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道夫
①
不知道我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是怎麼過的,想必一定很潦倒,很將就,獨一份的飯菜往往估摸不準,一頓復一頓,“丁紅素的鍋兒——油浸浸(捨不得洗)”;還有些精緻的講究,每隔半月割兩斤新鮮豬肉,順帶捎回來幾個爽口開胃的小菜,去邀隔壁的“紅臉”大伯整酒,你一杯我一杯,一嘮嗑就說起人生百年,憶苦思甜;更有些猖狂,或許一天可以抽兩包龍鳳呈祥,然後留下一地討嫌的冷煙頭,還可能有瀰漫整個房間的腐敗氣息。
一個鄉下男人的獨處往往就是這樣,“紅臉”大伯曾告訴我,他曾經創下一周只洗一次碗的記錄,用過的碗都扔水槽里泡着,直到櫥窗里一個不剩,才來好好洗一頓,一次性過足癮。
“其實,他和我認識的某些大學室友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我一邊洗碗一邊苦笑着,心裏嘀咕我爹跑得真快。剛才在爐子旁他不停地勸我吃肉,講在“爛海綿”手裏如何用借出去的款過了半邊豬肉,誰知轉瞬之間就溜之大吉。
“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這是家族的“規矩”,我倒沒有不服,我只是覺得他不太了解自己兒子——我是不喜歡吃肉的,據他們說小時候殺豬熬油的時候,我能恰完一錫鐵缽缽兒的油渣,插棧棧那種。所以吃膩了,現在戒了,大家都懂。大概因為我爹體力消耗得多,所以對肉類需求比較大,然後他拿他最喜歡吃的東西招待我,每次回家煮一大鍋肉來接風洗塵。哦,我承受不住。
我的一年兩個假期都在和肉類作戰。家裏冰箱分作兩層,老爹在急凍室放生肉,在冷藏室放盤子盛着的真正意義上的回鍋肉,還有輪換的蔥、青菜、西紅柿……以及蜂蜜、豆腐乳,總之什麼都能往裏邊擠。油、水混合了盤子底的碳灰后形成一種討厭的黏狀物,見一片兒乾淨的地方都要沾一沾。我娘埋汰我爹時說他把冰箱弄得像牛圈,只怕一年都不會擦洗一次,我在一旁補刀說:“放假回來我剛洗過的——”我放了一條毛巾在冰箱門的壁兜里,希望老爹能夠順手做件好事,可他不僅沒有見機行事,反倒給我留下數個月沒有鏟過的冰碴子,毛巾凍得像塊渾身刺棱的石頭。
在鄉下,清潔有兩大天敵,一是灰塵,二是垢,垢源於水,而灰塵來自空氣。
任何容器,盛了水之後都會留下痕迹,茶缸有茶垢,雖然傳聞營養價值極高,但客人鮮敢下口。臉盆,水瓢等洗漱用具會積累水垢,我一般是先打了肥皂,再用刷子使勁搓,好一招移花接木,把垢都搬到刷子上去了。
灰塵是擋不住的,哪怕住進了水泥平房,也只能延緩顆粒着陸的速度,若不搭理它,不消數日,它就會告訴你什麼叫染指,如何從微觀到宏觀的可視化。廁所是重災區,我不能稱我們家那塊地兒叫衛生間,但就它外表而言,孤零零地矗立在屋背後,馬路邊,菜園旁,確實跟衛生間無二致。它是我爹趕時髦修的東西,不符合因地制宜的原則,所以我私底下稱它為“四不像”。
下雨天,一鞋底的泥水,假設三個人去上九次廁所,地磚上便形成一塊泥濘地,雨過天晴之後,水分蒸發,我們又親手造就了一個“牛圈”。我爹可是連冰箱都不管的男人,你指望他來拖地磚,刷便槽?
