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大!(上)
“向死而生的將士們,王師之血即將重鑄,青銅之棺已在天河重現,我們跨越星辰,俯瞰三川四海,獨享萬世!”寬大黑袍下的老者嘴唇嗡動,老樹盤根似的手掌拍打着黑瞳少年頭頂,少年默不作聲,如俯視大地的潔白雪鴞,掃視着台下的男女老少,純凈而孤傲。
“偉大的歷代先人,請庇佑您的信徒!我們將震撼寰宇,所向披靡!讓世人聆聽這跨越千年的怒吼!”
祭台之下,三百劍士手持短劍單膝跪地,鐵質鷹臉面具下寒影簌簌,儘管身形服飾各異,卻阻擋不了同樣的炙熱目光。
老者站起身,青銅鏡懸浮身後頭頂,延展數十倍,十六角星光璀璨。
鏡像映射祭台下的信徒,千人千面。
天地伊始,乃鍛萬器,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擁有着無上榮光,老者轉過身,祭台中央的少女被麻布包裹,無聲躺在棺槨之中,棺頂玉器殘片東西向放置,塗滿硃砂。
下一刻,少女連同棺槨被鐵劍洞穿,血色瀰漫,石罄浮現淡金色如符篆樣的文字。
祭司蓬頭垢面在石地勾畫,雙手血肉模糊,直至油盡燈枯,這幅絕命畫作才堪堪完成,圖畫卷上山川湖海詳實,星星點點勾連成線。
“開始吧。”
少年輕出一口濁氣,細密鱗片從胸前蔓延至脖頸,如猛獸般的嘶鳴聲從喉嚨擠壓而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持劍信徒高呼着,紛紛用短劍割破臂膊,鮮血懸浮着從鱗片縫隙中被少年吸收殆盡。
“堅持住!這是你的天命。”老者按住如鐵甲堅硬的後頸,痛苦在少年體內無聲爆發。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掛在石洞中的古屍破開裹布伸出乾癟四肢,銅馬奔蹄,人俑歌鳴,書畫裏的山水在狂風中亂舞,鋪滿地面的珠寶腐蝕蒸騰,被吸引而來的玉龍攀附在少年身軀上被罡氣震得粉碎。
狂熱喊叫聲如浪潮般拍打着岩壁,長夜漆黑中,只剩一雙暗金色的眸子似笑非笑。
少年身處黑暗,剎那間氣血被抽空,只留下一具無力軀殼,在無上威壓下,他涌了涌喉嚨,彷彿一條無尾鯉魚,乾涸迷茫地扑打着地面。
恐懼不斷沖打着少年身軀,痛苦消失殆盡,直至虛無,一如那年寒冬記憶里的冰冷蒼白。
“小奇,痛不痛。”一聲溫暖呼喚沁入心田。
“我不痛的,姐,你。。”少年再也抓不住那股聲音,昂起頭望着女人的秋水眸子,那個他永生難忘的場景再度重現,被撕裂的天空,彎曲的鐵棍,沒有溫度的擁抱。
一切的一切終會流失,只剩下那雙冷漠的黃金瞳孔。
少年爆發出燃燒生命的怒吼,雙目赤紅:“是你!”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信徒的喊叫和皮膚割裂聲成為黑暗世界的唯一旋律,少年不斷揮拳企圖撕碎讓他痛苦的黑夜,暗金眸子遠遠注視着,多了幾分玩味神色。
祭壇下,被鱗甲包覆的少年鮮血翻湧,周圍屍身成山,僅剩的幾名信徒縮在角落裏磕頭乞求活命。
懸浮的巨型銅鏡被獸化的少年一抓劈砍出車犁般的裂痕,老者不怒反笑,將女祭祀的屍體踢到角落飢腸轆轆的銅虎旁,在大口撕咬聲中,老者走近少年。
“秦,你看到了什麼?”
