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三
對當年真相的苦苦追尋,如今反倒成了精神上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擊,令黑瞳少年徹底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此時的他,只覺得頭腦之中紛亂如麻,所有那些聽過的話,許下的誓言,紛紛擾擾地交織在一起,再也難辨真假。隨之而來的憤怒,則如野草藤蔓般肆無忌憚地生長開來,最終讓他挺刀直接向對面姑娘的要害處攻去。
“甯月小心!”
祁子隱見狀,忙以腳尖在掉落在地的寅牙下方一挑,當即將長刀緊緊倒持於手中,抬臂便在少女身前一擋。
嘯天陌上的力道,狠狠透過寅牙傳來。白衣少年明白自己的力量遠不及對方,而今雖以整條手臂頂住刀脊作為支撐,卻仍是被當場震得站立不穩,進而一陣刺骨的疼痛自掌心傳來,便似整條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揉捏得粉碎!
“將炎,我知道你心中有無數疑惑,也知道如今的你恨意難平,但我和甯月並非你的敵人,你仔細想想清楚!”
在黑瞳少年如燎原烈火般的盛怒之下,曄國公的勸解根本無法起到半點作用,反倒火上澆油,令對方的進攻變得愈發激烈起來:
“莫再狡辯!你心下應當清楚,自己是絕打不過我的!”
黑瞳少年說著又再度揮刀,一連數次迅猛的斬劈,一次比一次力道更強,速度更快,直逼得對方連連後退。祁子隱卻依然強忍着劇痛,擋在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女身前:
“但你要殺的人可是甯月!是那個一直以來都深愛着你的甯月啊!”
然而年輕的和罕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了,只覺得一股惡念在胸中左衝右突,令口中的言語也愈發難以自控,任什麼傷人的話都不管不顧地吐將出來。既已刀兵相向,他也再不顧什麼朋友情面,衝著對方怒吼道:
“過去凡有負我者,今日凡敢阻我者,皆是死敵!”
“你混賬!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阻你!但你記住,我之所以會阻你,並非因為將你你視作敵人,而因我是你的朋友!”
年輕的曄國公仍拼盡一切可能,希望能勸得對方回心轉意。然而將炎卻是愈發憤怒了:
“你不是我的朋友,從來都不是!你永遠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曄國少主,永遠有花不盡的銀錢,永遠有念不完的書!你永遠不會懂失去記憶,孑然於世的那種感覺。你也永遠不會明白,當痛苦的回憶一點點湧上心頭時的那種絕望!你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的朋友,永遠不!”
黑瞳少年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刀上的力道也是一次大過一次。誰知對面的祁子隱卻也被他的這番話徹底激怒了,勃然怒斥起來:
“世人眼中,果真只能看到自己的求不得。你又可知,我寧願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一段自己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真摯感情!”
曄國公說著,回頭深情地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紅頭髮的姑娘,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而你,今日卻當著我的面,將我最為珍視的東西狠狠踐踏於腳下,唾棄它,泯滅它,視其若無物!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今日你既要斗,我便奉陪到底!”
說罷,其竟是將手中的寅牙一震,生生格開了將炎用盡全力的一刺。就好似此前他一直都在有意忍讓,並未用盡全力一般。進而,祁子隱將長刀在手中舞了個花,朝着對面攻來的那個黑眼睛少年橫劈了過去!
這一擊凌厲非常,沒有留下半分迴旋的餘地,逼得年輕和罕不得不全力招架,更是無比詫異。只因他未曾想到,這個記憶之中,於比試過招時從未嬴過自己的曄國少主,竟也能爆發出如此不凡的力量來。他登時不敢再輕視面前的同齡人,愈發狠厲地攻上前去:
“好,好,好!一直以來我都未能想到,想殺自己的人,其實便在咫尺之遙!”
兩個曾經的摯友,終於放下了最後一絲顧慮。一招一式,直指要害,手下再沒有絲毫留情。然而即便如此,一旁觀戰的眾人卻是不敢貿然開口相勸。因為他們知道,如此程度的搏殺,稍有分神,即便不會當場喪命,也必受重傷!
