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劍無塵

第一章 劍無塵

我冒了嚴寒,回到我久違的故鄉去,上山坡時,已天黑,一路上星月無光,僅僅靠手機的電筒照亮,明明霜寒露冷,卻感覺汗流浹背,幾段飢腸在腹中索索顫抖。十分後悔早上與周君在火車站相別前沒有吃早飯,在兩個小時的候車間歇補充了兩條士力架——然後經過漫長的行車與三番五次地換站,此時應該已經消化殆盡。

近村聞狗吠,一點一點的燈光從窗戶漏出來,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單手放下扛在肩上的行李箱,立在一旁,小憩之後,提起箱子又走,復行數十步,改為雙手橫抱於腹部。

我突然聽到了我爹的聲音,從路邊黃老創家的房子裏傳出來,還是那麼響亮,伴隨一兩聲咳嗽,在空曠的夜裏傳得很遠,可以想像,還帶着煙絲味。繼而蓉伯娘那標誌性的魔幻笑聲響起,十分爽朗,撕扯着平靜的夜。

我想喊我爹一聲,卻閉了口,一道白色幽靈出現在黃老創屋后的那台土裏,她立在一尊岩石之上,一動不動,如雕塑般,彷彿是在禮貌性地問候:“回來了?”

“嗨!劍無塵!”我輕聲喊道,又怕我爹聽到。

她轉身跳到大路上,我提起行李箱便跟上。

“懶蟲!等等我!”

“揩腳帕!”

她像一個自作多情的引路人,把遠歸的遊魂帶回家鄉,但她又不說話,我問她什麼都不答。她默默在我前方距離十米處探路,時不時回頭望我一眼,如果我沒跟上她的步伐,她便像個紳士一樣停下等我。而當我以為我將要追到她的時候,她又忽地閃開,給我拉開好幾米遠——

她是我妹收養的流浪貓,波斯品種,通體雪白,左眼澄黃,右眼碧藍,十分奇特,我叫她“劍無塵”,我妹叫她“懶蟲”,而“揩腳帕”則是我娘喊出名的稱號。

不出我所料,大門沒有上鎖,我單手握住把手,一旋,一推,門便“咿呀”地開了,“劍無塵”趁機溜了進去。這回像是認得我了,顯出過分親熱,一直在我身邊“喵兒喵兒”亂叫,不停地絆我腿。

我沒工夫理她,用冷水洗了把臉,又擦了前胸後背,才去翻東西吃,遺憾的是,什麼現成的都沒有。“揍你哦!劍無塵!”冰箱裏翻出一塊生葷,我用菜刀剁了一角,用來堵住她的嘴。看着“劍無塵”圍着地上的食物打轉,不斷試探的樣子,我突然笑了一下,想起自己這一天雖然還沒吃飯,但到此刻,似乎已經不餓了。飢餓都是間歇性的,只要挺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就能挨很久很久,現在,應該是我的肝糖原在加速消耗提供能量。

我坐在我的床沿上,喝乾了剩下的維生素水,目及之處儘是凄涼,老爹並沒有鋪好我的床,看來我得隨便拖床棉絮先將就一晚。房間裏擠滿了原本不屬於我個人的東西,而我的拖鞋躺在舊密碼箱上,羽毛球拍掛在牆上的水泥疤上,都蒙上了厚厚的細塵。最過分的是,老爹佔用了我的書架一格,擺上了他的《擇吉通書》和《寫袱子知識》,毛筆、墨水和漿糊各據一角,還給我下層最心愛的圖書染上了墨花。

“當兒,回來啦?”爹人還在街沿,聲音已經穿到了我的卧室。

我便應了一聲。

他走到我的門口,戴着一頂熟悉的“特務帽”,兩手背於腰后,見我正埋頭鋪床,好像有些不過意,找話說道:“我記成你是明天回來喲!”

“那你過路不喊我?我在熊海蓉屋。”

“我回來看電燈開起,

門也開起,不曉得你回來了喲!”

“嗯。”

“吃飯沒?”他又問。

“吃了。”

“沒吃我來下麵條!飯沒有啦!油和面是現成的。”

我才羞於告訴他自己一整天沒吃飯的經過,“吃啦!不要!”

不一會兒,他抱了一捆花被過來,我見了趕緊制止道:“不用了,我都已經鋪好了。”

“你這個單薄耶,怕蓋起冷耶!”

“不須服!我蓋的雙層,三層我還嫌太重!”

“你用來鋪床底卅。”

“夠了!”我把老爹勸到門外,“放回穿衣櫃裏去,妹回來了還要用的!”

他嘀嘀咕咕地去了,隔着一堵牆又說,“那你如果要吃飯等會兒自己弄啊!”

