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十三·迷迭纏千年,前路尚一載
我的每天總是以一個夢開始,這個由別人的或者我的思維、回憶,以及愛與希望等等的東西組成的夢,總會指引我去相信些什麼,做些什麼。夢這種東西,一般人只認為那是絕不能去相信的奇景。諒他們也不跟我一樣。
被我忘卻的夢會莫名奇妙的在很久以後回來找我。這一次,是……
“覺,戀,你們倆快過來。”
我知道這熟悉的,卻又快被我忘記的女聲,我知道這是哪裏來的夢啊。
……
什麼溫熱的東西在我懷裏慢慢蠕動着,給人的感覺挺舒服。我微微睜開三眼,略顯明亮而模糊的視界慢慢清晰起來,露台是背光的,但能夠讓人看清楚貼滿了紅色血族紋章牆紙的地方的那幅掛鐘。掛鐘和露台之外的遠處,那裹在淡淡晨霧裏鐘塔的正面,二者的抖動在同一頻率。現在是卯時的倒數第二刻。
“還很早呢、蕾米,你再睡會兒吧。”我輕輕撫了撫她散發著極淡的玫瑰甜香的紫羅蘭色短髮。
“嗯唔……再睡會兒……嗯……再睡會兒……”
這傢伙還沒睡醒呢。仔細一想起來,戀回到我身邊的那天,已經是將近半年之前了。這些時候,我為了地靈殿的家業,接管了間歇泉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我掏了很大一筆錢,在和統治妖怪山的天狗們談攏了之後,修建了棧道連接起妖怪山上的索道入口與間歇泉,並讓天狗做了大力的宣傳。在間歇泉改造成溫泉之後,因為我前段時間離家很久造成的各種經濟壓力,總算緩解了下來。因為與地上的各方交涉時,如果還要住在地下,每天來往未免十分不便,於是我經常——經蕾米的允許——住在紅魔館裏,代價是半個月左右一次地在脖子後邊不起眼的地方開兩個小洞。
而且,這段時間裏,因為希望可以教給戀戀更多東西,我常常帶着她在地上去各種各樣的地方,認識我認識的那些人,當然目前範圍還局限在妖怪山以內。於是,當我來到這裏,和館主的妹妹玩耍、分享最近的見聞也就成了戀戀常做的事情了。
再之後,我在地上抽不開身時,也時常寫好配合我地上工作的具體方法,拜託咲夜送到阿燐手裏,而她往往也會帶回來一些阿燐的“富有舊地獄特色”的小禮物。有一次,她還和我提到,她和阿燐的工作經驗很相似,很樂意和她交流。
什麼時候,原來地靈殿和紅魔館關係變得這麼好了啊。……友誼的力量真的很強大呢。
……她的睡顏真可愛、我很喜歡。實話說來,如果並不知道她是吸血鬼,誰看了這幅可愛的臉心情也會變好呢。她和我,同樣都扮演着姐姐的角色,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總會在我拖着累了一天的身子回來時,讓我感到足夠的溫暖——她對我有着悉心的理解。對於覺妖怪,被理解大概是最大的願望吧。所以,哪怕她要吸我的血我也不太在乎了。試探性讀心的結果證明,不光是我覺得我喜歡她。
我等着腦袋清醒了一些,慢慢地把她從懷中放下,讓她保持着舒服的睡姿。下了床,我悄聲着給她蓋好了被子、換好衣服,推開雙扇厚重的門,離開了寬敞的房間。
於是,我來到了鋪着紅絨地毯的二層走廊。身邊亮着燭火的微光,藉著它能看清楚迎面而來的正是女僕長咲夜。此時,她一手托盤,上面躺着兩杯溫熱的紅茶。從很久之前的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對我友好得多了,這時臉上也掛着微笑。
“啊呀,是覺小姐啊。大小姐還沒起床吧?”
“睡得很香呢。二小姐她們呢?”我點了點頭。
“也還在休息。您是起得最早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哦?”
“多有勞了,咲夜,不過,我還是等蕾米一起吃吧。所以,等她起來了請叫我一聲——我想在陽台一個人坐一會兒。”
“明白了,請便。”她眨了眨灰色眼睛,露出了不太明顯的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什麼話說不太出來嗎,還是……?我馬上就知道了吧。我雙手接過了她遞上的紅茶盞,捧在手心之後,平靜地走過了她身邊,第三隻眼看向了身後。
“感謝你……因為你,大小姐終於常常在笑了呢,我也很高興……”
啊啊。我明白她的意思的。
走廊的盡頭,上了旋梯,一直到頂再出來,面前就是第一次和蕾米共進午餐的大露台了。我嗅着沁人心肺的秋露,慢慢走到了石材砌成的尖頂廊亭下,一個人面對着霧之湖的景色坐下了。夜裏夢到的,真的是她嗎……我又一次想到了幾個月前和紫相遇的事情前後。我的那一次旅程,有着有些衝動的開始,跌宕起伏的經過,以及傳說般的結局,這大概並不算自誇,畢竟無論如何牽扯到幾個大妖怪的事情都不小吧。可是,我記得前後有好些地方我還疑惑尚存。敬愛的母親身為妖怪賢者,究竟做了什麼呢?為何她從未告訴過我她的這一重身份?另外,那塊蘊含著神力的石頭也還藏着無數的謎樣。紫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所有這些事情我都很想知道——究其原因,大概是我認為,母親的死,族群的覆滅,一連串很突然並且翻天覆地的變故讓我很難不去把這串事情追查到底。但,要從何開始呢?難不成跑去找紫本人嗎。
我有預感這一定又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了。但,開始之前,我得把戀戀安頓好……有些事情,她在學會獨立生存之前,應該很難接受吧。以及,我應該暫時中止我在地上進行的工作、如果可能的話找一個能代替我的傢伙,並親自回去地靈殿一趟,把事情都安排好。思來想去,這次……我可能只能一個人前進了。
……還有什麼是要準備的呢……
“覺小姐?”身後傳來的平淡的聲音才讓我發覺,時間過得很快,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好一會兒了,“大家都起床了,在等您呢。”
“啊、嗯,好,這就來。”雖然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但是現在是早餐時間了。
紅魔館一樓,二樓迴廊陰影下的靠窗長桌,身邊蕾米的面龐由溫和的小燈照亮,她深紅色的瞳孔映着光輝、讓我看見的畫面極為精緻。
“你起得很早嘛,覺。不陪我再睡一會兒嗎?”她用雙手捏着塗了沙拉醬的夾層西點麵包,準備咬下之前突然停住,然後問我。
“抱歉、蕾米。”我對她笑了一下,有不好意思的意思,然後也拿起了和她一樣的小麵包,“我可沒有賴床的習慣吶。再有就是,剛剛想到了一些事情……需要到空氣清新的地方好好思考一下。對了、蕾米,我打算先停止我在地上的那些工作,幾天之後再回地靈殿一趟。”
“有什麼新打算了嗎?”
