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二
“你們說,本將軍到底敢不敢動這個紅頭髮的妖女呢?”
面對威嚇,郁禮也橫起了手中馬刀,並沒有半分從命的樣子,“如今擒有人質在手的可是我!你二人有何資格告訴本將軍該如何做?還不快些跪下向本將軍舔靴求饒,再敢擅動,她可就沒命了!”
郁禮說著便舉起寬背馬刀,高懸於業已昏厥的甯月的心口之上,隨時皆有可能一刀刺下,取了姑娘性命。然而,語氣間卻還是難掩對黑瞳少年的忌憚。
祁子隱見狀,不得不將手中的赤色長刀放下,不敢再動。圍於四周的澎國甲士當即撲了上去,將他的雙臂也死死鎖住,按倒在了地上。
然而,將炎卻似沒有聽見威脅一般,並未做出半分退讓,反倒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手中的嘯天陌當做一桿長槍,瞄準對方全力擲了過去!
見此情形,郁禮不得不將手中馬刀揮起,盪開了迎面飛來的陌刀。然而將炎卻是抓住機會,緊接着衝上前來。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便似一道縱貫穿全場的閃電。未等郁禮反應過來,少年人便已沖至其身前!
但年輕的和罕卻並沒有先救甯月,而是矮下身子,抬腿徑直攻向了對方的下三路。
身着夔蛟的將軍當即抽刀回防,削向對手戶洞開的腰間。將炎旋即也變招,身形陡然一縱,萬分驚險地凌空避過了橫掃過來沉重的馬刀,進而將腿屈曲起來,以帶着堅硬甲胄的膝頭,狠狠擊向了對方的喉嚨。
郁禮無法,只得暫且鬆開手中沉重的馬刀,抬掌護於頸前,想要化解攻擊的力道。未曾想將炎此番卻是耍了個虛招。其實他腿上並未用力,成功迷惑對方之後,卻是憑空發力,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姿勢將身子向下沉去,反倒將對方丟掉的馬刀一把抄在了手中。
落地之後,年輕的和罕也並未作任何停頓,而是以雙踵為支點,使出渾身勁力帶動起沉重的馬刀旋轉了起來,口中厲聲喝道!
“鬥志不滅,長刀不落!”
郁禮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同這個黑眼睛的少年初次於白沙營校場交鋒時的那一幕。
“破浪刀又如何!老子當年未敗,今日也絕不會敗!”
年輕將軍也高聲大呼起來,竟沒有閃避,同樣攢起渾身力氣向將炎身上撲去。二人重重撞在了一起,滾翻在地上。寬厚的馬刀生生切開了郁禮身上的夔蛟皮甲,深達皮肉寸許。然而卻因距離太近,力道盡失,雖致重傷,卻不足以一刀斃命。
郁禮倒地,掙扎着手腳並用向後挪去。黑瞳少年則繼續攻前,卻見周圍的澎國軍向自己圍了過來。他當即舞起刀來,只迎面一擊,便將其中一人自肩劈開至胯下。再反手一刀,又將自背後偷襲一人直接捅穿了肚腸。
將炎卻並沒有將兵刃抽出,而是猛一用力,將那奄奄一息的甲士高高地挑將起來。他轉動起手中的刀柄,翻攪着那名甲士的肚腸,逼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一眾宵小休得阻攔,否則殺無赦!”
年輕的和罕於口中怒吼着,發出如困獸般瘋狂的聲音。鮮血滴滴答答順着刀刃滴落在他的臉上同身上,將本就身着赤色衣甲的他從頭到腳,染得更紅了。
澎國軍被這幅比馳狼更加兇悍模樣徹底嚇傻了。少年人轉向何處,那邊的甲士便如見了日光的鼠群般向後退去,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無一人敢輕易上前再戰。
將炎則猛地將刀上挑着的屍體拋向對方陣中,轉而重又朝着無處可躲,更無人敢救的郁禮身前走去,手中的寬背馬刀高高舉起,映出了對方臉上掩藏不住的驚惶。
突然,人群之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那聲音明顯來自一個女子,卻並非是甯月。
少年人耳中嗡嗡地,未能聽清對方說的什麼,回頭看了眼仍倒地不起的紅髮少女,目光循着隱約的聲響繼續尋去。
“哥哥住手!”