少年搖了搖頭,撿起那柄被他無意識折斷的短劍,
劍指西北。
烽火狼煙戈劍交鳴,刻有錯金銘文的酒樽中美酒鮮艷,流星飛劍如飛蝗過境般掠奪着生命,城門寬厚的巨劍在戰場中揮舞,他站在城牆上俯視着螞蟻般的士兵衝鋒陷陣。
一縷紅線繞過敵軍將布輦撕成碎片,鮮血淋漓,藍靛色霧氣裹挾着天空,嵌着綠松石的銅譚上劍鍔如霜。
露着獠牙的笑臉在霧色中扭曲猙獰。
“嘶。”
浴室水霧蒸騰,少年倚着牆壁頭痛欲裂,想到青銅匣子,李憶南慌張走出浴室,急忙從卧室中翻出姑蘇導遊從業手冊,又將青銅匣悄悄搬運至卧室書桌上。
銅匣表面一張醒目鬼臉,笑容猙獰。
匣底有兩列象形文字,曲折蜿蜒,極富美感,交纏盤旋的龍紋遍佈銅匣,兩條卷尾雙角龍裝飾兩側,小龍攀緣壁沿,探着頭仿若窺探着匣間縫隙。
匣子接口密封嚴實,不加外力難以開啟,李憶南敲打一周也沒發現任何微小開關,他也沒有強行破壞的打算。
輕輕晃動匣內有金屬碰撞聲,響聲沉悶。
“虎丘劍池。”李憶南觀察着銅匣,指着虎丘劍池的彩印紙頁一字一句搜尋着,早已退休的大頭台式計算機艱難運行,搜尋引擎對虎丘和劍池的信息也僅是幾篇粗簡的旅行報道。
他想到有位擅長古墓堪輿的“山下夜太美”的網友,雖沒見過面,上學時有一搭沒一搭的聊過些日子,網友是位大叔,畢竟沒有女網友會向網名為“攔水巷一號俠客”的李憶南主動搭訕,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登陸OICQ,山叔頭像立刻亮起。
“山叔,好巧你也在線,您老人家知道的多,聽說過虎丘劍池嗎?”
“呸呸呸!誰老人家?我正青春!你說劍池?我嘞個怪球,那可是好地方,人傑地靈,姑蘇的妹妹也是人美聲甜!”
“山叔,跑題了。”
“咳咳。不清楚,傳說吳王闔閭墓中藏有三千柄名劍,經過兩千年各門派盜墓賊的洗禮,結果連墓室大門都沒撬開過,甚至摸金一脈的祖師爺曹操都沒能得手,倒是有一年池水乾枯,墓室門倒是看見了,不過為了保護文物,以技術有限為由便停止發掘,怎麼大俠有興趣?在國家的保護範圍內,這種在冊陵墓想想就算了。”
山叔見多識廣,網絡情緣一線牽,誰也不認識誰,列表中的唯一陌生好友也時常充當著樹洞角色,李憶南發了個無語的黃臉表情,吐槽着這幾天發生的怪事,只是將撿來的銅匣刻意隱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小孩,向來只有你山叔忽悠別人的份,你的故事編的也太拙劣了!沒意思,還夢裏的幻境?要是我怎麼也得給再編幾個什麼劍奴啊,黑衣大俠之類的角色,講故事嘛,不如放開些。”
“和你說了也不信。”值得思考的謎團太多,李憶南應付幾句草草下線,繼續投入到茫茫搜索之中。
屏幕中央彈出的郵件提醒打斷了搜索進展,文字框顯示的郵件發送時間恰巧是昨晚。
“郵件?我怎麼沒記得開通過郵箱?”
李憶南想到動畫裏命運選中的孩子,從電腦中被拉入異世界的橋段,讓他謹慎地收了收手,他想起這台家中最值錢的電器最早是阿公買來辦公用的。
“難道是阿公?”李憶南思緒飛至,他無數次想過阿公回家的場景,風和日麗,阿公打開屋門,一家三口圍着廚房做飯,桌上有他最愛的炸雞翅。
到後來,哪怕能收到消息也是好的,什麼時候能再見?吃得好不好?老毛病有沒有在發作?