將炎的力量仍佔據着上風。他一次又一次的催動手中的嘯天陌,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一招摧山使到了極致。
嘯天陌也不愧是萬刀之王,一次次如虎嘯龍吟般的鳴響,直引得對面白衣少年手中的寅牙也隨之震動起來。甚至連四周散落着的陣亡將士的甲兵,也似忽然間有了生命一般,發出陣陣鳴響。
可即便如此,在滴水不漏的五御刀法面前,任何凌厲霸狠的進攻皆成了徒勞。黑瞳少年手中的長刀力道雖勁,卻如同刺入了一團柔軟的棉花,只能眼看着祁子隱將一次次看似絕殺的進攻,化解於無形。
就這樣,纏鬥漸漸陷入了焦灼。將炎出刀雖然凌厲,卻是缺乏變化,即便有數次幾乎攻破了防線,卻仍在最後一擊時被對方穩穩接下。
而面對百餘次幾乎無差別的猛烈進攻,將周身守得滴水不漏的曄國公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有看着僅存的體力一點一滴消耗殆盡。
此時,二人身上皆帶着大大小小的傷,攻守的頻率也愈漸放緩。但每一次交鋒,仍能見刀兵相交時濺出的點點火星。隨之而來的,更是那令人心驚膽顫的“鏗鏗”聲,一次又一次地衝撞着所有人的耳鼓。
終於,對面的和罕似體力不支,於一次收刀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紊亂的吐納,不得不後撤幾步,近乎貪婪地大口喘息起來。反觀祁子隱卻是於守勢之中猛然變招,抓住機會朝破綻百出的對方身前攻去!
圍觀的眾人皆發出了一聲驚呼。然而曄國公心下卻是清楚,這或許是自己今夜唯一取勝的機會。眼下,他於寅牙上灌注了所剩無幾的幾乎全部力量。若是一擊不中,便絕無可能再戰。
將炎連忙揮動起手中的嘯天陌防禦,卻覺得這柄似乎早已同身體融為一體的烏金色利刃,彷彿拋棄了自己一般,變得再不稱手,沉重得幾乎無法平舉過胸。無奈之下,他只得借力將刀尖杵地,深達寸許。自己則閃身於刀后,略加躲避。
只聽“乓”地一聲巨響,祁子隱的攻勢已至眼前。如旋風般揮出的赤紅色寅牙同烏金色的嘯天陌狠狠撞在一起,卻似撞上了一堵牆,驟然停止。只是沒想到即便此時,白衣少年依然顧念舊情,竟是以無鋒的刀脊斬向了對方。
寅牙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強烈地震顫起來。伴隨着刺耳的噪音,一股巨力經由刀身向他持刀的手上襲來,令曄國公再也握持不住兵器,不得已鬆開雙手,才發現虎口早已被震裂,鮮血淋漓。
“婦人之仁!”
躲過一擊的年輕和罕卻是藉此機會喘勻了氣,鼻子裏重重一哼,重又調轉刀頭打算再攻。不料一提之下,手中的陌刀竟是變得輕若無物。
少年人低頭去看,方才意識到兩件兵刃相撞之下,自己手中的這柄“萬刀之王”,竟是在寅牙面前敗下陣來,碎成了長短不一的數截,再難堪用!
“將炎!若你從未將我當作朋友,那當年於暮廬城的刑場之上,究竟是何人奮力救我出來,告訴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又是誰重傷之下引開追兵,讓我得以逃出生天的?若你從未將我當做朋友,又為何要從草原上傳書,警告馳狼之災?又為何與我在鬼州重會,一路並肩戰至這裏!”
曄國公吃力地彎腰,重將寅牙拾在手中,卻是涕淚俱下。可年輕的和罕卻是再聽不進半個字,只是緊緊持着崩斷了長刃的半截刀柄,聲嘶力竭地吼道:
“要殺便殺,休再多言!若你我二人能夠比作天上的那對孿月,你便如清月一般光耀奪目,受人讚歎。而我,便似那濁月一般預兆着不詳,遭人避諱!可我不要再做那個只能存在於你光芒之下的濁月。若你我命中注定相生相鬥,相化相爭,則今夜濁月的光亮大盛,正預示着我終將勝過你!”
說罷,將炎竟是揮起手中僅剩半尺長的嘯天陌,再次朝祁子隱身前攻去。白衣少年雖不願再戰,卻是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玉石俱焚的決絕。無奈之下,他只得再次舞起寅牙,閃身避過對方鋒芒,再以刀脊重重擊在對方膝彎。
和罕吃疼,不由自主地向下一跪,手中的半截長刀卻是朝着曄國公腿上橫掃過來。然而祁子隱卻是早有準備,不等其得手,便已調轉刀身,對着黑瞳少年持刀的腕上又是一擊。
終於,將炎手中那半截長刀也再握不住,脫手飛出。曄國公則立即收刀退後:
“你已然是敗了,休要再戰!”
