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破碎
紫黑色的霧氣充斥着樓道,不同於體育場時整片空間幾乎處於虛無空乏的狀態,樓道中排布雜亂的高濃度斯普林特粒子完全取代了常見的空氣分子,緊密地縈繞在蘇納身畔。斯瑞卡多曾告訴他,與斯普林特粒子長時間接觸會對正常生物產生不可逆的負面影響,蘇納不清楚自己這樣是否算是長時間接觸,不過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越是艱難的目標往往伴隨着越高的風險。
若是叫上穆恩一起調查多少還能幫着自己照看一下身後的狀況,但是在經歷了上一次體育場的慘案后,蘇納已經下定決心絕不會再將他的朋友,不,應當說更多無辜民眾捲入這場弗蘭肯引發的騷亂之中。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巨蟒般的細長黑影擦着蘇納頭皮竄向了前方,在與天花板碰撞后又像一隻蓄力的彈簧般猛地反向彈射,猛地撞向蘇納的門面。對方的行動速度遠比蘇納預料的快,如果蘇納只是照常憑藉聲音進行警戒,那麼早在他反應回神前他的腦袋便已經被這隻未知生物擊中,傷得頭破血流了吧。只不過這隻生物的行動實在過於迅速,只是四處跳竄便已經掀起了相當大的風塵,進而影響了霧氣流動的軌跡,這才讓蘇納提前察覺,千鈞一髮地避開了未知生物的突襲。
雖然一擊未能得手,這隻生物依舊不依不饒地瞄準蘇納發起了第二輪衝擊。只是在不明生物未能搶佔先機后,蘇納獲得了充足的反應與預判時間,他毫不猶豫地掏出吊墜,構成出巨大的鐮刀,照準生物的前端一記猛錘。
在劇烈的衝擊力下,蘇納的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腕更是短暫麻痹失去了知覺。不過不知道是他逐漸習慣了揮舞這柄巨大的鐮刀,還是怪物本身的力量不及體育場出現的巨人弗蘭肯,這一次蘇納手中的鐮刀並沒有脫手滑落,而是勉強護在身前擺出了迎戰的姿態。
“果然是弗蘭肯嗎——”
出現在蘇納面前的是一隻狀似羽蛇的長條形生物,紫黑色的外皮看上去頗為濕滑油膩,猩紅的蛇目死死盯着眼前的獵物。又粗又長的身軀直直延伸至拐角的陰影處,頭部兩側生有兩隻類似蝙蝠的膜翼,然而他並沒有借用這兩隻翅膀飛行,而是像是磁懸浮列車般憑空懸浮於距離地面一米的半空中,吐着深紫色的信子貪婪着注視這位大膽踏入他的狩獵場的青年。紫黑色的濁霧順着它的嘴角滴落至地表,足有一厘米厚的瓷磚轉瞬之間便被這些霧氣,雖然不清楚這些濁霧的成分與侵蝕原理,但是顯而易見的是被蛇頭咬中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哦?居然能擋下我的攻擊,看來這會是一場有趣的狩獵——”
“居然說話了——!”蘇納震驚地看向口吐人言的蛇頭,雖然在體育場中他也曾聽到過那隻巨人弗蘭肯開口求饒,但是那段記憶相當模糊曖昧,蘇納事後回憶時甚至無法確定那是不是因為自己因為驚嚇過度產生了幻覺。而此時那隻尖矛般扁平的蛇頭頗有節奏地一開一合,粗壯的喉部也隨着蛇的言語輕微顫動着,這些證據無一不在證實蘇納所聽到言語出自這隻蛇類弗蘭肯之口。
“可以說話又如何?就我所知你們人類在戰場上可不會因為對方是老弱病儒就繳械投降,還是說事到如今你僅僅因為敵人掌握了人類的語言就心生憐憫了?真是可笑,少在那自我感動了!”