只見一個妙齡少女撥開重重甲士,自陰影中走上前來。甫一見到對方的面龐,將炎便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反倒難以置信地使勁揉了揉被血水模糊的雙眼:
“你——為何看起來如此面熟……”
女子沖和罕莞爾一笑,又向其身前湊近了幾步。她生着一雙同少年人一模一樣的黑色瞳仁,即便在冰原上輾轉顛簸了許多時日,卻依然明眸皓齒,秀色可人,正是一路上同郁禮結伴而行的紫鳶。
“你是……蒔華館中……名喚紫鳶的姑娘!”
將炎腦海中依稀浮現出了許多年前,自己曾於暮廬城中想盡一切辦法,也未能得見的那位妓館頭牌。他努力在記憶深處搜尋着對方的模樣,但當年僅一面之緣的那張臉,卻始終模糊不清,沒有任何細節。
“哥哥,是我呀,你當真不記得了?”
已近癲狂的少年人眼前,卻是隨着姑娘的輕聲呼喚,漸漸浮現出了另外一張面龐。那是月夜之下,端坐於漁舟之上的小囡。孩子的面龐較女子更胖更圓,然而那隻玲瓏俊俏的小鼻子,笑起來時微微皺着。一雙如墨的忽閃着的純黑眼眸,竟是同面前的姑娘毫無二致!
“……姑娘的鼻尖有顆痣……我當年在暮廬城中時並未認錯人,你果真是我的妹妹!這麼多年來,你過得可還好?”
將炎的目光重又聚焦在面前的姑娘身上,上下打量着對方,就似終於尋得了丟失多年的心愛之物般興奮起來,進而卻又變得有些傷感。
然而還不等對面的姑娘解釋,將炎卻忽然感到自己的腿被一雙手死死抓住。低頭一瞧,卻是此前被自己重傷的郁禮。
雙目鼓脹的年輕將軍表情極度猙獰。眼下他的肚腹已經被切開一道長口子,內臟自其中流了出來,口中也不斷泛出血沫,卻是嘿嘿笑着,用盡渾身力氣沖紫鳶嘶吼道:
“我……我替你抓住他了!快動手!”
將炎心下一凜,立刻揮起寬背馬刀,將郁禮抓住自己的一雙手齊刷刷地斬斷。然而他用力過猛,刀刃斬斷了血肉骨骼后,又重重地撞在了地上。只聽一生脆響,精鋼打制的馬刀當場崩斷作數截,自少年人手中飛脫了出去。
郁禮撕心裂肺的慘叫當即響徹雲霄。年輕的和罕轉而警覺地扭過頭去,再次看向那個號稱是自己妹妹的姑娘。
出乎他意料的是,看似柔弱的姑娘竟當真自袖籠之中,抽出了一柄尖利的匕首刺來!
“對!殺了他!殺了他們三個!”
在地上痛苦翻滾着的年輕將軍再次高吼了起來,聲音詭異而凄厲,分辨不清究竟是哀嚎還是狂笑。
然而,紫鳶手中的刀卻並沒有刺向近在咫尺的將炎。只見她狠狠一腳踢在了郁禮那張如厲鬼般醜陋而猙獰的臉上,進而彎腰俯身,親手割斷了對方的咽喉!
汩汩的血水自傷口之中噴涌而出,登時便嗆得倒在地上的郁禮蜷縮起身子。他抬起胳膊,想要用手按住傷處止血,然而被將炎砍斷了的雙臂,此時便如兩根滑膩的**,派不上半點用場。
“你為何……殺我……”
直至被自己的血嗆死前的一刻,這位年輕的將軍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竟是被眼前的姑娘利用了。而最後給予他致命一刀的,正是這個自己在暮廬城時便一見傾心,甚至不惜自殘而奮力保護的女人。隨着郁禮吐出最後一口氣,愛慕卻滿是不解、疑惑而無比不甘的神情,永遠從他那雙暴凸起的眼睛中,消散殆盡。
不等和罕開口再問,紫鳶卻已將匕首用年輕將軍的衣角擦拭乾凈,繼續回答起此前將炎提出的問題,便好似親手殺掉自己同伴的這件事,根本不值一說:
“我過得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與哥哥終於一起尋到了當年戕殺父母,害我們家破人亡的仇人行蹤!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
姑娘說著,忽然張開雙臂摟住了兄長魁梧的身子,空洞着眼神里充滿恨意,彷彿又想起了十餘年來,自己所受的罪。
“仇……自然是要報的,可究竟該向何人去報?”
