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五章
“書生意氣,空談誤國!”丟下這麼句地圖炮一般的話,秦朔便快步脫離“戰場”走出了江南岸的大堂,不欲與那些書生學子們繼續糾纏。
穿過月洞門,繞過七扭八歪的抄手游廊,清涼涼的秋風一吹,秦朔發熱的頭腦總算冷靜了一些,拍拍有些潮紅上火的雙頰,秦朔自言自語道,“好久沒當鍵盤俠了,功力大減啊!”
隨即心中又有些後悔,“真是的!我和他們辯得個什麼趣!”
辯贏了又有什麼用,這世道又不是誰對誰有理,這是個皇權的社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些書生難不成是吃了雄性豹子膽了,竟敢當眾映射辱罵朝廷大臣、公侯將軍?還不是因為如今的風氣如此,最高位上的那位瞧武將們不順眼,那必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那些罵人的書生學子們難道真得恨武官們恨得要死?不過是為了討好皇帝罷了——陛下快瞧瞧我,我就是您最罪忠誠的走狗!您指哪兒,我咬哪兒!
想到這兒,秦朔長嘆一聲,明明年紀小小卻帶着疲憊的暮氣——自己能懟那些書生們,卻無法對皇座上的那位指詆分毫,不能罵他冷酷無情、自私小人,甚至自己還要變着法兒得捧臭腳——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皇家。
陛下啊,您看看吧,咱們秦家也不過是最低賤的商賈,人家賣的是貨物,我們家賣得是命!您犯不着把咱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我們就是您的一條狗。
更何況,皇帝又有哪裏錯了呢?生為帝皇他本就善平衡之術,如今天下大安,正是需要文臣安邦之際,武侯將軍們合該退居讓位。
這世道沒有對錯,只有各自立場而已。秦朔越想心口越悶,胸口像是堵着着快石頭。秦朔連連捶胸,像是要把胸口的鬱悶之氣給錘散了。
“小九!”秦清和掙脫護院的桎梏跑回頭的半路上見着的便是這副光景,自家的小弟弟一手扶着牆,一手“砰砰”捶打着胸膛,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抑鬱悲憤。
秦清和一下子被嚇住了,手腳都不知該如何安放,小心地蹭到秦朔跟前,眼淚蓄在眼眶裏,聲音帶顫,“小九,你這麼了,身體不舒服么?他們欺負你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要鬧着出門玩!小九你才將將病好呢!”秦清和的聲音帶着哭腔,“我混蛋!我還打架鬧事!小九,他們是不是為難你了?都是我不好!我去找爹爹去!我認罰!我讓爹爹打他們!”
秦清和剛剛激憤出手,這會兒子緩過神來已然後怕不已。她不是養在深閨不知世事的女子,如今聖上重文抑武,自己這麼個武官家的子女當街打了上京趕考的舉子,那影響必然是極其惡劣的,一定會影響父兄的!
“八哥,這不關你的事。”林錦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的臉上猶自帶着戾氣,“秦九這也不關你的事兒,打架的是我,要問責,要負責,讓他們到威武侯府來找我!”林錦拍拍胸口表示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別八哥、八哥叫得歡,這是我哥!”秦朔從抑鬱的心境中緩過神來,瞧着林錦對他姐親近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
“對了,林錦,我之前都沒聽過你們林家村的事情。”秦朔想起這茬來,“秦家兒郎十去九不歸”的事情秦朔經常聽,家中的老一輩們經常掛在嘴邊上講,每每講起都是激憤難平,活似深宮怨婦,而皇帝便是那負心薄情的郎。
“我爺,我爹他們不願提那些舊事,所以如今很少有人知曉了。”林錦擰着眉,“可是我不服氣!”
“難道我林家兒郎的命就這樣白白葬送了?這才幾年過去了,再過十年二十年,這天下還有誰記得他們的付出犧牲?!”林錦不能理解家裏長輩的做派,明明都是為民為國戰死的英雄好漢,憑什麼要像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一般不能提?
“你我會記得,歷史也會記得。”秦朔拍拍林錦的肩膀,勸道,“威武侯他們是對的,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此時秦朔才恍惚有些明白,為什麼同是武侯之家,林家在上京如日中天,而秦家卻被處處排擠。不僅僅因為林家出了個貴妃娘娘成了皇帝的親家,更因為林家一直在努力淡化自己曾經的功勛。
老百姓們早已經不記得戰死的林家兒郎們了。可是在北疆,秦家就是百姓心中的神,他們都稱呼鎮北軍為秦家軍——秦家功高震主了。
“秦九你怎麼也這樣說!”林錦不滿地撇嘴,不禁往秦清和的身邊靠靠,心道,秦小九還不如他家八姐有男兒氣概呢,不僅講義氣,還身手好!可惜不是真“八哥”!