“等、等等!”蘇納架開了飛蛇的又一輪撲擊,繼續嘗試與對方交流。他之所以為飛蛇口吐人言感到驚喜並非是因為對方表現出了人類特徵,而是因為具備言語功能說明飛蛇具備類似人類的知性,而掌握語言也讓談判溝通變得更為簡單便捷,為和平解決問題創造了新的機遇。
“現在還不算太遲,就算你將我殺害也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利益,相反你在這裏逗留得越久被人類政府發現的概率也就越大。趁現在還沒有發生流血事件,我們還有回頭的機會,雖不能說化干戈為玉帛,但我承諾會竭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全,直到我們規劃出人類與弗蘭肯共存的方法。”
“共存?”飛蛇停止了攻擊,眯着猩紅的複眼打量着蘇納的臉龐,“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孤身一人來到霧氣最濃的區域,以身涉險希望與我對話?”
“沒錯。”蘇納堅毅地點了點頭。
“庫庫庫,哈哈哈哈!”飛蛇發出了一連串沙啞的笑聲,雖然這一陣大笑顯然出自真心,然而它那陰森詭異的音色讓人不寒而慄。笑畢,飛蛇露出一臉兇狠陰險的表情看向蘇納,“天真,太天真了。小子,看來你還完全不了解弗蘭肯這種生物吧?”
見蘇納緘默不語,飛蛇臉上的笑容愈加惡毒:“與你們人類不同,我們弗蘭肯通過將自身的粒子與外界流通的粒子交換便能時時刻刻掌握外界的情況,同時我們只需要通過共鳴——以你們人類的常用語言來說,差不多就是心靈感應之類的能力——就能輕易與同胞交流情報,互相理解。因此對我們而言,無論是眼睛耳朵,或是用以發聲的聲帶都是完全無用的器官。那麼,你不妨來猜猜看,身為弗蘭肯的我現在為什麼能夠像這樣跟你談笑風生,山吹海侃?”
“莫非你將醫院裏的人都——”蘇納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這個嘛,雖然可能有幾隻漏網之魚,但是泡在這片霧氣中,現在即便沒有被降解掉也開始逐漸異化了吧。至於其他人嘛,我就一個不剩地全部吃掉了,正好還沒有全部消化完,就讓你欣賞欣賞吧!”如此說著,飛蛇的喉部突然伸展,鼓脹為看板般的扁平圓形肉囊,隨後一張一張的人臉便如祭典上售賣的面具般從肉囊表面浮現,“小子你既然能這麼快地找來這裏,說明你在這裏也有認識的人吧。你可要仔細瞧瞧,說不準這裏面就有你的朋友或是家人呢,哈哈哈哈哈!”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看着這些因痛苦扭曲的臉龐,蘇納有些憤慨又有些悲傷地握緊了拳頭,“就算是為了獵食這個數量也太多了吧,這些人與你無冤無仇,你又為何要對他們大肆殺戮?”
“無冤無仇?你可知凡是流落到這個世界的弗蘭肯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人類無差別的追殺抹除,我的同胞們遭到人類屠殺前可有人曾問過他們是否無辜?既然我不幸流落至此,好歹也要在死前多拉幾個人類墊背!”飛蛇嘶吼着。
“你這是詭辯,這些被你加害的人類不是殺害你同族的兇手,也未必支持甚至知曉政府對於弗蘭肯的抹殺指令,他們與你那些受到追捕、拚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每一天的同胞們又有什麼區別?而你原本也有走上不同道路的可能性,但是你卻因為仇恨與猜忌無視了這條道路。”
“是這樣又如何?我可不打算將自己的生命與命運交付於你那所謂的可能性和善心上。在我看來,我只是將我的獠牙刺入了仇敵的咽喉,為我那些死去的同胞報了一箭之仇罷了。”飛蛇再度盤蜷身體,吐着信子死死盯着蘇納,“所謂的仇恨便是如此,沒有孰對孰錯沒有源頭,更不可能被一人之力斬斷。就算歸本溯源,看待問題的立場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會不同,雙方也只會指摘對方的過錯而淡化自己的問題,給出對自己有利的證詞。小子,如果你堅持要求溝通與和解,那就被我的獠牙撕得粉碎,到地府去請求我的同胞們的原諒吧!”
