點我還是清楚的。既然你不打算放我活着離開這裏,我也不會乖乖受你擺佈。”

“哎呀,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這可就沒什麼意思了。不過正好我也差不多玩膩了,差不多也該讓你退場了——”飛蛇再一次猛撲向蘇納,只不過這一次蘇納卻精準地招架下了飛蛇的撲擊,側身卸開飛蛇強勁的衝力,並趁機揮砍鐮刀。銹紅的刀刃在青紫色的鱗片上摩擦出一串明艷的火星,這一擊雖然沒有突破飛蛇鱗甲的防禦,卻也着實讓飛蛇吃了一驚,“逐漸適應我的攻擊速度了嗎,小子?不對——”

飛蛇若有所思地看向鐮刀表層隱隱散發的黑氣:“原來如此,難怪你的武器可以擋下我的攻擊。不過現在發狠也有些晚了,你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了,不過假若不能親手打垮你,總歸是有些不爽啊!”

專心應對飛蛇攻勢的蘇納並沒有留意到另一隻獠牙正從他身後的角落探出頭來。直到因劇痛移開視線,他才注意到那隻尖銳的蛇牙已經刺穿了他的右掌,如魚鉤般倒刺在他的手骨上。在這枚骨刺的牽扯下,他的右手被粗暴地拉向地面,賴以護身的鐮刀脫手滑落,紅銹組成的刀刃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變回了最初金屬塊的模樣。

“如何?這份力量很奇妙吧,即便隸屬於一個整體,也可以同一時間出現在完全不同的位置。這可是你們曾經捨棄的存在呢!”

“我們曾經捨棄的存在?你究竟在說什麼——”蘇納掙扎着想要爬起身來,然而另一枚獠牙卻徑直刺入了他的左掌,將他雙臂拉伸固定在地。如今他的全身毫不設防地暴露在飛蛇面前,猶如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多說無益,你只要滿懷憤懣和悔恨地死去便可以了!”飛蛇張開血盆大口,照準蘇納的脖子便咬了下去。

正當蘇納以為萬事休矣時,一個纖細瘦弱的人影卻卻一旁竄了出來,嬌嫩的手掌掰住蛇口硬生生逼迫其轉變了朝向。儘管蘇納因此幸免於難,鋒利的蛇牙卻毫不費力地貫穿了那隻手掌,殷紅的鮮血瞬間浸透了白皙的皮膚,柔弱的身軀更是無法承受飛蛇強大的衝擊力,徑直向後飛出,重重砸在了牆壁上。

“弗雅,你為什麼會——”蘇納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哼,我還以為從哪又冒出來一個不知死活的小傢伙,單憑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想要阻止我?簡直痴人說夢!”飛蛇冷笑着看向半跪在地的少女,“不過你這傢伙還真是古怪,直到剛剛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你的氣息,你究竟耍了什麼花招?”

“這一點請恕我無法相告,不過我絕不能允許您傷害蘇納先生。”

弗雅說著快步來到蘇納身邊,手掌中滲出的鮮血彷彿有生命般圍繞着二人組成了一個圓形環陣,緊接着一張巨口從圓陣中騰躍而出,將二人整個吞沒。

“咳咳,那是什麼東西?”

蘇納乾咳着跪坐在地板上。在被那張大嘴吞噬后,他的眼前一花,隨後便出現在了一處截然不同的場所,不過從周圍的裝潢佈置來看,二人此刻仍然身處醫院內部。刺入雙掌的蛇牙在傳送時被暴力扯落,雖然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了兩個瘮人的透明窟窿,但是也得虧於此,現在他已經恢復了行動自由。

“蘇納先生,您沒事吧?”弗雅關切地詢問道。

“嗯,只是有些頭暈噁心罷了。反倒是你,為了我受了那麼嚴重的傷,真是苦了你了。”蘇納頗為心疼地捧起弗雅被刮花的雙手。看着那原本精巧纖細的雙手被蛇牙割得血肉模糊,雖然明知正常手段無法醫治,蘇納還是割下自己的一截衣襟為弗雅進行了應急包紮。

“不,跟蘇納先生受的傷比起來,我的這些傷算不上什麼。”弗雅說著用右掌輕輕撫摸着蘇納割裂的喉嚨,清涼的體溫驅散了蘇納焦躁壓抑的負面情緒,也起到了一定程度的陣痛效果。