“嗯、算是吧。前些日子那件事情,讓我有些不甘心膠在這樣的生活里了。”
“……”她似乎想問些什麼,但看着我眨了眨大眼睛,終於沒有開口。我也剋制住了自己想要讀心的衝動,畢竟……我不希望她因為這個討厭我。既然她不想說,我也不應該去“問”。
“姐姐?”戀戀在桌子對面、探近身子問我,“那接下來,我要跟着你去嗎?”
“蕾米,”我想了想,在心裏嘆了口氣,轉向了蕾米,“我得麻煩你繼續讓她留在這裏了。”
“嗯,托我照顧她嗎。我沒問題啦。”
“誒?姐姐為什麼……”
兩邊的反應都如我預料,戀戀的驚訝,以及蕾米那聽起來忽然失落的語調。
“戀,這次不是之前。我只離開你最多兩個月、我保證。好嗎?”這一回我止不住地把心裏那口氣嘆了出來,只是淡淡地說出這一句話。
……抱歉,兩位。我有自己的考慮。
三日過後。我在上午正式辭別了紅魔館中的諸位,重新登上了妖怪之山。論起秋季的幻想鄉,妖怪之山,絕對是最震撼的名景,沒有之一。遠遠地,人們就能看到遍鋪山脈的,在秋風催動之下波涌而起的麥金與赤紅,與秋日被霜色熏白的天空三者一體,構成極強的視覺衝擊。而慢慢靠近,穿越早已枯黃的原野、進入山林之中,並不強烈的陽光配上交織於涼葉清水之間的山風,更是一種極致的享受;林間,在任意一個地方抬頭看,都會讓人腦海中出現一幅很長面的縱卷山水畫,黑天白地、靜謐宛雅,而此時觀者就在山水畫中被丹砂潑紅的,最特殊的那一角。
雖然方向是一樣的,但我打算登得更高些,去守矢神社一趟。近來,可以說幾乎我所有的事務都是與守矢有關的,因此只要再去那裏把事情和早苗小姐說清楚……
流水的聲音啊。幾片被涼風吹落的紅楓拂過我的肩頭,我的眼神不自覺地跟着它們落入了小木橋之下翻滾的流水。它們乘着極淺的、清澈見底的小溪,沖向了我右手邊地勢低下的地方,流入橘紅色大片暈染的樹林之間,流水也漾起了我的遐思。跟着時間走了的人,哪怕是妖怪,……其中最強大的妖怪賢者,也回不來的。
這一次我也沒再作無用的嘆息,只是走得更快了。
……我不相信您是病危而無治,因為這一切實在來的太突然了。我要從一切的開始起,聽遍賢者們的故事。
我的高度一點點上升着,身邊無盡的楓海,慢慢地也稀疏下去,後邊碧白的天空也展露出來了。我又回到了那片幾近山頂的空地。
從參拜道一眼望過去,眼前卻一個人都沒有。我感到幾分疑惑,但還是向前走去了。山上溫度不高,雲霧籠罩着頭頂上遠處的頂峰、使其半明半暗。周圍十分靜謐,在這小山坳里,風被周圍的高丘隔絕,圍滿神社小木屋的楓樹也幾乎並不搖晃了,唯一的聲音是我的靴子踩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僵硬響聲。空氣潮濕而清新,讓我並沒有感到幾分勞累。
如果沒有人在外面的話,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我儘可能輕地踏上了移門前的木階梯,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半透明屏風門之內——但背光讓我什麼也看不見。猶豫了一會兒,我稍微放開了點音量,道:
“您好?有人在嗎?”
隨後,我正想上前叩門,右手懸在半空離古樸的門不過半尺的時候,門一下子從裏邊打開了,一幅不太亮的光景呈現出來:簡單樸實的木製地板,以及左右兩邊,嵌地的滑軌屏風移門,上面用怪誕的傳統筆法畫著蛇與蛙的圖像,正中間正是供桌。一眼竟然看不見為我開門的是哪一位,直到我的視線隨着供桌前正盤腿正坐的女子而微微下移。
“你是……?”
