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消匿
蒙蒙黑夜中,漫天飛舞的雪花在市區的燈火映照下閃爍着熒熒微光。與白日間柳絮紛飛的景象不同,此時鋪天蓋地的雪花駕着呼嘯的狂風,毫不留情地席捲着幾近荒廢的郊區,在這場浩劫中倖存的居民們或是聚居於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中苟延殘喘,或是在斷壁殘垣的庇護下於角落中縮成一團,深恐這片難得安寧的樂土也受到殃及。
無休無止的暴雪將整片夜空染成白色,莎娜多坐在鐘樓的屋檐上,興緻缺缺地注視着這片蒼茫大地。對多數人而言可以稱得上滅頂之災的暴雪在她的眼中不過一場缺乏激情的幕間過場,雖然在這場浩劫中數以千計的一般市民不幸罹難,但是即便沒有遭遇這場意外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會在數十年後先後離世,如果遭遇意外這一過程更是會大幅提前。
更為重要的是,這場大雪不過是某個內心狹隘的蟲豸為了針對個人進行復仇而引發的鬧劇,在久久未能達成目的后這才惱羞成怒,通過盲目堆加數量嘗試突破絲線的屏障並宣洩無處宣洩的怒火。這樣的行為在她看來相當無謀而且缺少美感。
“明明也是一個智能生物,卻採用了如此不成體統的計劃,真是醜陋啊。”莎娜多搓了個雪球拋向市區。果不其然雪球在與頂層的絲線接觸的瞬間便崩為了無數細小的碎屑,直接與絲線接觸的雪結晶更是直接消融汽化,“可能這就是自由意志的代價吧,一旦脫離了群體的束縛就完全不可控制了。不過這樣倒也不錯,我也快看膩了他們相互試探、平平和和的日常了,看在稍微推進了流程進展的份上,這點小小的越界行為就不予以追究吧。”
少女悠悠地笑着,將視線投向了巷角內行蹤鬼祟的青年。
頭頂傳來的物件碰撞聲讓蘇納渾身一顫,然而在聞聲抬起頭后,他的頭頂只有夜空、暴雪以及那呈網狀散佈、綿延數里的金色絲線。相較平時,絲線的狀態有了些微的變化,每一縷纖維都變得更為粗厚顯眼,同時表層乏泛着蒸熟的龍蝦般艷麗的橙紅色。雖然沒有詳盡研究過這些絲線,但是通常而言紅色的含義無非便是喜慶或者對於危險的警告,在這種大雪封城的情形下,蘇納並不認為絲線的所有者會有閑情雅緻考慮用絲線裝飾本便相當奢華繁榮的市區。
蘇納從藏身的垃圾箱后探出頭來,向外窺探。
市區中巡邏搜查逃犯的警力開始向外逐步擴大搜索範圍,然而大部分警力依舊駐守在金宮外牆一側,似乎篤定了蘇納會在越獄之後前往金宮救助受到幽禁的弗雅,這也讓蘇納確信了斯瑞卡多將弗雅帶往金宮並非只是單純地進行審訊。值得慶幸的是,原先蘇納也不打算正面闖入金宮實施救援,在確認警備隊距離此地還有一定範圍后,蘇納順着小巷前行,一路溜進了城區外側的居民區中。
不同於市郊高層為主的建築風格,這裏的建築多是單層與二層的小型別墅,因此只需避免與附近巡邏的警衛正面撞上,在這裏被發現的概率反而比市區低不少。
蘇納輕車熟路地循着走慣了的街道來到麥拉家的別墅前,相較於數周前他來到這裏企圖探視麥拉時,庭院以及門廳的佈置並沒有絲毫差異,黑壓壓的屋內更是不見半個人影,唯一可以稱得上差異的只有庭院中因為長時間無人打理而瘋長的雜草。然而當蘇納打開水電錶進一步查看時,他卻不由皺起了眉頭。