黑瞳少年卻仍不肯善罷甘休,竟揮舞起一雙鐵缽一般的拳頭,毫不惜命地繼續攻上前來。祁子隱被逼無奈,不得不將刀橫於身前,拉開了一個了防禦的架勢:
“我不想再傷你,但若繼續執迷不悟,我唯有將你斬於此地!”
然而話音未落,卻聽身後突然響起了甯月的聲音:
“子隱不要!”
緊接着,虛弱的少女踉踉蹌蹌地衝上前來,竟是橫舉手臂擋在了二人正中,眼中早已流下兩行清淚,不住地搖頭勸道,“求你們不要再打了!你二人是我於這世上唯一的朋友,也是我最愛的親人,更是我最後的牽挂!無論今日誰傷了另外一個,我都會因此而抱憾終生!這一切皆因我而起,現在我便用自己的命,來換你二人的和解如初!”
甯月哭得似個淚人。她滿頭的赤發搖擺着,飄散着,突然伸手從地上撿起了將炎被擊飛的半截嘯天陌,竟是要向自己的心口刺下。
黑瞳少年見狀,彷彿本能一般衝上前來,將少女一把摟住,劈手奪下了她手中的半截長刀丟了出去。臉上掛着的無盡殺意,也如夢方醒般地一掃而空。
見對方終於回心轉意,祁子隱也長出一口氣。可還不等他將手中長刀放下,卻是見將炎面上表情再度變得猙獰了起來,顯得痛苦萬分。
藉著窗外愈盛的月光,被年輕的和罕抱在懷中的紅髮少女終於看清,對方那對如墨的雙眸微微向上翻起,顯得極不自然。而在那眼球之下,竟是叮咬着一隻不過指甲蓋大小的小蟲。小蟲見被人發現,立刻爬騷着想要向皮肉間的縫隙深處躲去!
那蟲與此前眾人於冰原之上遇見過的那些毫無二致。而今雖只有一隻,卻明顯侵入了年輕和罕的頭顱,方才致他失去理智,被盛怒的情緒左右!
“小結巴你莫要再動!這些蟲可以攝人心魄,令人變成殭屍一般。若不將其儘快逼出,你或許會有性命之憂的!”
甯月當即撲上前去想要按住對方的手腳,卻又哪裏能按得住?黑瞳少年登時將渾身筋肉緊繃,死命地掙脫了束縛,進而用手在地上摸索起來,再次將嘯天陌折斷的刃尖握在了掌中!
然而這一次,他卻並未再向少女發起進攻,而是猛地抬手,以刀尖刺入了自己的眼眶,再用力一剜,竟是生生將那隻小蟲同眼球一道挖了出來!
劇痛之下,將炎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卻忽然感到頭腦當中一片空明。此前那種渾渾噩噩,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也登時煙消雲散。
見此情形,一直在黑瞳少年身後冷靜觀戰的紫鳶忽然有些急了,卻是不敢貿然上前,只得立在原地氣急敗壞地嚷嚷着,希望能再說服兄長殺人:
“哥哥你在做什麼,為何不殺了這個妖女,反倒要傷害自己?!莫要忘了慘死的父母,莫要忘了我這個妹妹所受的苦!我們打小便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夠過上好日子,而如今我們距離那個夢想,距離無所不能的先民之力,便只剩一步之遙了啊!”
“可是於我而言……沒有打打殺殺,能和自己的朋友相守在一起的日子,便已經很幸福了啊……”
年輕的和罕搖着頭,起身看着對方,卻是再也無法被輕易蠱惑,“當年父母之死,同他們兩人並沒有直接的關係。而今昆頡已死,所有一切也都該塵埃落定了,不要再為了過去的仇恨,於眼下製造無謂的殺戮……”
“等一等,你手中拿的,是什麼?!”
說話間,祁子隱忽然看到了紫鳶手中的一隻東西有些不同尋常。叱問之下,對面的姑娘竟是渾身一抖,彷彿不可告人的秘密意外暴露了一般,倉皇將那東西攥緊,藏到了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