面前,這個女孩用着低視角仰頭盯着我看,蹲姿很古怪,雙手並扶在地上、腿則蜷曲着,這是……蛙蹲?我一下子又瞄了一眼牆上那畫的很奇形怪狀的,正被蛇一口咬住的蛙。這女孩的金色長發上,頭戴着顯眼的高頂上縫着兩顆大眼珠子的黃色大草帽,此刻隨着她仰頭的姿勢微微后斜,身着的則是白色的長袖衫、外罩紫連身背帶裙。
“……您好,”反應過來的我連忙行禮,“我是古明地覺。這一回來想找早苗小姐談談關於間歇泉的事務,多有打擾二位。”
身前小小的身影明明帶着天真的表情,卻在我試探着看一眼心想的瞬間傳達出了令人有些驚詫的老謀深算。我的表情沒動——眼光向著她後邊那一位移去,那女人有着一頭紫色的中短頭髮,和繫着一片小楓葉的發箍,身着艷紅色的短衫,從裏邊延伸出灰白的泡泡袖。她胸前用脖子上的草繩圈懸挂了一面正圓形的鏡子,腰間、袖口,以及腳踝上,很多類似的繩圈。就連她的背後都以我看不明白的方式懸着一個繫着好多白花花紙帶的超級大稻草繩圈,以好幾股稻草相互纏結而成。淺紅的眼瞳僅僅只是抬了起來正視我,就讓我感覺到了極端的威嚴。
她開口了,“是你啊。偶爾會從早苗那裏聽到你的名字,原來是這樣的妖怪。請進,吾即是山神、你也可以叫我神奈子。這一位是諏訪子。”
“……久仰大名。”原來是守矢神社,也是早苗小姐供奉着的兩位神明,這下可稍微有點難辦了。我當然不太懂怎麼跟一向被認為脾氣各有千秋的神明們交涉,當然保持絕對的敬畏總是不會錯的。……也許地獄的那位除外。
看着名叫諏訪子的神明一邊“吶、進來吧”一邊一蹦一蹦地回到了山神身邊,我也保持着恭敬的低頭,小步走進了。老實說,這個畫面很難不讓人覺得詭異。我想到傳統的日式禮節,於是到了山神身前跪坐下來。她似乎的反應好像還不錯。
“無論一年前核融合的事情,還是之前關於熔爐機心的施工,還有最近幾個星期的,經營間歇泉的事情,你都幫了我們很多呢。做的不錯哦。早苗她現在身在人間之里呢,那這次來,有些想法要說的話就說給我聽吧。”
我斟酌着盡量委婉的用詞,“很抱歉,但我在接下來幾個月也許參與不了更多地靈殿能插手的事情了。雖然我是代表地靈殿的,但我希望能有別人暫為代勞我在地上和地下的工作一段時候,我有些事必須要做。”
“……這樣啊。那,很麻煩呢。”她雙手抱起胸來,表情一直很嚴肅,“但如果你非要動身,我也並沒有理由攔你。我會讓早苗全權接手間歇泉地上部分的,那些原屬於你的事情。其實應該被你交涉得差不了多少了吧。”
“這倒也是。只差大天狗的一次親自質巡和簽好字的合同了,只要約個日子應該很容易搞定。至於地下的工作,我會想辦法。”
“效率不錯嘛。好、那就這麼說定。不過,什麼事情能讓你這麼著急?”
“……抱歉。我不敢多透露……”
“好吧。不過既然我本不是幻想鄉人,關於遠古秘史之類的事情當然還不太懂。如果有需要,你應該去迷途之家找那個自稱‘秩序’的傢伙問問。你知道我是在說誰的對吧。”
“明白。”我連忙點點頭,但……她這樣說話總讓我感覺她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有些難受。如果這是被讀心的感覺,那我是不是該戒了?
“啊啊、好了,你緊張什麼呢。”她露出一個緩和氣氛的笑容、擺了擺手,“我做事很講求效率,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回去安排你在地下的工作吧。”
……真稱得上是落荒而逃啊,覺。
好不容易從那兩股隱形的威壓中逃離,現在我已經面對着舊都宏大空靈的街道了。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地方,在鬼族們的慶典結束了這麼久之後,這裏冷清得總帶給人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了。街道上立着的燭火燈,此刻也像傳統意義的鬼火一樣。
我向著家走,忽然聽見街邊傳來幾聲稀落的談話聲,離我並不遠,大概是在哪個淺巷的入口吧?
“您是鬼族人吧?能否請您告訴我地靈殿是在哪裏?”
這個聲音有幾分耳熟,而且既然提到了地靈殿,我可就不能不過去看看了。靠近時,我聽到了勇儀小姐的聲音:“就在前邊啦,不是很顯眼嘛。不過,主人現在不在家哦,有什麼事情的話……”
“咳、我在這裏,勇儀小姐。”我忍不住在巷口露面了,和勇儀小姐談話的人要比她矮些,所以她也看到了我。而背對着我的那人穿着在略顯昏暗的巷口幾乎看不清的黑與深紅的服裝,還披着一頭深褐色的及腰長發。
她聞聲也轉過了身來,我記得那紅色的眼眸的主人是誰。
“……影狼?你,來找我了?”
“啊、是您!我……打算下來工作一段時間。因為我也有些自己的計劃了,在那之前,要搞到一些啟動資金呢。”她笑着對我說。
“這樣嗎、好啊,剛好我也需要一個人來接替我接下來的那些工作。”
“覺,”勇儀小姐靠近了些,“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吶。在地上過的怎麼樣?我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你了呢。”
“倒還算不錯啦。之前沒來得及感謝您,但勇儀小姐,前些日子您把我的小傢伙們照顧得很好啊。”
“是吧,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居然還擅長這個。對了、近來地上怎麼樣?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你不妨給我講講,我請你喝酒?”