與上一次來訪時相同,水電錶的指針無一例外地停留在了零刻度,這看似合理的結果中卻存在着顯而易見的紕漏——因為學院的課程安排,蘇納前一次造訪這裏是在黃昏之後,因為光線昏暗他擅自開啟了房屋中的電燈,儘管在搜尋無果后他便關燈離開了這裏,這段時間內消耗的電力無疑足以使電錶指針產生些微的偏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嚴絲合縫地卡在零刻度上。唯一合理的解釋只有在蘇納離開后,有人刻意重置了電錶讀數,其目的顯然是為了避免其他來訪者產生“此處依舊有人居住”的疑慮。
蘇納用麥拉事先交給自己的備用鑰匙開啟前門,看着牆壁上纏繞的縷縷絲線,短暫遲疑后他打開了走廊里的電燈。雖然這麼做會增加自己被警衛發現的可能性,但是既然絲線已經蔓延到了這裏,自己的位置曝光也只是時間問題。真正令蘇納疑惑的是,在察覺到自己越獄之後,這些絲線為什麼沒有立即對自己發動襲擊——
在公園中被爆體而亡的男人炸傷時,弗雅拿走了那枚吊墜來為蘇納治癒傷口。而在吊墜連通弗雅一同被擄走後,失去了金屬片的蘇納卻仍然保留了觀測絲線存在的能力,絲線也沒有像最初那般沿着他的手腳爬上他的身體,限制他的行動自由。儘管無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是在公然與斯瑞卡多唱反調的現在,能夠擺脫這些眼線的糾纏對蘇納而言無疑是一樁好消息。
蘇納首先排除了住戶在二樓與門廳動手腳的可能性,畢竟建築結構是確定的,這兩處空間顯然沒什麼進一步改造的空間。其次,走廊、廚房與浴室的可能性也不高,這三處都排佈於房屋南側,外人透過正門和正面的窗戶可以清晰地瞧見屋主人的一舉一動,如果自己想要佈置密室暗道,這裏必然是優先級最低的選項。
考慮到修建密道的複雜程度,蘇納認為密室與房屋同時竣工的可能性極高,然而自己在孩提時代曾多次來到這裏做客玩耍,卻從未留意到密室的存在,這也就意味着開啟密室的機關處於孩童無法到達或是不會主動接觸的位置。
如此思索着,蘇納來到麥拉父親的書房四處檢視。
在蘇納小學低年級時曾與麥拉的父親有過數面之緣,那個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笨拙質樸,唯一異於常人的才能便是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場合掉鏈子、把事情搞砸。除此之外,男人同時卻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父親,給予麥拉體貼關愛的同時卻又沒有將這份關愛化為操控限制女兒的囚籠,在接待女兒的朋友時也表現得相當和藹可親、沒有端着長輩的架子,這甚至讓自幼與父親分離的蘇納感到了一絲嫉妒。
可惜這出和睦融融的家庭劇在十年前便落下了帷幕,由於職位的更替,麥拉的父親不得已將大多數時間投入到了工作中,無暇陪伴自己的女兒——至少在那之後每一次蘇納前來造訪時都未能見到這位忙於公事的父親。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在那之後麥拉與自己的關係變得更加親近了,即使表面上故作堅強,對於那個年紀的女孩而言離開了父親還是難免會感到寂寞的吧?