說罷,飛蛇再度向蘇納發起衝刺。
深知自己臂力無法與飛蛇正面角力,蘇納飛身躍過病床避開了飛蛇的衝撞。然而飛蛇隨即便從口中吐出一灘毒液,青紫色的溶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轉瞬之間便將病床的不鏽鋼骨架溶解殆盡,令蘇納失去了賴以藏身的掩體。不同於體育場中面對的那隻巨人弗蘭肯,飛蛇的行動相當有謀略規劃,動作相較前者也更為迅速,與其對峙之時哪怕有一瞬間的疏忽便會被趁虛而入,咬斷喉嚨。
幾輪交手后,蘇納的武器始終未能觸及飛蛇的鱗甲,自己卻在飛蛇高速的攻勢下氣喘吁吁,逐漸跟不上飛蛇的動作。雖然他早就知道自己並沒有冷兵器的天賦,但是卻也沒曾料想在這種以性命相搏的戰鬥中這麼快就呈現敗勢,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揮動鐮刀破壞了消防水泵,利用噴洒的水幕作為掩護狼狽逃離了樓道。
“逃吧,逃吧,儘管逃吧!”
飛蛇扇動膜翼吹散四周的水汽。雖然這種程度的雨霧完全無法阻礙它追擊蘇納,但是在將醫院的工作人員和病人盡數屠盡后,它便因無事可做感到無聊,單單奪取一名青年的性命顯然無法填補它空虛的心靈。它所渴求的是飽餐與復仇后的一場消遣,先給予獵物逃生的機會,讓他在恐懼中掙扎逃竄,並在希望觸手可及之時徹底碾碎他的美好幻想。一想到那名人類最終耗盡體力、無助地跪倒在地時的絕望痛苦,以及被生吞下肚時驚恐萬分的神情,飛蛇的臉上便不由浮現出一抹殘忍的笑容。
午後的陽光嬌艷中透着一絲慵懶,炙熱的光線烘烤着老式楊木餐桌,木屑特有的清香味與烤漆的獨特氣味混雜而成的異香在麥拉的心目中是象徵著幸福的氣味。男人將烤制微焦的鬆餅端上餐桌,呼喚着在沙發上逗弄黑貓的女兒來享用他的勞動果實。
那時候的他是個與“完美”二字無緣的男人,做什麼事都是半吊子,就連烤出的鬆餅也一直帶着濃厚的苦澀味,賣相也不甚雅觀。
至於那些鬆餅具體是什麼味道,大概就是與自己眼前的這盤焦炭相差無幾吧。麥拉將黑漆漆的鬆餅送入口中,理論上這是運用構成術一比一仿製的鬆餅,味道自然也應當與男人當時製作的鬆餅如出一轍,但是麥拉卻完全無法品嘗出當初的甘甜清爽,無論是細嚼慢咽還是囫圇吞下,瀰漫在她口中的唯有難以驅散的苦澀。
“怎麼了,沒有食慾嗎?”牽扯着麥拉手臂的絲線察覺到了異樣,暫時停止了輔助進食的進程。
“嗯,最近兩天都沒有出勤任務,我還不怎麼餓。”
“也好,今天你攝入的熱量已經足夠了,過度進食會提高體脂率,影響戰鬥時的動作精度。”男人的話音剛落,幾束絲線便聚攏而來,將剩餘的鬆餅連同餐碟一起粗暴地碾做碎屑,繼而重構為空氣。雖然破壞碗碟的力道與絲線的覆蓋面都經過了精密計算,不會遺漏殘存任何垃圾碎屑,更不會傷及一旁觀望的麥拉,但是在外人看來這樣的行為依舊十分殘暴恐怖。
好在麥拉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有些失神地站起身,愣愣的看向滿是灰塵的桌面。沒有了進食需求,餐桌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張破敗骯髒的木板,沒有絲毫吸引力可言,然而在遵從父親的命令向學院請假后,賦閑在家的麥拉失去了一切目標規劃,除非父親下達新的命令,否則大多數時間她都只是這樣無所事事地盯着家裏的某個角落發呆出神。
“今天沒有需要你處理的任務,你像昨天那樣在家待命就好。”男人一如既往地在安置好麥拉後為她佈置了今天的任務,只是這一次,一向默默服從的麥拉卻意外地對他的命令給予了反饋。
“收到,不過連接中央醫院斷口的絲線反應十分異常,不需要前去查看嗎?”