豪快大姐頭的酒邀倒是很有意思,但一來我的酒量並不怎麼樣,二來我現在被我自己煩得脫不開身,“可是,現在實在是沒時間吶。我回來地下只是區區收拾事情,很快還得去地上的。”
“不知不覺你也變成大忙人了呢。加油啊,覺,還有,我之前說過的——閑下來之後別忘記來溫泉玩啊!”
我於是辭別了勇儀小姐,帶着影狼二人繼續向著地靈殿前進。一路上我和她也聊了好多事情,從她的情況到我要推給她的那些工作。終於,我拉下不知何時起換掉了整套生鏽的齒輪與鐵鏈的機關,看着地靈殿的大門向外張開。前庭空無一人。
阿燐正在我的書房裏,現在是她坐在了我的位子上,一邊皺着眉頭一邊攥着筆,她身後花彩窗的光線投下在她的紅髮上,恍惚之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聽見聲音,抬起了頭,隨後我聽見筆杆子摔在桌上的聲音——
“覺、覺大人!真的是您!您回來了!”
她飛快地撞開椅子沖了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有點勉強地接住她力道有些過大的親熱,感受着近在眼前的貓茸的氣息。她的表情簡直像是剛從冬天的霧之湖打破冰面,渾身濕透着顫抖地游出來、見到面前就有一座火爐的人。
“阿燐……抱歉啊,我太久沒回來了。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呢。”
“哪有哪有,覺大人在地上也很忙吧。不過,您回來得正是時候……我不太明白,這份文件要求的安排要怎麼做才合理……”
“別急,讓我看看吧……還有,你看,記得她吧?影狼。以後,你們倆就是工作夥伴了,要記得互幫互助效率才會最高哦。”
我投身到對她們二人的工作的安排中去了。地上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暫且放一放,但阿燐這邊,一個人要承擔整個地底的活,估計早就已經快頂不住了。我真是有點對不起她呢。還好,我花了幾個小時把她處理不了而擱置下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解決,這總能讓她輕鬆很多的。接下來,讓她們倆共同分擔工作,應該會好一些。不過說起來我有點好奇,影狼她所說的自己的計劃是什麼。
……肚子好餓。我往椅子上一靠、抬起頭找了找掛鐘的位置,啊、它在落地大櫃的一邊,我差點忘了。現在是……啊,已經過了中午了?什麼時候……
我輕輕把羽毛筆擱在了一旁,再看了一眼手裏的文書。天狗方面的要求,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嚴格。算了,畢竟天狗是不能輕易招惹的對象,該賣弱的時候還得賣,大不了少賺一點,總比之後經過他們的生意被處處找茬要好。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伸了個懶腰,打算出去看看阿燐她帶着影狼“熟悉地靈殿”到了哪一步。
“覺大人、覺大人!”
我才走出書房門就撞上了迎面而來的阿燐。她好像神色不太鎮定的樣子,有別於以往只是普通的匆忙、活潑與一點點冒失,我有點擔心和疑惑地看着她額頭上稀疏的汗珠。
“怎麼了、阿燐?你還好吧?”
“門口……有個看起來很生氣的傢伙。很眼熟……但我想不起來是誰,總之,總之她說是來找你的。”
“什麼?……該不會……好,我去找她。你先休息一下。”
地靈殿的門口,黑天之下,藉著暗紅的燈火與怨靈從高空投下的冷光——我看清了,街道上那以雙手叉腰一臉氣憤地站在那的嬌小身影,不就是……如我所料的,她沒打算就這麼放我走掉嘛。
“喂,覺,你難道覺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你還想着自己一個人面對一切嗎?”
“蕾米……我……”
我連忙跑到她跟前,輕輕地抓住她白皙的雙臂,但此時我說不出什麼話來,因為她說得確實對。我的確不想讓更多人攪和進來了,連累他人不是我的作風。
“我早就看出來你有心事了,別老是計劃着一個人的行程啊,這樣會顯得我很沒用誒。就算是你個人的事情,如果已經麻煩到足夠讓你露出幾個星期的愁眉苦臉,我也肯定要插一腳的。我可是在關心你。好啦,我還不至於生氣,但如果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可真的要丟下你回去了哦。”
她的紅玉般閃亮的眼睛緊緊地鎖着我不放,撅起的嘴角也在告訴我這回她好像真的認真了。我有些無奈地開了口,“我只是,不明白我母親的故事,不明白她為什麼死得那麼突然,我不相信她是病死的,我要查出真相。所以,我要去找紫。”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你把最近在忙的那些事都放下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最害怕的事情……莫過於孤身一人。那為什麼,你總是在這種時候選擇一個人去做所有事情呢?這次我不放你走了,我要和你一起。哪怕是一次很長久的旅途。”
眼前她的話,讓人如此的難以拒絕啊。也許我是該把她看得更重一點的,至少她都已經把我放在那麼重要的位置上——甚至不惜自己一個人到地底下來,那我就沒有拒絕她的理由,一條也沒有。
“好,蕾米。那就一起吧,不過,你可沒有告訴戀或者芙蘭這件事吧?”