將炎忽然一怔,看向了仍被澎國軍制住的祁子隱等人。即便在被昆頡極力挑撥,陷入癲狂時,他也從未下定過決心要殺了對方。然而紫鳶卻是一改楚楚可憐的模樣,兇狠得好似一頭獨行的母狼:
“你此前莫非沒有聽到那個披着斗篷的異族人所說的話么?!眼前這些人,便是害死了我們父母的幫凶!現在便殺了他們,一個都不要留!”
祁子隱將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奮力挺起腰來,沖年輕的和罕吼道:
“將炎!此女或許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當年在蒔華館中,她死活都不肯同你相認,為何今日卻又忽然認了?”
“當年若我同你立刻相認,你我兄妹斷不會走到今日!這世間最該死的,便是這些巧舌如簧的人!這些年來,他們一直都在騙你!”
面對質疑與威脅,紫鳶早有應對之法,“哥哥,你可還記得母親做的花青蟹,記得父親講的那些故事了么?你可還記得自己眉間的那道長疤,究竟是怎麼來的?”
“我——自是不會忘——”
少年人用力搖了搖頭。見其動搖,對面的姑娘忙又推波助瀾起來:
“那你又是否知道,自己的妹妹這些年究竟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眼下卻仍要受到仇人的無端質疑?殺了他們,只要在這裏殺了他們,便可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不知何時,倒在地上的甯月重又蘇醒了過來。她聽見了兄妹二人的對話,也清楚瞧見了黑瞳少年那陰晴不定的表情,口中卻根本吐不出半個字來,更無法為自己分辨。
終於,在紫鳶不斷的煽動下,將炎臉上最後一絲遲疑漸漸消散,所剩下的,只是對命運不公的憤慨,以及被仇恨沖昏頭腦後的瘋狂。
少年人向此前自己擲出的嘯天陌踉蹌行去。長刀被郁禮擊飛后,斜斜地扎入了牆上,深達數寸。少年人用力之下,竟是將一大塊牆面也扯得碎裂開來,露出一道自地面貫穿至天頂的寬大縫隙。
風,自牆上的縫隙中灌將進來,瞬間便令塔頂化為了一座冰窟。郁禮既死,其麾下的澎國軍與“孤兒軍”也再無人發號施令,紛紛似大夢初醒一般放下了手中武器,不願再同面前這個如惡龍般渾身煞氣的少年人對峙,轉而向塔底撤去。
高塔之巔,而今只剩下了甯月、祁子隱與將炎、紫鳶四人仍在對峙着。而冷迦芸與莫澤明等人,卻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手足無措。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將炎的過去與身世,更加不知這個突然冒出的姑娘,為何竟能讓將炎的心性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剛欲開口相阻,便被黑瞳少年厲聲喝止了:
“你們誰敢上前,休怪我翻臉不念舊情!”
年輕的和罕說著,將刀平舉過肩,拉開了一個進攻的架勢。
終於擺脫了束縛的曄國公則快步奔至紅髮少女的身邊,將虛弱的同伴扶起了身來,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視自己如仇敵的那位曾經的摯友,便似對方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將炎,你莫非當真打算對我和甯月動手么?”
“動不動手,取決於你們接下來告訴我的真相……”
黑瞳少年冷冷地回應道。對面的祁子隱卻是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卻帶着無奈:
“真相?如今,知曉當年真相的人皆已死了。無論我們告訴你什麼,你都無從考證,還妄談什麼真相?!”
“吞吞吐吐,避而不答。眼下於我而言,態度遠比真相重要得多,你們明不明白!”
未等祁子隱再次開口,甯月卻是搶先一步接過了話去:
“可如若我告訴你,許多不幸的事我都曾經嘗試過阻止,但父親卻不肯聽從。故而我才會離家上陸,你是否會信,又是否會原諒我的無能?”
將炎的頭腦早已無法正常思考。於此,他並沒有做出正面回答,更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是看了看對面的紅髮少女,又看了看身後失散了多年的妹妹,許久之後,終還是搖起了頭:
“你若明明知道當年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卻仍向我隱瞞了多年,便是對我刻意防備,問心有愧!你既從未將我當做過朋友,我又何必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