好久沒有晚上八點半就睡覺了,我有些認床,感覺自己鋪的床板還是沒有學校那個狗窩暖和,躲在一床棉絮加一床毛毯下縮成一團,像“劍無塵”盡量蜷成一個圓球之後減少熱量散失——只是腳脖子冷。我努力把已經穿了幾年的絨褲腳往下蹬,試圖把它變成一條健美褲來勾住腳後跟,但是我有種不妙的感覺,像金雞鑽進茅草叢,藏起頭露出了屁股。

姑且這樣僵持着,也不掙扎,意識迷糊地入睡,剛要面見周公的時候,被一縷驚魂之音拽回來,牆角處窸窸窣窣地響着,以為是雨水漲潮,又像是某種四足夜行動物爬過。

我皺了皺眉,卻不想睜開眼睛,幻想着再忍一忍,不予干涉,就能求同存異。

“嗡——嗡——”越發嘚瑟了起來。

我從窩裏抽出一隻手,把被子往下撥一撥,積極調動了耳朵的力量,眼睛雖不想睜開,眼珠子已經轉了幾圈,我首先排除了老爹的可能性。雖然爹睡熟時往往鼾聲如雷,但他是“轟轟”,而不是“嗡嗡”,而且方向也不對。

黑夜賦予人無限想像的能力,又讓人覺得莫名的恐懼。在那無邊的深淵中,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自己身處哪個角落,彷彿只有背靠着的這扇大繃子床才能給我依偎。

然而那聲音正是來自我的床底。

想到這裏,我後背發毛,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對着床板就是一陣狂擂,那個神秘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們沉默而對峙,從浩瀚的外太空回到了小小的卧室里,隔着一張床板,心跳在黑夜裏如同竊竊私語。

是時間凍結了嗎?我很期待是凍結了,只要不再聽到那個奇怪的讓我心悸的聲音。我相信科學,心裏告訴自己膽子要大一點,但還是忍不住胡亂猜疑。我老爺去世剛好滿一年,他曾經就睡在我這個房間裏,我娘十分忌諱,吩咐把老爺生前的所有衣物陪他的靈屋一把火燒乾凈,又教唆我爹把那架歷史頗為悠久的木床劃了劈柴。我是不信這些的,我心裏倒十分欣賞老床身上的花紋,曾經,我和臭表弟拿着電鑽在床銜上打了一排孔。如果人死後還有什麼磁場效應,那我猜這房間裏一定還有我老爺的氣息,但我在這裏睡了很多個夜晚,他的魂魄從不曾入我夢來。

我看了看房間裏天花板的兩個角落,那裏烏漆抹黑,引人遐想,只有窗帘外,有一點來自坎上人家的亮光。

“嗡——嗡——”

它又來了,驚得我一哆嗦。同時響起的還有隔壁我爹自帶的“驚雷”。

老規矩,我擂床板,聲音滅,我一停止,那聲音又叫囂起來。三回合60秒之後,它已經學會了凌駕在我的聲音之上,管我惡龍咆哮,管我猛虎山吼,它自巋然不動。倒像是我發出一段載波,把它給抬了起來,它隨着我的聲響起起伏伏,波狀向前傳遞。

我沒轍了。我的床下有什麼我很清楚,不可能藏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只有我初中和高中用過的兩個密碼箱——除非,我爹放了什麼東西。本着科學求真的態度,我從暖和的被窩裏支棱起來,用手機照明往床下探查,俯身先是看到一把電鋸的松垮鋸條,緊挨着裏邊兒,端正擺着一捆紮絲。往右邊移到密碼箱上,我則看到一隻黃色的瞳孔,一隻藍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反射着精光。

“臭貓!”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哭還是笑,“劍無塵”睡得雲遮霧罩,慵懶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倒像是我打擾了它的清夢。

“哎嗨!”我放心地退回被子裏,再次裹成一個粽子,心想再也不會有任何事能打擾到我——

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半夜被餓醒,肚皮唱了一天的空城計后,在睡眠的加持下卸去偽裝,被飢餓大軍回馬突襲。飢餓感像飛蝗群啃噬着我的每一處肝臟與腸胃,又像漲潮般蔓延全身,我第一時間被驚醒,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去弄點吃的。

廚房和冰箱早已經被我掃蕩過一次了,哪怕翻箱倒櫃、摔碗砸盆,我也找不出像樣的食物——除了冰箱裏的凍肉,就目前看來,生肉只能吸引“劍無塵”,卻誘惑不了我這個飢腸轆轆的人。我只想找到一丁點兒能充饑的東西——比如像半碗冷飯就行。

揭開電飯煲,裏面已經摻了水,但粘鍋的米粒兒經水一泡,全浮上來,也有半兩,我抄起飯勺便打撈,連湯帶水入嘴,有種喝粥的感覺。三勺米水過後,緩了口腹之急,我滿意地撫摸着肚子,朝布簾外望去,天都沒亮,或許我可以去睡個回籠覺?

十分確信老爹沒有發現我的行動,他的夢語還在時斷時續。但貓科動物醒得比人要早,我重新躺下沒一會兒,“劍無塵”開始爬我的窗玻璃,從我的書案跳到書架上,又二級跳去拉扯布帘子,甚至把我的《史記》和牛津詞典等大部頭擺滿了一地。當她發現重複這一切徒勞無功之後,開始“哇哇”亂吼,跟叫/春的時候不相上下。

我把我的頭蒙到了被子裏,直到我老爹做好飯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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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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