“我懂的啦。有些事情只有做姐姐的才要知道,留到以後再告訴妹妹們。”
……
終於把該放下的事情都放下了,我把冬裝大衣外套疊好、放在雙肩包里,又一次地立在了地靈殿門口。什麼時候,這也成了一種常事了……?看着它高聳的廊柱,我的心情不出意外的複雜。這一次,又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阿燐在二樓的露台,探出身子對我揮着手告別,我也一如既往微笑着抬起手、對她揮了揮。
“覺大人——要早點回來呀——”
“你在下邊也加油哦,阿燐——”
在地上,我和蕾米邊走,邊愉悅地談着雜事。這裏是妖怪之山鋪滿紅葉的、向著西邊下山的小徑上,和我第一次走下的路徑並不一樣,這條路是從博麗神社延伸上來的。現在的我並不需要在巫女面前躲躲藏藏,相反我還打算問問她迷途之家是哪個方向。
“覺,靈夢她,不排斥你嗎?上一回我還看見你和她聊天來着?”
“啊呀,這是之前的事情。我算是……救過她吧。”
話音剛落,右手邊的曲折小道就露了出來,好聞的秋天腐草敗葉氣息縈繞在鑲嵌在土中的石台階邊,蜿蜒着上升的小道盡頭隱約可見那艷紅的鳥居。我輕輕牽起蕾米的手,向里走去。秋日的清涼陽光透過了小道兩旁的楓葉密網,錯漏在我的腳邊,帶來一陣讓人舒服的風。這古老的建築在幻想鄉誕生之初就已經存在,雖中間也歷經不少次重建修復,但那種古樸純粹的氣息,在博麗巫女一代代的輪換中從未變過。
有幾分老舊的木移門,在我的叩響下慢慢地移動,戴着大紅蝴蝶結的巫女露出一張有幾分懶散表情的臉來,見是我,於是把門拉大了一些。
“覺、蕾米莉亞?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呢。有什麼事嘛?”
“別來無恙,靈夢。”我微微低頭致意,“你不愛拐彎抹角的,我也就直說了——迷途之家在哪裏,你應該知道吧。我要去找紫。”
“咦?你……”靈夢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問的有點懵,“你不會也和紫有關係……你在地上的業務範圍那麼廣嗎?呃誒,算了,既然是你,我也沒必要逮着問了。迷途之家在神社的西北,路程有點長,現在出發的話要花上幾天。對了,先到魔法之森,再走向著正北邊的路就能看到。”
“非常感謝——對了,靈夢,”蕾米說著,“上回也得謝謝你辦了那場宴會來着,因為那宴會我才和覺,嗯,正式地,成為好朋友了。”
“誒……這樣啊。我也總感覺你們倆的處境挺相似的呢,雖然性子不太一樣。總之,用不着感謝我啦。”她重新坐回了屋子中央的地墊上,旁邊的手桌擺放着用白瓷小杯盛裝的尚在冒着熱氣的茶水,“近來可是中秋時節,要出遠門的話,注意天氣哦。要不要進來坐坐、喝點茶?”
“啊、還是不麻煩了,”我忙擺手謝絕,“我稍稍有點急呢。”
回到了正路上,我們走下妖怪之山前,碧野雲秋之下,一片紅葉從我身後被風吹來,正巧落在我手上。我輕輕握住這片帶着蠟質層的葉子,看着它上面漂亮的反光,感嘆道,“一葉便知天下秋啊。很快也就是冬天了……老實說,這一整年,我過的還挺開心的呢。雖然很忙,但有你陪在身邊。”
“能聽你那麼說很開心呢、覺。對了,下着雪的地上,覺大概很少見到吧。”
“這倒是,我三百年來一直住在地下,就算看,那看的也是地下堆在舊都街道邊的那種由凝霜疊成的積雪。所以,能在空中自在飛舞的——老實說不就是三百年沒有看到過了嘛。那蕾米願意和我一起看雪嗎,今年冬天?”
“當然。雪中的幻想鄉景色可是有着讓人內心平靜的神奇力量……是吧。你想得到在紅魔館頂上看雪的奇景嗎?”
……
五天之後。
我記得我還曾經路過魔法森林來着,可惜也僅僅只是路過。很明顯,常綠的樹木在觀感上是不太受季節影響的,那種油綠油綠的顏色雖然養眼,但我在裏面已經走了好半天——再加上這種朽木、蘑菇和青苔的小型生態系統散發出來的味道,我承認我有點想吐。正和蕾米閑談之時,我無意間抬頭望了望天空,上午的太陽忽然暗淡了下來,似乎也不完全是因為森林的茂密:濃重的灰雲不知何時籠罩了半邊天空,周圍的潮濕感也越來越強了。
雨珠如同閃亮的晶石,一次次地落在高聳巨木的蔽日大葉上,然後再一齊壓斜它們、從上面滾落下來,無聲地打在了柔軟的青苔地上——和我們倆的頭上。蕾米一下子像是受了什麼要命的刺激,“呀啊”地尖叫着縮在了地上,雙手抱着頭擋雨。
……吸血鬼不能碰水來着?我連忙從包里拔出了摺疊傘罩在了她頭頂,半蹲下身子輕輕扶住了她。
啊不是,這傘這麼小嗎?遮住她之後,我另一側的肩頭剛好在這傘的邊緣處,雨水順着它灑在了我的肩領上,甚至有一縷從領口直接流進了我的衣服,這滑涼的感覺把我弄得渾身一顫,結果又把傘上的雨滴抖到了自己頭上。
“唔、蕾米……還好嗎?”
“嗯……我,我沒問題……”她在我的幫扶之下慢慢重新站起了身,和我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她還順勢挽住了我的右臂,我撐着傘,把它微微地向她那邊斜過去。她自然能察覺的出來,有點擔心地看着我。
“覺,雖然……但,不用勉強自己吧?”
