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牛仔(六)
還是感覺太寂寞了,好像不是來到了工地,而是蠻荒無人的西部世界,我買了一瓶牛欄山,不敢喝,每天下班前擰開,聞一鼻子,已經醉了。往往這個點還有許多兒童留在池子打鬧,不知為何,孩子們戲水的聲音一起飄上五樓傳到我耳道里的時候,感覺自己到了海邊,有無數的海鷗在鳴叫。然後重新拾起筆頭,去構築另一個世界,想像另一種可能——每天碼不到500個方塊字。窗頭一直有一隻壁虎觀望着我,我不清楚為什麼它會一直待在那裏,窗戶並沒有關過,我趕了它幾次,可是在打字和吃東西的間隙一抬頭,又會發現它在那裏。這個時候,大學裏的文學社長邀我加入他創建的文學組織,主要經營着兩個公眾號,一個B站賬號,QQ看點和微博等平台也酌情推送,甚至註冊了商標。我當然很樂意地加入了他們,一邊帶薪水群,一邊摸魚創作。
很可惜,這種孤獨寂寞但是優哉游哉的日子好景不長,項目部有新的標,最後兩個月我被光速召回寒冬凜冽的大青山。大王和王師兄已經在那裏駐紮了兩月,一摞摞信號水泥基礎都出自他們的手。彼之時正是用人之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牛馬與牛馬揮灑青春,我去之後陸陸續續又調去四十幾號人,好不熱鬧。
人多了,壞處就顯現出來,我和大王,王師兄以及另外兩個民工組成五人間,我在上鋪,感覺床隨時會散架,我的一舉一動——寫字,摳腳,打射擊遊戲都能引起床的晃動,好似波浪里的行船,而我不抽煙,卻接收着來自底下的煙熏火燎,我躺平了坦然接受每一口上行的二手煙,感覺自己像一塊臘肉。
我們早出晚歸,五點多鐘起床,吃早飯的時候一人端一錫鐵缸子,下餃子般擠得后一個腳尖擦前一個腳後跟。三十來號人,裏間作廚房,外面空了一間作業間,其他兩頓的時候各自找座落穩。
用過早點,於朔風中站成一堆,等待吞吐能力可觀的麵包車,一邊縮頸跺腳,一邊插科打諢,去駝峰中轉一天,像個修行的苦行僧,精進擰螺絲的藝術,欣賞鑽與焰的暴力美學,討論打眼的毛邊加工處理微操,以及穩箱盒的操蛋哲學。大家來時都挺硬,不久之後就硬挺,開始懷念起以前六點半上早自習的讀書時間,然後回到家裏即使睡到十點半也沒人喊。
房東餵了一群狗,換句話說,我們是和狗住在一起的,路上到處都是狗的排泄物,乾的,稀的,潑的髒水還沒流遠就凍上了,裏面的油物如同琥珀里的蚊子,曲延向前,又像某種乾屍的爪子。門口躺着一地凍得僵硬的饅頭窩窩,這是是正宗的“狗不理”。人好像也變成了狗,絲毫不想改變環境,沒法把這個地方當成家裏,廁紙堆滿了整個角落,濕的,乾的,臭的,髒的,還有看似無色無味的。一個廁所根本不夠用,所以外面那個露天公廁派上大用場,由於寒風凜冽,微生物不宜存活,四十幾號人硬生生地拉出一座“凈界山”來,要是但丁知道我這麼引用他的著作,估計會穿過九層地獄來找我手談吧。
從家裏出門身上揣了兩千塊錢,到這時候已是山窮水盡,不剩幾個子兒,恰逢領導又要用我等賬號借備用金,所以在每天都好比西西弗斯推着石頭上山的日子裏,我忙裏偷閑,去項目部群里發了一條格格不入的消息——催要工資,甚至表示了沒錢買飛機票跑路。財務立馬跳出來解釋,老總也立馬錶示要關照大學生。
大王對我讚賞有加:“你咋敢的?最離譜的時候打基礎只剩我和老王兩個人,
兩個新手維持着生產線運轉,其他人全溜開了,咱倆尋思着跑路都沒敢說出來。”
我嘆了口氣,用豁出去的口吻說:“在懷南我吃人嘴軟,是個閑人,沒發工資我也不好發脾氣,到這邊兒天天干苦苦熬,掐指頭五個月啦!看不到信兒,領導還要我們倒貼,我不知道這個備用金是咋回事兒,以我名義,我是沒錢還的!”
王師兄說:“有些事你不該在群里講的,跟我們說就完了,給領導留下不好印象。”
我說:“老王,我是出來賺錢的,這麼藏着掖着哄着騙着不是辦法,你看懷南的破事兒拖多久了,頂多就是被辭職。你們也不要太慫了!”
師兄又講:“吃虧其實是福,這個世界上就是傻子太少了,-大家都不按規矩來。”
虧我已經吃得夠多了,還有點打飽嗝。私下裏我其實找了找工商局的位置,謀划著如果年底下不來工資就去告發自己老領導,當然我心裏沒底,萬一因為這事兒打官司又要花大錢,顯然得不償失。
翻過了庚子年這道坎,陽曆一月份終於按年度發了工資。回到家裏,我買了一台50寸的電視,花了三千,娘說我是報復性消費,大手大腳的。其實不然,竊以為是延遲性滿足,寬帶就是娘叫辦的,我說之前辦過,停了,要1200多一年的,她說,現在我們有錢了嘛!這可是她說的啊,不是財大氣粗也不是浪費,在我看來很必要,剛好也用上寬帶。記憶里,我家從沒有電視機,我和老爹商量了許久,可一提貨,他又不給答覆,現在我補上了這個空白,但不過也只是一台電視而已。一輛小汽車、一座房、一套暖氣、一架鋼琴咱家都不敢買——要啥自行車啊?
安裝電視那天,么叔剛好進來看,不知怎的和爹又擺起豬圈的事,我手裏正忙口上應答一句:“你們就信那些!”
沒想到我這一句話把么叔釣了過來,他突然盯上了我這個毛頭小子,盤問道:“有些事你不信不行吶!一家人的事你不信,別人信,來嘛,你說你不信,以後要是你讀書出啥問題,你還信不信嘛?”
我頭皮一皺,信來信去,都是迷信,便吼了一句:“來嘛,你信這個,那你信鬼不嘛?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鬼?!”
么叔一時瞠目結舌,竟無話答覆。沒想到跟么叔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