“這個傷口是因為我過於大意天真遭到的報應,怎麼能和你見義勇為而負傷相提並論呢?”蘇納苦笑着說,“而且既然喉嚨被弗蘭肯割開,我就已經必死無疑了,你實在不需要以身涉險來救我——”

“請不要這樣說。”弗雅堅定地搖了搖頭,“生命是對形體的束縛,卻也是神明賜予的最為珍貴的禮物,只要我們還活着就有着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蘇納先生,請您直到最後都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和希望。”

如此說著,弗雅從蘇納腳邊拾起那枚金屬塊,一言不發地托在手掌正中。誤以為弗雅是想要將吊墜交還予自己,蘇納正要伸手接取,金屬塊卻於此時泛起了熒熒綠光。

很快,越來越多的綠色光斑逐漸填滿了整個空間,猶如漫天飛舞的螢火蟲,毫無規則肆意飄散的環形光暈在肅殺昏黑的樓道內別具一種悠古浪漫的美感。不同於清寒孤冷的外表,這些綠色光點觸碰起來反而泛着淡淡的暖意,絲毫不灼人,反而像清晨的霜露那樣輕柔地依附在皮膚表面。

“咦?”蘇納驚訝地注意到他的手掌上被蛇牙刨出的窟窿正在緩緩癒合,於此同時喉部也傳來了一陣淺淺的瘙癢感,“這是——構成術——?”

蘇納立即否認了這一猜測,他的傷口再生的同時並沒有消耗那些綠色粒子,那些光斑只是像尋常的外用藥般敷在他的傷口上,使他的皮肉逐漸恢復再生。不同於將已有物質重構轉化的構成術,這一粒子的功效是從零到一地“創造”出了新的物質。

“感覺舒服些了嗎?”弗雅溫柔地詢問道。

“嗯、嗯,多謝你了。”不知不覺間,蘇納手掌與喉部的傷口已經盡數癒合。雖然有些好奇那些綠色粒子的運作原理,但是在看到弗雅面露疲態后,蘇納還是決定將這些問題暫且擱置,攙扶着弗雅站起身來,“還撐得住嗎?雖然想讓你多休息一會,但是沒有解決那隻大蛇前,在附近逗留還是過於危險了。我們還是先設法離開這裏,再從長計議吧。”

“抱歉,我原本打算將我們直接轉移到出口附近的,但是果然我還是無法完全掌控它的力量。”弗雅愧疚地說道。

“這不是你的過失,如果不是弗雅你來救我,我早就命喪黃泉了。再說在看到我們消失后,那隻大蛇必定會搶先一步去出口附近攔截,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能讓我們處於敵明我暗的有利地位,從而爭取更多斡旋的機會。”蘇納安慰道。

即便如此,他們仍需儘快從大樓中撤離。因為停電的緣故,大樓內的電梯早早便停止了運行,蘇納只得牽着弗雅通過樓梯步行離開。越過鋁製的扶手向下張望,層巒疊嶂的台階彷彿沒有盡頭般螺旋形向著下方延伸,單從高度判斷二人似乎被轉移到了比受到飛蛇襲擊時更高的樓層。不過正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多爬幾層樓梯總比被那隻大蛇咬斷脖子安逸舒適得多,如此思考着,蘇納攙扶着弗雅沿着台階逐層下行。

“對了,穆恩他沒有和你一起進來嗎?”行至半途,蘇納突然向弗雅搭話。

“穆恩先生他......想起還有一些要緊事,就先行離開了。”猶豫再三后,弗雅到底不忍心將實情告訴蘇納,只是含糊其辭地敷衍了過去。

“要緊事?該不會是他的母親那邊出了什麼狀況吧,把這邊的問題處理完后我還是去問問他吧。不過這也比一頭熱衝進來要好,雖然我也知道他是好心想要保護我,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他因此受傷啊。”蘇納輕輕嘆息着,“麥拉也好,穆恩也好,大家都想着變得更強以實現自己的目標。只有我期盼着維持原狀,大家一起平凡而幸福地度過每一天,這麼看來我果然還有些頹喪吧?”

弗雅搖了搖頭:“沒有這回事。前進也好,駐足停留也罷,都是每個人的選擇,或者說意志的體現,同樣是個體意志,本身自然沒有對錯貴賤之分。無論蘇納先生您做出了怎樣的選擇,我都會在您的身邊支持您。”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蘇納笑了笑,“說到目標和選擇,我還從沒聽弗雅你說起過你有什麼想要做的事呢。就算失去了過去的記憶,在阿斯蘭特生活了一周,總有些想要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吃的東西吧?”