“好像沒有別的辦法啦。必須得給你打傘吶,對吧。”
我和她二人在地形有些崎嶇的密林中左沖右撞,按着我印象中的北邊不斷行進着,不知不覺間已經進入了森林的極深處。早已被雨水沾濕半身的我甩了甩頭髮,隨着我又一次踏出腳步,面前的遠處,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躲在濃重的黃綠色之間,而腳下的路也開始慢慢平整,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是有人刻意清理過了青苔。濕潤的土地上,我看到面前十步遠的地方有腳印。
“蕾米、那個是!我們快去那裏……”
她走得有些急,為了防止她滑倒,我不得不一邊提醒着她一邊稍稍用力拉着她的手腕。屋子藏在林間一片小空地上,屋前用木板築起了帶左右摺疊階梯的高台,毫不意外,是為了對應森林中泥濘潮濕的環境。我們並着肩一起走過對兩個人來說有些窄的階梯、登上檯子,連忙躲到了它的屋檐之下,我靠住它刷上漂亮白漆的木板牆,終於鬆了一口氣。
“覺,你還好吧?……”
“沒什麼大問題啦。起碼我有帶衣服。”我在能容納一人寬的沒有被雨水沾濕的的地方靠牆坐下,看着自己完全濕透了的左臂上的雨水慢慢滲落到露台的木地板,在上面刻畫出一整道深色的痕迹。有點累呢……呼。
“把雨傘給我吧……我去問候一下屋主人。希望她願意容我們小憩一會兒。”
蕾米走向了我右側屋子帶着廊式門框的樺木單扇小門,看起來還是很心急——幾乎立刻就敲響了門,隨之而來的,“誰呀”,屋裏清脆的女聲讓我沒來由地感到一種莫名的神秘,和奇怪的熟悉感。我不經意之間看向另一邊,就在我側上方的那扇小窗,緊閉着的棕木骨架窗前擺放着好些小盆栽,裏面儘是些可愛、易養活的小型大葉植物,或是纏繞到了窗沿的藤類。打理得很細心……屋主人至少是友好的吧。
我聽見屋裏踩在木地板上發出的嗵嗵聲越來越響,於是起了身沿着屋檐走近了門邊。門向里拉開——探出頭的是一位有着漂亮微卷金黃短髮的少女,五官精緻的像從童話里走出來一樣。水藍色的眼瞳有幾分警惕和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蕾米,當然也看到了我。她頭上戴着紅色的寬發箍,身着帶有白披肩和紅絲帶領結的藍色短袖連衣裙。
“咦?……蕾米莉亞?你來做什麼?”
“啊、是愛麗絲啊,你……你住在這裏?我不知道呢。不過你看,我和我的旅伴可是差點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澆了個半死……嗯嗯?你懂我意思吧?”
“啊、不成問題。二位進來吧。”她笑了笑,對我打了個招呼。
一邊進門,我發出了理所當然的疑問,“蕾米,你和她居然認識嗎?”
“是哦。愛麗絲小姐有為我提供紅魔館裏用的人偶,很好用呢。她很善良的哦。”
“……愛麗絲小姐,打擾您了。我是古明地覺。您姑且就認為我是個來自遠方的普通妖怪吧。”
“誒?”她聽見我的聲音,有點驚詫地轉過身來,“你的聲音……好耳熟。我在哪裏見過你嗎、還是說,是錯覺?”
“是啊,”進了門的我笑着說,“是錯覺吧。我這樣的女孩子可是到處都是呀,對吧?……咳,我開玩笑的,抱歉。您的屋子裏好像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呢。”
我剛進來就環視了整個屋子一遭,正對着我的那面牆邊靠着巨大的開放式落地櫃,下層緊密地鋪着數百本薄厚不均的書籍,書背朝外,我一眼看過去,不少有關於魔法、手工學、人偶、靈魂理論、神秘學的,着實讓我感到幾分驚訝——並且事實上,這類書籍我可以說幾乎沒有涉及過。柜子的上層則與下層的畫風截然不同,一個又一個縫製得精細到衣飾上的符文都做得清清楚楚的人偶,擠滿了整個大櫃。另外,在中層還整齊地擺放着眾多顯得有幾分光色黯淡的收藏品。
如果我沒猜錯,我確實見過她……但也不算完全見過她。魔理沙小姐為了解決間歇泉的事情來到地靈殿的時候,她身邊的三個聲音之一,就是眼前這位愛麗絲小姐。通過那時的對話和現在眼前的狀況,我也能確定她是幻想鄉之內有史以來都沒幾位的,魔法使之中最特殊的那一小群,也就是人偶師。聽說修習這類魔法要付出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比如……承受正常人難以承受的精神衝擊。
但我想我還是不要說諸如“咱倆很熟”這樣的話好了。
思索之間少女也發話了,但並不對着我們,“上海,蓬萊,請幫我替兩位客人沏茶吧,也給我一杯。”
我見她兩手上下翻了翻,像某些古老法術——同一時間,柜子那突然有了動靜。不用猜我也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個畫面,兩個在那一堆的最外圍的人偶忽然動了起來、徑直從柜子那,在空中畫出兩道曲線,一藍一紅,飛向了右側另外的房間,只拋下了“上~海~”“蓬……萊……”這兩句機械而顯得很空靈的回應。
於是,我們坐在房間正中央用於會客的沙發上,我也趁此機會趕忙把濕了水的衣服脫下,還一邊和她們閑聊起來。
“這麼大的雨……來得很突然呢。不換衣服就要感冒了吧。這是這個月遇到的第三場雨了,這麼說,很快就要入冬了吧。”蕾米小聲嘟噥着。
“是要做好過冬的準備了呢。對於我這樣的獨居戶來說,這還真不是一件易事啊。”愛麗絲小姐帶着平和的微笑,抬手接過飛來的人偶端着的白釉茶盞,“謝謝。”
“愛麗絲小姐,平時就和她們作伴嗎?”我表示禮貌地問着。
“可以這麼說呢。那個有些讓人討厭的傢伙——你們肯定知道吧?霧雨魔理沙,她現在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我和她算是鄰居。不過既然我這裏並沒有什麼能吸引她的東西,她也幾乎不會過來。一年到頭,還是這些小傢伙陪我最多啦。”
這又是一個獨自生活起居的人,很容易看得出來。總有孤獨的時候吧。“還是這些小傢伙”……嗯……
“對了,我也想問問你們呢,”結束了工作的左右兩個人偶翩翩飛來,依在靠坐在沙發上的她的懷中,“剛才看二位有些行色匆匆啊。打算去哪裏呢?”