雖然早就知道女兒對於絲線有着異常的親和性,但是見她如此迅速地開發出了絲線的用途男人還是感到十分吃驚。當初他足足花費了兩年時間,才完全掌握了如何運用絲線確認異常狀況的距離與位置。儘管為了精準制導麥拉的行動,男人前幾日將一部分絲線植入了麥拉體內,但歸根結底絲線的終端依舊是自己,麥拉卻在短短數日之內便無師自通,學會了利用絲線窺探外界的能力。
“不必,中央醫院那邊同時也出現了那個男人的氣息,不能排除這是他有意佈置的陷阱的可能。此外,啟示中也沒有顯現那個區域即將出現重大傷亡的景象,所以即便我們不採取行動,那邊的問題也自有他人會出手解決。”驚訝歸驚訝,男人還是以鎮定冷靜的語氣回答了麥拉的疑問,作為一民久經官場的政客,對他而言壓抑自己的感情、以上位者該有的態度發號施令並不是難事。
“是,謹遵您的指示。”麥拉對着空氣恭敬地行了個軍禮。儘管父親並不在身邊,但她的一舉一動都會牽動身上纏繞的絲線,將自己的言行一五一十地傳達給遠在都市某處指揮政務的父親。
“此外,關於你的那位朋友——”
“您是說蘇納?”麥拉冷漠機械的語調產生了一絲動搖。
“是,關於他的處置我已經決定了。既然他的行事原則與本州的治理理念相悖,我們就沒有理由繼續放任他自由行動。在那之後,我幾度試圖將絲線重新附結到他的身上,但是就算他不再隨身佩戴那枚古怪的吊墜,絲線依舊不能穩定地與他構建連接,在查明原因前,我們尚且無法從明面上限制他的任何行動。”男人頓了一頓,“實際上早在一周前,我便透過啟示看到了他即將在體育場引發騷亂,這才提前一步對他實施了處刑。但是他卻不知如何從設計好的處刑中死裏逃生,甚至與那個男人產生了交集,拿到了那塊極為古怪的吊墜,繼續放任他自行其是,只會給阿斯蘭特州帶來無盡的災禍。你一旦發現機會,不要有絲毫猶豫,乾淨利落地斃了這個禍端便是,越快越好,明白了嗎?”
“......”
“明白了嗎,麥拉?”見女兒沉默不語,男人挺高嗓門,重複了一遍命令。
“我明白了。”
麥拉無言地走到窗前,手腕附近纏繞的絲線放鬆了幾分,看來繁忙的父親在囑託完命令后便立即轉移了視線,將注意力集中於阿斯蘭特州的其他角落中去了。即便如此那段纏繞在她喉嚨上、與客廳牆壁相連的絲線此刻依舊緊緊地綳直着,只要她不事先向父親通報,擅自離開家門,絲線便會立即勒斷她的脖子。
庭院內齊整的草坪清爽整潔,看不見一株雜草也看不見一株枯萎的幼苗,卻也容不下任何一朵艷麗奪目的花朵。在庭院的角落裏堆積着一堆生鏽的廢鐵,早些年在家裏飼養的黑貓因病過世后,父親便以那隻黑貓的樣貌為模板製作了一隻機械寵物送給麥拉。
“機械不會生老病死,你也不必再擔心它會離開你了。”父親當時是這麼說的。然而機械寵物與普通貓咪到底有着天壤之別,麥拉很快就對這隻只會根據預設的程序行動、無條件服從自己命令的鐵疙瘩感到了厭煩。
“沿着房間前進,從窗口跳下去。”儘管麥拉的命令顯然會讓它粉身碎骨,這隻機械寵物卻完全沒有預設判斷指令是否合理,或是修正主人不合理指令的程序。它只是盲目地遵從着麥拉的命令,毫不猶豫地從三樓一躍而下,將自己摔做了一摞廢鐵。
本以為這件事便到此為止了,然而三日之後到麥拉家中探望朋友的蘇納卻好巧不巧地注意到了院落中的這堆廢鐵。以為是機械寵物意外損毀的蘇納煞費心力重新拼裝修復了這隻機械黑貓並還給了麥拉,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麥拉卻為此大發雷霆,當場將機械黑貓重重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當時,蘇納並不能理解為何麥拉會突然大發光火。與之相對的,麥拉也不能理解為何蘇納無法了解自己的感受,為何只有自己能看見那些四處分佈的金色絲線,為何原本和藹可親的父親一夜之間變得那樣冷漠可怕。
在她面前,只剩下了那堆破碎的機械殘骸。
破鏡難圓,有些破碎之物,便不再能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