“真要說的話,我還是想回到我的故鄉去吧。”

“故鄉?你是說那個海邊的城鎮?”蘇納回想起中午時分弗雅曾在畫布上厚塗出一片灰白色的海洋,試探性地發問道。

然而弗雅卻只是不置可否地沉默着,蘇納發現弗雅偶爾會處於這樣出神或者說若有所思的狀態,無論這是她失卻的記憶正逐步恢復的前兆還是她單純不想提及此事,蘇納都不認為在此時堅持追問會是一項好的選擇。

“咦——?”就在談話氣氛逐漸尷尬時,蘇納二人卻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原本向下延伸的台階不知為何被中途截斷了,整整兩層高的階梯消失無蹤,赤紅色的鋼筋骨架從樓梯的斷面中延伸而出,如枯藤朽枝般垂掛在混泥土表側。

“怎麼辦,要從這裏跳下去嗎?”弗雅開口詢問道。

“不,這樣太冒險了。”蘇納向下方眺望,雖然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見另一端的台階,縱身躍到對岸對他而言也不算難事,但是一旦失足滑落便不是傷筋斷骨那麼簡單了,“從這裏向西連通着應急通道,雖然最下層的側門大概率上鎖了,不過我們完全可以通過應急通道到達下半截樓梯連通的樓層后,再轉回樓梯繼續下行。”

見弗雅沒有異議,蘇納便領頭拉開了通向樓道的白皮鐵門,然而他很快就開始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了後悔。雖然二人在大樓內逗留了相當長的時間,然而現在再晚也不過是傍晚時分,窗外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樓道內的溫度低得異常,甚至在內側的玻璃表層結起了霜凍。

“蘇納先生——”沿着樓道前進了半分鐘后,弗雅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蘇納的衣袖。

“嗯,我明白,這樣下去很不妙,我們還是先回到樓梯口再做打算吧。”蘇納壓低聲音答覆道,剛剛他的餘光掃到了牆壁上的一片瓷磚以極為詭異的幅度顫動了一下,那絕不是無機物可能出現的反饋表現。深深吸了口氣,蘇納牽起弗雅的手掌掉頭便跑,向著來時的鐵門折返而去。彷彿是察覺到自己陰謀敗露,狹長的樓道立即褪下了偽裝,化作佈滿絨毛的腸道內壁,噴吐着酸液向二人緊逼而來。

很快,二人便重新回到鐵門前。然而逐漸收縮的血肉之壁卻遮住了這扇連通着逃生之路的門扉,僅僅留下了一塊不到碗口大的縫隙,即便將鐵門直接鑿穿,這般大小的縫隙也遠不足以讓二人通過。蘇納構成出鐮刀試圖割開黏附在鐵門上的腸壁,然而儘管鐮刀的刃口可以破壞這些腸壁,效率也極為低下,恐怕在鑿開足夠逃生的裂口前,二人便會先一步被逐步緊逼的腸壁和大量酸液溶為一灘膿水。

“快來這邊!”

正當蘇納一籌莫展之際,不遠處一件病房的大門卻突然敞開,白凈刺眼的光芒在這片瀰漫著酸臭氣息的昏暗走廊中顯得是那樣溫暖可靠。即便這是敵人設下的陷阱,蘇納如今也別無選擇,他拉起弗雅的手快步衝進了那間燈火通明的病房。

就在病房大門關閉的一瞬間,門外的腸道內壁徹底閉合,咕嚕咕嚕地翻滾蠕動着,墨綠色的酸液與玻璃磚瓦的碎屑混合攪拌,臟器蠕動的模樣更是讓蘇納噁心作嘔。不同於透過門窗關注屋外動向的蘇納,弗雅在進入病房不久后便撣去了身上的穢物,恭敬地向屋內人欠身行禮:“感謝您對我們施以援手,雖然我們現下無以為報但是必定牢記您的大恩大德。”

“哎呀,還真是一位有禮貌的小姑娘,不過大恩大德什麼的我可不敢當。”

在看到門外的腸壁逐漸恢復原位后,蘇納這才鬆了口氣,回身行禮道:“感謝先生出手相助,不知先生如何——咦——”

在看清對方樣貌后,蘇納怔怔地愣在原地,半晌之後才對那位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老人說道:“格里迪先生,你為何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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