蘇納最終將目標鎖定在了一套老式紅木書架上。
嘗試抓住擱板向外拖動,除了耗費的力氣遠比拉動等重的物件多外,蘇納還聽見了疑似轉軸摩擦的摩挲聲。於是他轉變思路,一記肩撞撞向了書架的右側,剛剛還巋然不動的書架卻如同旋轉門般在他的衝擊下猛地逆時針翻轉了九十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蘇納一個踉蹌絆倒在狹長的甬道中,一路翻滾着摔進了一處寬敞明亮的房間,在木質地板上撞得眼冒金星。
在他揉着磕得生疼的額角站起身來時,眼前的景象一度讓蘇納懷疑,自己是不是攝入了什麼致幻性的藥物,在不知不覺間走錯了方向。因為眼前房間的佈置和裝潢與別墅二層一模一樣,就連窗外的庭院與街區的景色也與自己來時所見分毫不差。
但是蘇納很快便注意到了這個仿製的房間與真品的區別——相比遍地塵埃,死氣沉沉的別墅二樓,這裏的衛生條件顯然好上了不少,至少有定期打掃的痕迹。此外,分佈於此處的絲線數量相較於別墅的地表部分也有了顯著的增加,錯綜複雜的金色絲線如螞蟻的巢穴般連接依附於房屋的各個角落,幾乎封死了出入的通道。
蘇納小心地避開絲線,從仿製別墅一層的正門離開了這間散發著詭異氣息的房子。直至足踏於庭院連通的柏油路面,蘇納才發現屋外熟稔的街景也不過是徒有其名——實際上那些街道房屋和草木甚至不是以一比一的比例原樣復刻的,整個街道是沿着些微上仰的坡道向上修建的。越是沿着柏油路向前行進,道路的寬度也越是收窄,周圍的景物模型也隨之等比例縮小,僅僅前進了短短數十米,蘇納便發現那些從二樓看來雄偉闊氣的別墅竟只是些兩米出頭的模型。只不過在近大遠小的視覺差誤導下,從二樓向外眺望並不能發現這條仿真街道的異常。
“發現來訪者,請報上你的姓名。”正當蘇納四處搜尋着離開這座迷你居民區的道路時,一隻矮小簡陋的機械人在滑輪的驅動下一路小跑着來到了蘇納面前。這隻機械人的拼裝手法相當粗糙,連接頭部的幾根電線裸露在外,外皮被電流烤至焦黑;破裂泛黃的顯示熒幕和滿是划痕的鋼鐵身軀無不顯露着歲月在它身上留下的創痕;就連播報語音時的發聲也有幾處被刺耳的電報聲取代。
“我的名字是麥拉。”見小機械人默不作聲地等待着他的答覆,蘇納只好嘗試回答這個問題。既然這是麥拉家修建的建築,回答麥拉的姓名總是不會出錯的。
“正在確認訪客名單——沒有發現符合條件的對象,請重新確認輸入的數據。”
“呃,好吧?我的名字是蘇納。”
蘇納這時才想起,麥拉一次都沒有提起過她的父親的姓名。由於麥拉的父親是獨生子女,而麥拉則是他收養的養女,所以除了父親,麥拉最親近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蘇納試探性地報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畢竟這個小機械人看起來人畜無害,即便自己連續輸入錯誤答案,也不見得會受到怎樣的處罰。
然而在接收到蘇納的回答后,小機械人的頭部顯示屏卻變為一片不祥的赤紅色,全身上下的零件因馬達全力運行的顫抖叮噹作響:“發現背叛者,正在讀取系統應急備案——通過——將在五秒后執行槍決——”
“什——”
蘇納還未能從驚訝與疑惑中緩過勁來,小機械人的腹部裝甲便猛地彈開,從中顯露一挺小口徑機槍。下個瞬間,數不勝數的彈丸從槍管中傾瀉而出,狹窄的通道內很快便被射擊殘餘的硝煙和四散飛濺的煙塵填滿,是本就瘀滯阻塞的空氣變得更為渾濁嗆人。好在等比縮小的房屋雖然不及本體那般堅固,卻也提供了難得可貴的掩體,在被子彈射成馬蜂窩前,蘇納及時閃身躲入了模型後方。
隨着槍林彈雨的逐漸平息,迷你街道中的街燈與光源被彈丸盡數擊毀,唯一能夠為這片昏黑的場地提供照明的也只剩下了小機械人來時經過走廊中高掛的老式燈管。在忽閃忽滅的凄白光芒照耀下,小機械人踏着硝煙屹立在滿目瘡痍街道中央,完全沒有了最初無辜單純的氣場,高溫紅熱的槍管與一片血紅的顯示屏使它反而像一位喋血嗜殺的鋼鐵惡魔。