“迷途之家。你肯定知道在哪裏吧?”蕾米雙手抬起冒着熱氣的茶杯,也問出了我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這個問題。
“要去那裏?……總感覺幻想鄉又要發生什麼了是怎麼回事。你們沒在密謀着什麼吧……咳,不,當我沒說,失禮了。站在我家門口向北看,十一點鐘的方向就有小路,靠近的地方自然有路標啦。”
“多謝您,愛麗絲小姐。”我重新系好了扣子,“另外我們只是去找大賢者聊天罷了,要說密謀的話,不如說是她在密謀哦。”
“呃嗯,總之望旅途愉快……這會兒,沒有半點停雨的意思吧,”水藍的眼睛眨了眨,望向我之前靠過的那扇窗子,玻璃面上已經被乘着風斜下的雨滴畫出怪異的紋路來了,“二位等雨停再走吧。如果可能——我不介意留宿啦,畢竟總感覺,除了認識的蕾米莉亞之外,覺小姐您和我也有異樣的熟悉感呢。”
“說笑了。我和您素未謀面吶。”我笑着擺了擺手,啜飲着滾熱的茶水,逐漸感覺到身子發暖,舒服些了。
時間在透明色的密集雨點之中一點一滴走過,黎明自然也又一度到來了。我輕輕挪移開愛麗絲家中客房的、被洗得一乾二淨的白棉被,此時我還是十分感激她的。我靠坐在床上,因未完全消散的睡意,一時沒反應過來做什麼好。無意間扭頭看向了右側那扇更大一些的寢窗,我便出神地看玻璃窗外側面沾着的幾粒水珠,經過並不定的扭曲軌跡滑落,在路上撞上其他的雨水、抱在一起以更快的速度打落在早已濕透的木刻窗台上——雨停了,不知什麼時候。
我看向身邊,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軟軟的、帶着些微粉的臉頰,“蕾米,已經是早上了哦。”
“啊——哈、哈、哈啊——知道了……不要捏了啦……”
兩身大哈欠之後,她晃了晃腦袋,還眯着眼睛就用很使不上勁的動作扒着我的身子爬起來了,隨後在我的肩頭又趴了一小會兒。這下不賴床了呢,真好。
“今天多穿些吧,蕾米,外面現在很冷的。”我抬手又撫着她的頭髮,……好香啊。
平和的早晨,我和蕾米在古典西洋風的魔女小屋前,和站在門口的愛麗絲小姐告別之後,重新踏上了新雨之後濕滑的青苔地。我好不容易透過茂密而浸滿水分的森林找到了剛升起不久的太陽,確認了北方的位置,又看了看愛麗絲小姐所說的方向。屋后確實有一條不太明顯的黃土小徑,但這被茂盛的灌叢植物填滿了的地面上,這塊禿嚕的地方還是很好找的,至少上面沒有生根發芽的綠色,只有被大雨打落的帶點黃的闊葉。
我的心情當然不錯——走在路上的腳步也輕捷了許多,幾點陽光漏在潮濕的地面,而我嘗試着一個個踩着它們過去,幽幽林中也有幾聲渾濁的鳥鳴為我的行進伴奏。這條路在左右的巨木之間直直地向前深深延長,竟然未有一點彎曲。不知多久,我總算從單調無趣的綠色之中探出頭來,猶如破殼的小鳥。
頭頂的太陽非常明亮,到了耀眼的地步,這無意間提醒我,樹林子忽然稀疏下去不少,遠處能在沒什麼遮擋的情況下看見幻想鄉邊界的高聳山脈了。這是否意味着我們已經脫離魔法之森的範圍呢。我向四周看看,一個方向處林立着十幾座木石結構的大屋,一眼看去竟然像古史書上的封建聚落。
“覺,這裏……”
蕾米指着不遠的、豎在地里的一塊小石碑,上面好像刻了寫什麼。稍稍感到幾分勞累的我這時候就好像提前吃了午餐一樣地小步跑過去,而石碑上的字如我料想,是古妖怪文字的“迷途”。我再看拉近了的房屋,那木製的屋頂朽蝕得變色,幾乎有些看不出來是木材了,而暗綠的青苔和藤蔓看起來也像爬滿了這座屋子的石牆幾百年。
“看來就是這了。那,走吧,蕾米。”
“好。不敢很難想像,我印象里的那位大妖怪居然會住在這種破敗荒涼的地方呢。”
“她不是我們……”我妄自猜測着,“這樣做一定有特別的含義吧。”
邊走邊說,我們走近兩幢房屋之間通着的小路,我感覺它們用塊石砌成的地基好像也已經很鬆散了……因此走得更快了一些。到了裏邊來之後我才發現這些房屋是呈圓環狀,橫着連成了一大圈的,不多不少剛好十座。紫一個人當然是用不着這麼多房子了。
“咳,您好?有人在嗎?有——人——在——嗎——”蕾米原地轉了兩圈,便放開嗓門想把可能在這裏的任何人喊出來,但疏林間本應很明顯的動靜卻像石沉霧之湖,沒有什麼回應。
我們有點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正當我拉着蕾米準備前去其中一座小屋看看時,我們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你們這是幹什麼?裏面有人正在休息呢。”
“啊、有人在……”我連忙轉過頭去,站在我們背後不遠處的,是一位比我高些的女子,身後還有着顯眼的許多條末端發白的金毛大尾巴,它們向上豎起成了這女子的背景板,使我一眼看去還分不清同色的頭髮是短還是長。她的着裝和紫很相似,同樣的荷葉邊帽子,只是多了一對向上凸起的,看起來是用來裝獸耳的地方,以及同樣寬鬆的白色長道袍、有各種莫名其妙圖案的類似裙擺背心的藍色外罩。她皺着眉頭,顯而易見的,對我們的行為有些不滿。我妄自從服飾上推測她多多少少和紫有點關係,不然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你們來這裏做什麼?如果你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就速速回去吧。”她的雙手一直揣在那對寬大的袍袖中,彷彿有些看輕我們這兩個看起來沒什麼威嚴的妖怪。
“您誤會了什麼吧?”我靠近她兩步,“我非但知道這裏是哪,還正是因為知道,才會來到這裏。請問,紫現在在哪?”