他問過白警司,阿公仍是背着通緝下落不明,甚至也花錢請過當地的私人偵探,定金付了后便音訊全無。
也許阿公已經不在人世,或是換個身份告別過去,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同樣收養個孩子,那個孩子比他聰明,也比他懂事。
到現在,少年雖嘴上不抱有任何希望,內心深處卻留存着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李憶南心跳加速,慎之又慎地點開郵件。
ID為一串數字,信件內容也只有“姑蘇大學”四字,這些年外公留下的任何文字材料他早已吃透,李憶南條件反射般地翻身從書架中抽出一本白皮線裝書,扉頁處鋼筆恰好也寫着姑蘇大學四字,字體矯健。
這是十年間,與阿公有關的唯一消息。
“糊塗啊!這麼多年搜遍了里裡外外,竟沒發現電腦里還存着當年的郵箱賬號。”
可惜郵箱裏除了這條雲裏霧裏的線索,並無其他過往郵件。
“姑蘇大學嗎?”李憶南沒有頭緒,暫時將線索擱置,最近的意外和謎團排成隊地闖進他的生活,他需要時間梳理,也不會向阿婆透露這封突如其來的郵件。
他也不想阿婆繼續活在回憶中,醫生說阿爾茲海默症是困住記憶的殺手,如果真的是這樣,李憶南更希望阿婆能活在快樂里,而不是耗在無意義的等待。
有時,希望才是最耽誤人的。
想不明白的怪事實在太多,李憶南將冰箱裏的剩菜重新回鍋加熱,堆積的臟衣服一股腦丟進洗衣機旋轉着。
常年佩戴的古錢吊墜平鋪在餐桌上,準備等出了太陽將浸水掛繩自然晒乾。
銅錢佩身自古就有辟邪趨吉的說法,這枚開元通寶是外公在他百歲時放在李憶南身邊辟邪的護身符,即便將外公留下的書籍工具一股腦塞進床下吃灰,這枚銅錢也一直沒捨得離身。
除了銅錢還有那輛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車。
“壞了!自行車忘酒吧門口了!”想到為數不多的固定資產還遺落在外,李憶南心裏一個咯噔。
“什麼事明天再說!”
果然,除了希望,感情也同樣耽誤人,李憶南扒拉着塑料飯盒中的飯菜,少年胃口大開,竹筷下風捲殘雲。
“嘿!老大!吃的什麼?好吃嗎?我也想嘗嘗!”
“嗯,那當然。”李憶南囫圇回答着,多少人學會的第一道菜品是看似簡單,卻溫脾養胃的番茄炒蛋,番茄炒蛋作為下飯神器怎麼可能不好吃?
口中咀嚼着大口飯菜,不知不覺少年還真覺得口中的熱飯不香了。
“誰在說話!”李憶南重重咽下口中飯菜,後背冒出冷汗。
進賊了,一個極為囂張的賊!見沒反應,少年雙拳握緊轉過頭看了眼身後空蕩客廳。
“壞了!阿婆!”顧不上恐懼,李憶南抄着雞毛撣子輕聲邁進外婆卧室。-
晨影透紗,卧室只有外婆睡眠的呼吸聲與屋外浴室中傳來洗衣機滾筒轉動聲,十幾平的卧室中並沒有能藏賊的地方。
不在屋?將門把反向鎖住,李憶南鼓足氣拎起廚房菜刀:“老子又不是沒死過一次!”
剛剛經歷生死際遇的少年壯起膽子,搜查整遍屋子也沒發現半個賊影。
“喝完酒又被水泡過一夜,有些精神衰弱也正常。”反覆檢查妥當后,李憶南長舒口氣揉了揉臉,繼續席捲着桌上飯菜:“還是要注意保養,這酒色財氣掏空身體。。。”
“老大!我在這!這呢!”
“我在這!餐桌上!”
“雞蛋沒熟?自己說話了?”少年仔細扒拉着還沒吃完的番茄炒蛋。
“老大,這呢!”李憶南怔怔轉過頭,看着桌子上那枚再熟悉不過的古幣。
鎏金開元通寶,他想起最近看過的漫畫書,配飾中殘存着世外高人的靈魂,從而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小時候他也聽阿婆講過搓一搓神燈就能實現願望的寓言故事。
不過他不信。
自認為有堅定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有為青年,顧不上收拾碗筷大跨步衝進卧室,用被子蒙蓋全身,雖有驚恐但確實聽不到任何奇怪響動。
省了筆看病巨款讓李憶南放寬了心,還好是暫時的,耽誤上班賺錢才是目前大麻煩,回想起這幾日的遭遇。
劍池落水、夢中影像、青銅匣子、姑蘇大學。
迎着清晨李憶南緩緩睡去,困擾和疲憊也終將在被窩裏煙消雲散。