“背叛者——必須進行肅清——”
“是誰在這個機械人里輸入了這麼離譜的指令的?”蘇納有些納悶地自言自語道。先不論他不認為自己曾背叛過誰,就算有人想要取自己性命,也沒必要如此拐彎抹角地下達抹殺指令,更沒必要將機械人藏在這個鮮有人跡的地下密室內,等待着自己自投羅網。
蘇納小心翼翼地從模型後向外張望,然而在小機械人的身影在視線中出現的同時,一枚子彈擦着蘇納的鼻樑掠過,徑直擊穿了他身後的一座噴泉模型。清涼的泉水從彈孔中潺潺流出,濡濕了蘇納的褲腿。因席捲下肢的寒意微微發顫的同時,蘇納更是為剛剛驚心動魄的一幕感到心有餘悸。
從剛剛的表現蘇納分析出了壞消息和好消息各一則:壞消息是機械人無疑配備了夜視系統,在光線昏暗的通道中作戰無疑對自己不利。好消息則是機械人的夜視大概率是通過採集紅外線,達成“視覺”上的夜視,這意味他無法通過感知溫度或震動等方式收集情報,否則像自己這樣拙劣的藏匿手段早早便被識破了。同時,僅僅通過視覺與聽覺採集數據也意味着這隻設計過於人性化、甚至可以說得上古板的機械人可以像人類那樣被虛假情報欺騙和誤導。
蘇納從地上拾起一塊被轟碎的瓦礫,看準角度擲向機械人的身後。在機械人回頭確認狀況的同時,蘇納矯健地從掩體后沖了出來,揮動手中的小刀直取機械人後頸處裸露的電線。然而機械人的身體並不像人類那樣由堅固的骨骼和肌肉群連接,因而它“轉身”並不需要像人類那樣將整個身體反轉一百八十度,而僅僅只需鬆動頸部的關節,讓頭部單獨朝向後方。蘇納的偷襲行為非但沒能避開機械人的偵測範圍,反而將自己送到了槍口上。
機械人迅速對蘇納的行動做出了反應,沉寂已久的槍膛再次噴吐出火舌,短短數秒之間,密集的炮火便將蘇納的身軀轟成了一地殘渣,與遍地瓦礫磚石一同湮滅於灰暗的塵泥之中。與此同時,纜線被切斷的機械人失去了電力供應,配備有顯示屏的頭部無力地耷拉在身前,轟鳴的馬達也逐漸停止了運行。
“看來同時處理兩項情報已經是你的極限了。”手持小刀的蘇納站在機械人身後,保險起見取走了機械人的彈藥夾。滿滿一倉彈藥在機械人的胡亂揮霍下已經打空了十之八九,如此看來即便自己不設計切斷機械人的纜線,只需再堅持數十秒,機械人便會彈藥耗盡而不戰自敗。
蘇納踢開了地板上的玻璃殘渣,以免在一片昏暗中不小心割傷了自己。利用鏡面反射偽造替身吸引注意力這種小把戲對真人很難奏效,但是對於只能區分零和一區別的機械人而言卻能起到充分的誤導效果。此外,在周圍的光源被破壞之後,鏡像更加難以被覺察識破,即便機械人發現了鏡像的異常,那一瞬間的遲疑猶豫也足夠蘇納實施偷襲,切斷纜線了。
“抱歉啦,小傢伙。等事情解決后我會找人幫你更新一套更先進的系統的——前提是你別在像剛剛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對我發動襲擊。”雖然明知宕機狀態的小機械人無法進行語音識別,蘇納還是拍了拍小機械人的腦袋,將它搬進迷你街道的角落後,順着小機械人來時的通道繼續前進。
在青年的身影遠去后,處於宕機狀態的小機械人卻突然閃起了雪花屏。
“內存讀取異常——正在嘗試刪除數據並進行系統重置——連接主機失敗——請選擇需要刪除的緩存音頻數據——”
隨後,潸然欲淚的少女聲音在街區的廢墟中空虛孤寂地回蕩着。
“——為什麼要背叛我,明明說好了——既然這樣,那就全部——”
“——你們都這樣拋下我,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父親,我不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