隨着那個名字出口,她的神態也一下子就變了,金色眼瞳里閃現出了幾分疑惑,然而疑惑很快隨着上揚的嘴角煙消雲散,變成了驚喜,“原來她說要等的是你們啊。嗯……我是領命守在這裏的。”
“所以,我就是這個意思……是專程跨越了大半個幻想鄉來找她的。可請引見?”
“這個的話……恐怕不能了。往年紫大人在幻想鄉落下第一片雪花時才睡下,直到來年人間的樹木抽芽時方才醒來,可今年她似乎特別的疲憊,囑咐了我要等到兩個專程來找她的妖怪到來,便陷入沉眠了。二位還是不要打攪的好。”
我聽罷沉默了一會兒。紫……雖然,不論我或是任何一個此前並不了解她的人,肯定都是猜不到她還有這樣的習性的,但這可讓我怎麼辦呢。
“她還有說什麼嗎?比如,轉達給我們的東西?”我追問道。
“在這裏。請收下。”她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寬大的袖子放了下去——從中,她的修長手指夾着一封和很久之前送到我手中的一模一樣的信封。
“等一等。你是叫作,古明地覺吧。”
“正是。希望紫能給我些有用的消息吧。”
我兩手接過了信,這一次我拆開信封是毫不猶豫的。一樣的白紙黑字這一回短了很多,非常多,甚至只有幾個字,和上次一樣看得我一頭霧水。
稀神探女,埴安神袿姬,摩多羅隱岐奈。小心人類。——八雲紫
“總之……非常感謝。我會再來的。蕾米,沒時間待下去了,按我上一次行程見到的東西來猜,她的意思應該是讓我找到這三人,帶她們到幻想鄉。”
“我明白了。”蕾米湊過來看了看我手中的信函,像是想起了什麼,輕聲對我說著,“這第一個名字,我記得聽帕秋莉提起過,那時候她在講月亮的故事給我聽……不如回紅魔館找她問一問吧。你覺得呢?”
“提起過?怎麼會……好,那就回去吧。如你所料、蕾米,這一次的行程好像真的比上次要危險得多,還好你和我一起來了。”
“不用謝啦,我該做的。走吧,繞着森林回去,紅魔館不算很遠哦。”
“二位慢走、路上小心。”我聽見這位八雲家的女子告別後的喃喃低語,“幻想鄉……古時的餘孽尚未消弭啊。”
我不想多猜她說的是什麼,而頭也不回地按原方向走回了蒼古的森林。歸途時因為有些略略識清了森林的分佈,我們的腳步也變得更快了。又是三日之後,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了離霧之湖邊並不太遠的地方。簡單的晚炊之後,我們離開山丘的小小低谷,那片熟悉的風光便又出現在了眼前。碩大的洋館在冰霧中化作輪廓漂亮的剪影,矗立在遠遠的對岸。中秋時節之下,這裏的冰當然是越來越厚了。聽美鈴小姐說這湖裏還住着冰之妖精……妖精的話,這裏不危險吧。
蕾米拉着我,坐到岸邊不遠處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小憩。濃淡不一的白霧,我連那鐘樓的位置都快看不清了。
“馬上就到家了呢……不過,既然那樣也就不急了,看看這美妙的景緻也不錯。”
“有些冷呢,不過很美。”我感受着淡淡的水霧淋在臉上的潮濕,靜坐着和蕾米享受這幾天以來片刻的安寧。
“對了,等會兒,一起泡澡嗎,覺?”一小會兒之後,她輕輕地倚在我的身上。
面對突如其來的邀請,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啊、蕾米願意的話,當然好啊。我們倆出去這麼久……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想我們呢。這麼說來,該回去了吧,蕾米。”
“說的沒錯。……走吧,覺。”
她率先跳下了大石,腳步輕快地踏上了霧之湖水白的冰面,堅冰之下泛起一陣淡色的波紋,從她的腳底發散出去,這幅畫面之下,她……真是難以言說的美感。我誕生了和半年多前一樣,想把一個人畫下來的慾望。
“小、小心啊、蕾米……”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趕緊跳下石頭向她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