秦朔可不知道林錦心中的惋惜,只拉着二人往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邊走還邊交代,“林錦你趕緊回去把今天的事如是告訴威武侯。”
“我不!”林錦屁股一賴不肯走,“我爹要是知道了,會打爛我的屁股的!”雖然只有林錦這一個兒子,但是威武侯卻不溺愛,反而教導異常嚴苛。
“聽我的!”秦朔厲聲道,“我回去也會如實稟報一切。你以為今日發生的一切能瞞過去嗎?與其讓父親們在朝堂上因為此事被攻訐時而一無所知,倒不如我們回去老實交代,好讓父親有所準備,提前應對。要是運作得當,咱們完全可以逆風翻盤!”
“構陷朝廷命官,挑起君臣嫌隙,我懷疑那些書生們是敵國派來的細作間諜,就是為了挑撥君臣不和,引發文武對立,好讓咱們大鳳朝陷入內鬥的自我消耗!”秦朔指出了一條路來,林錦眼睛一亮,一蹦三尺高,“妙啊!看我這次不搞死他們!”
林錦完全等不及了,拔腳就跑要去找他爹告狀。
“這樣不大好吧。”秦清和面露猶豫,“咱們這樣不也是構陷么…倒打一耙…”
“八哥,是擔心那些書生么?”秦朔瞧着自己姐姐的模樣,無奈搖頭,都說他們武將之家手上人命無數,必然是心狠手辣、冤孽纏身的,可是他們老秦家卻一個比一個單純赤誠,甚至還有些不和適宜的善良。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秦朔忍不住道。
“小九!哪裏到了這個地步!”秦清和掩口驚呼,“那些書生以後都是要入朝為官,為陛下分憂,為百姓解難的,如今他們只是尚且年輕,不知世事複雜,並非非白即黑的,他們只是對咱們這些武官之家不了解…”說著說著,秦清和的聲音便低了下去。剛剛在大堂里打架的是自己,這會兒為那些書生說話的又是自己,這算什麼啊!
“小九,我不是那個意思。”秦清和連忙解釋,“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成為了他們那樣的人!”
“他們無憑無據變污衊爹爹阿爺,他們下作無腦!可是我們不一樣!”秦清和總算理清了思路,“世人濁濁,我必不與之同流!”
聞言,秦朔心下嘆息——這世道總是好人吃虧些的。你有明月心,奈何人家只嫌棄你的光亮瞎了他的眼。
“小九,他們罪不至死啊!”一旦被冠上了敵國細作的名頭,那些書生們就算不死也註定終身仕途無望了。
看着滿眼擔憂的八姐,秦朔心裏憋悶,幽幽道,“姐,那些書生在詆毀爹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的話是能殺人的?他們一張嘴顛覆天下,爹爹便從大將軍大英雄變成了國之蛀蟲,要遺臭萬年的。”
書生的嘴,殺人的刀。
秦朔的話讓秦清和一愣,但是她依舊堅持,“小九,他們做的不對,我已經教訓過了,你沒必要為他們髒了自己的手。”
終究,秦朔長嘆一聲,解釋道,“放心吧,那些書生不會有事的。威武侯向來明哲保身,他不會插手這件事,更不會構陷哪些書生舉子,林錦少不得一頓打。我家…我家…阿爹如今…陛下不會站在咱們家這邊的。”
“所以,八哥,你就別擔心那些書生了。還是先擔心自己吧,逃家玩耍、打架鬥毆,夠關十天半個月的禁閉了。”秦朔扯出一個笑容。
“啊!”秦清和跺腳大喊,“完蛋了這次!”
“走吧!”秦朔拉着秦清和往外走,“趁着阿媽還沒回家,你趕緊回院子裏去,今日的事情你只當一概不知。”
“這可以?”
“相信我。”
“阿媽會打斷你的腿的!”
“我躲奶奶那兒去。”秦朔想好了退路。秦家老祖宗九十有一,鎮北侯的槍棍、侯爺夫人的念叨可不敢耍到他老人家面前。
秦家姐弟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的盡頭,只余隻言片語消散在似水江南的亭榭樓欄之中。二人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游廊中央小花園的假山處轉出兩個人來。
一個是頭戴銀冠,穿着白蟒箭袖,圍着攢珠銀帶的貴公子,一個是手持羽扇,一身青衫的青年文士。
“那是秦家小子?”貴公子問道。
“那矮個子的便是秦家的蚌珠兒,鎮北侯年六十得來的小嬌兒,都說老來子向來身有奇異,這秦家小兒果然有些不同凡響。”青衫文士回道。
“呵,奇異得不像是秦家的人。”貴公子說道,“難為秦家能生出個長心眼、有腦子、面白心黑的。倒是另一個小子,打架倒是不手軟,真要下死手了卻又退縮了,色厲內荏完全是秦家的種,難成大事。”
“四皇子殿下,您此言差矣。”青衫文士搖頭,“為君者,要的是忠誠的狗,而不是反骨的狼,為人臣子,便是要的那赤子之心啊。秦家便是一把刀,一把刀需要什麼心眼兒和智慧呢?”
“再者,那個少年可不是個小子,秦家小八可是個女娃!”說完,青衫文士哈哈哈大笑。
“什麼?她是個女人?!她還打架!”四皇子溫潤如玉的臉蛋一下子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