除非被我娘罵。
要我說,罵得好!我爹作為鄉鎮馬路上的清道夫,還需提高自我意識和職業修養。
②
兩爺子在家,爹主外,
兒子主內。這是因為爹有工作,我要玩電腦。
相對的時候,爹主內,兒子主外。這是因為爹有工作,我想出去玩,老爹叫我取點錢,順便行使消費的權利。
咸豐鎮水井槽集市,逢趕二五八,閑市裡人口密度不高,適合逛街,我從東大門石梯進場,先逛到北大街盡頭,折回來,從菜市場繞一圈優哉游哉回到西街去。先買了一口鋼種盆,只有一種花色,盆心貼個“囍”字,尋思着作洗臉盆,屋裏的洗臉盆降級為洗腳盆。按照老爹吩咐,買二兩花椒,一兩打粉,一兩留籽。一斤青海椒,長個和圓個各擇一半。一根三孔插線,用來替換被素華伯娘借去不小心燒壞那根。
做完這些,我去挑一些自己用得着的物件兒。
我發現自己初三買的那輛自行車被塞在樓道轉角處,雖然有些老破,但尚可用,想重新考個“駕照”。因為進了社團才發現,自己騎術生疏,和兄弟們一起去看三月桃花,連公路30度的斜坡都爬不上去,最後人推車到達平地,才發現眾人暖心地等着我,擔心我走錯了岔道。
路邊一家掛着螺絲刀的攤位。
“老闆,我要一把把8到12號的扳手。”
“沒有這個。活動扳手行嗎?”
“哦。”我愣了一下,心說,那敢情好啊。
試探走進一家五金店,禮貌性地喊道:“老闆,給我來個氣槍。”
身材微胖的老闆娘笑盈盈地走到櫃枱后,“打氣筒是吧?”
“是的。”我肯定了她的語氣,腦子裏又在思索自己是不是叫錯名目了——氣槍應該是一把槍,不是用來給車胎打氣的?
“你稍等。”老闆娘往裏間招呼道,年輕的老闆應聲出來,在一旁的貨架上拿出幾副氣筒來,我瞟了一眼,不像好貨,因為包裝都沒有,樣色很舊。
還好老闆沒打算把它賣給我,他出門穿過街道而去。我往店裏四處張望,老闆娘找話說道:“你稍等一下,他去拿貨,不遠——最近買氣筒的人太多啦!嗯哼。”
我好像一下子沒理解老闆娘的幽默,抬起頭瞧了她有一會兒。
老闆娘略顯尷尬又不失禮節地補充道:“真的呀!年邊無期,回家的特別多,最近好多年輕人在我這兒買氣筒。”
哦,這樣啊,我心說,還以為出了最近出了什麼大事情呢!她以為我買氣筒是為了給私家車打胎,其實我是騎的二輪車。“有LED燈嗎?”
“掛口的還是……”
“螺旋的那種。”
“多少瓦——二十的行不行?”老闆娘邊走邊在貨架格子裏翻找。
我想起卧室里的燈像那多雲夜空掛的毛毛兒月亮,也不知多大功率的,離書案遠了,往往遠水不解近渴,眼睛近視,令我看不清文字的美,“有三十瓦的嗎?”
裝了一滿口袋的東西,氣筒的尾巴翹在外邊兒,提起來就急沖沖往街上走,年輕老闆追出來五六米,喊了一聲“喂!”
我回過頭去,看到他手裏揮舞的一把票子,確定了他是在叫我,我想告訴他,我不叫“喂”。我從他手裏接過票子,懷着驚訝和感謝地笑了,一時沒想到說什麼話,他也用笑容來回應我,也用不着說話。我不會告訴他,我心不在焉像個馬大哈是因為我急着要去網吧。
四個鐘頭之後,老爹給我通電:“還沒回來呀?我到白香林了。”
我說:“天還沒黑,一會就回來。”
我爹說:“天黑就沒車了,冬至至長。”
我爹又說:“明天去接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