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魘
初二那年的夏天,是李晚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斷了最後一口氣。親戚家75歲的姥爺躺在床上,身體早已瘦骨嶙峋,她曾經跟着父親去看望過幾次,每次都只能聽到老人微弱的哼唧聲。她那時並不知道人死亡時對於生的渴求有多強烈,只是看到老人瞪大了雙眼,如柴的手臂竭力地想向空中拉拽着什麼東西,喉嚨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麼的時候,她才後退了幾步驚恐地退縮到了門口的位置。看着老人不甘心地咽下最後一口氣,所有人這才如釋重負地跪到了地上,站在門口的李晚卻轉身逃也似的跑出了充斥着哭聲的屋子。
之後她再也沒有親眼見過人死亡時的情景,記憶在她的腦海里描繪的永遠是猙獰可怖的畫面,即便是再親近的人的葬禮,她也找了各種由頭避開。此刻捏着白色蓋布的幾根手指微微顫抖着,她無法想像奶奶在離去的時候是不是同樣地充滿着遺憾,更害怕揭開蓋布之後,露出的臉不復往日溫馨慈祥的熟悉感。
她就這樣僵硬了幾秒,最終還是屏住了呼吸,強烈的想要再見奶奶最後一面的慾望壓制了內心的恐懼。她換了兩隻手緩緩地將白布揭開,視線從耳朵移到眉毛,再到緊閉的雙眼,之後是依舊小巧的鼻頭,直到看到前幾天視頻通話時還一張一合的嘴唇此刻緊抿着,她才明白原來人真的可以在一瞬間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已經做好了面對猙獰面目的準備,此刻望着蓋布下平靜入睡的面孔,她發現奶奶除了沒有呼吸之外,與平時並無一二。不知道為什麼,她跪直着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奶奶走得安詳而有些許放鬆,反而變得越來越顫抖,兩隻胳膊早已舉得酸疼也不願放下。她似乎有些責怪奶奶走得太快,並且看起來沒有任何的遺憾,可她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很多話沒來得及說,只留下她會抱憾終身。
這張祥和睡着的面孔早已被歲月蹉跎出了諸多的皺紋,每一條溝壑都顯示着她曾經給予的溫柔,可她卻拋下了自己,連最後一面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眼睛酸澀地實在是厲害,她知道不應該有這樣責怪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應該悶頭痛哭,但她只是重新將白布蓋上,攥緊了拳頭,一聲不吭地看着膝蓋底下的墊子。
“哎,小晚從小跟着奶奶長大,除了她奶奶,跟她父母話都不多。這不哭出來可怎麼行,人難過到極點,可是會憋壞的啊……”
……
周圍的人說了些什麼李晚再沒聽進去,只是雙眼無神地看着地面發獃,期間有不少人在她附近說些寬慰的話,她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膝蓋跪的實在受不了,她就坐一會兒,吃飯也是母親端着遞給她,不過三餐也不過寥寥幾口便再吃不下,她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夜晚守陵不需要女子守着,她便和衣躺在床上,睜大着眼睛看天花板,絲毫沒有困意,一看就是一整宿,凌晨五點便又早早地跪到靈前。
直到三天後起靈,這天太陽時隱時現地在天空中高懸着,李晚看着父親親手將骨灰盒放置進雙人墓穴的左邊坑位,上面用黑色的石板壓住,再用厚厚的水泥糊地密不透風,她跪在墓碑前一下一下地燒着紙錢,聽着周圍跪拜在地上的人的哭聲和不斷忙碌着封穴事宜的陵園看守人的高嗓門,她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來。
李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她站在正前方看了一眼墓碑上刻的墓志銘,抬眼看了看周圍寂寥的青柏,連褲子上沾染的泥土都沒有拂去,空洞着眼神離開了這個不時傳來一絲涼意的陵園。
“爸,都弄好了……”
回到家時,厚重的窗帘已經被拉開,傢具也已經移回了原位,平日寬闊的客廳此時人滿為患,李晚的父親將遺像放置到陽台的靈位上,對着坐在沙發上頭髮已經斑白的爺爺說了一聲。
透過人群的縫隙,李晚看到爺爺似乎一瞬間又老了那麼幾歲,好像腰也一下子弓了些許。她張了張嘴,想像往常那樣跟他說說今天的天氣如何,卻又只是將嘴抿上。
“好,哎……忙完了都去歇着吧,不用管我,我還得繼續活着吶……”
等到所有人都陸續離開這個狹小的空間,李晚才終於走到了陽台,燃燒着的蠟燭無聲無息地照耀着黑色相框裏笑得異常慈祥的面孔。她不記得這是奶奶什麼時候去拍的照片,但肯定不是這一兩年,她不明白為什麼前些日子看着身體依舊很靈巧康健的人,只是幾天不見,就只留下了一張遺像。她不禁想着,會不會奶奶換了一個世界生活,而那個世界她看不到,如果她也接近死亡的話,會不會就可以和奶奶繼續陪伴在一起。
“小晚啊,別看了,人都走了,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
這個在旁人知曉后一定會大驚失色的念頭被一陣滄桑的聲音打斷,李晚回頭看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邊的爺爺,正用自己看不懂的眼神凝視着相片。
“幾天都沒好好睡覺了,快回去睡會兒吧,活着的人永遠都是要活着的。”爺爺摸了摸李晚的頭髮,對她笑了笑,便進了自己的房間,轉身將門關上了。
她看着緊閉的深紅色房門,門外依稀能夠聽見父母送別親朋的聲音,再次回頭望了望笑容凝固的照片,繼而提腳進了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上,拉起窗帘。房間裏一下子暗了下來,稍許有些悶熱,李晚和衣將自己跌倒進了鬆軟的床上,這次卻是立馬陷入了沉睡中。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不知道夢到了什麼事情,她只覺得越睡越累,眼皮睜都睜不開,身體像是在空中不斷地旋轉一樣,腦袋一陣的暈眩,渾身全部都是冷汗。朦朦朧朧中,她依稀記得,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床邊不斷低聲念叨着什麼,仔細去聽卻又聽不到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